人潮的喧嚣如同黏稠的液体，包裹着每一个试图穿行其中的人。就在这片沸腾的、几乎要让人迷失方向的声浪里，一个略显笨拙的身影，像一艘在惊涛骇浪中挣扎的小艇，艰难而又目标明确地挤了过来，是王胖。
他那张圆乎乎的、平日里总是洋溢着没心没肺笑容的脸上，此刻像被水洗过的调色盘，混杂着汗水、灰尘和清晰可见的沮丧。考完试应有的狂喜在他这里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快要溢出来的、近乎实质的心疼和懊恼。眉头紧紧锁成一个“川”字，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下撇着，连带着那圆润的双下巴都显得格外沉重。他整个人看上去，活像一只刚刚被抢走了心爱骨头、受了天大委屈却无处申诉的大型犬，惶然又无助。
“凡哥！完了，这下真完了！”他终于挤到林凡面前，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仿佛下一秒就能掉下金豆子。他的双手，以一种与他体型不符的小心翼翼，甚至可以说是虔诚的姿态，捧着一架物件——那是一架造型流畅、充满科技感的航拍无人机。通体哑光黑，线条凌厉如刀锋，四只螺旋桨臂收拢着，本该像一只蓄势待发、睥睨地面的猎鹰，此刻却莫名地透出一种萎靡不振的气息——这正是他平日里引以为傲、称之为“飞鸟”的心爱之物。
“就刚才……刚才太高兴了，脑子一热，想让它飞起来拍个全景，留个纪念……”王胖语无伦次地解释着，空出一只手指着“飞鸟”的侧面，那里有一个明显的、带着白色刮痕的撞击凹痕，尤为刺眼的是，其中一只碳纤维材质的螺旋桨，呈现出一个极不自然的弯曲角度，像被折断的鸟类翅膀，无力地垂着。“……结果……结果没控制好速度，角度也没算准，直接就……就撞旁边那个篮球架上了！‘砰’的一声！”他模仿着撞击的声音，脸上肌肉随之抽搐了一下。“你看这桨叶，彻底弯了！关键电机好像也卡住了，我试了，一点反应都没有！这玩意儿……这玩意儿花了我好几个月的零花钱啊！我省吃俭用才……”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绝望的碎碎念。
他身边不知何时围拢过来几个同班同学，都被这架“重伤”的“飞鸟”吸引了目光。大家七嘴八舌地出着主意，试图缓解王胖的焦虑。
“重启试试？电子设备嘛，重启解决百分之九十的问题！”一个戴眼镜的男生推了推眼镜，提出标准解决方案。
“没用的，我刚凑近看了，撞得挺狠的，外壳都凹进去了，估计不是软件问题。”另一个蹲下来仔细观察过的同学摇了摇头，语气凝重。
“找官方售后吧！还在保修期内吗？”有人提议。
“找过了，线上问了客服，把情况拍了照片发过去。人家说了，这种人为撞击导致的损坏，属于非质量问题，不保修。要修的话，得自费，而且听那意思，光检测费就好几百，要是核心部件坏了，比如云台或者主控板……”说话的人顿了顿，没再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众人面面相觑，看着那结构精密的“飞鸟”，显然都对这种“内伤”束手无策。他们能解出复杂的物理题，能背诵冗长的古文，但面对这集成了微电子、精密机械和空气动力学的小玩意儿，却感到一种知识边界之外的无力感。王胖的眼神在他们的沉默中，一点点变得更加绝望，仿佛看着自己数月的积蓄和心血一同付诸东流。
林凡的目光，始终平静如水。他从王胖那写满焦急和心疼的脸上，缓缓移到了那架静默的、仿佛失去了所有生命力的“飞鸟”上。他没有加入周围同学热烈的讨论，也没有流露出常见的同情或无奈的惋惜神色，只是静静地、专注地凝视着那手上的机械造物，像是在阅读一本无字的书。过了大约十几秒，在众人嘈杂的议论声稍歇的间隙，他向前伸出了手。
“给我看看。”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轻，却像一块投入喧嚣溪流的温润玉石，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瞬间穿透了周围的嘈杂。王胖像是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双手将那架“飞鸟”轻轻递了过去，动作轻柔得像是在传递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生怕一点震动就会加剧它的伤势。
无人机入手，传来微沉的、属于金属和高级复合材料的冰冷质感，以及一种精密的重量感。林凡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急着去按动开关测试反应，或者试图徒劳地掰直那弯曲的桨叶，甚至没有去检查可能更为复杂的内部电路。他的动作有一种近乎仪式感的沉稳和顺序。
他先是微微倾斜机身，借着六月明亮的阳光，仔细审视着那个撞击点，目光锐利地捕捉着漆面破损的形态和金属轻微的变形程度。然后，他伸出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指肚干净，指甲修剪得整齐。他没有去触碰机身主体，而是极其精准、轻柔地捏住了那只受损桨叶靠近根部的末端，力道控制得妙到毫巅，既不会施加多余的压力，又能清晰地感知其状态。
他微微闭上了眼睛，仿佛屏蔽了周围所有的视觉干扰，将全部的感知都凝聚在了那两根手指的指尖。那姿态，不像是在检查一个冰冷的机械故障，更像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老中医，正在为一位病患搭脉，通过最细微的脉搏跳动，去探寻身体内部深层次的病灶所在。
他的指尖施加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向内旋转的力道，极其轻柔地拨动了那只桨叶一个极小的角度。
“嗡……”
一声极其细微、带着明显滞涩感和内部摩擦的杂音，从电机密封的内部传了出来。那声音短暂、沉闷，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完全不像正常无人机电机在启动时发出的那种顺滑、清脆、充满力量的蜂鸣。这声故障的哀鸣微弱到了极点，几乎瞬间就被周围人群的欢呼、叫喊和脚步声所淹没。
但落在林凡那仿佛被特别校准过的耳中，这声微弱的杂音，却如同一声清晰无比的、来自机械核心的哀鸣与控诉。他睁开眼，目光沉静如古井深潭，瞳孔深处却似乎有数据流般的光影一闪而过。
已然心中有数。
那不是简单的桨叶变形或者外部结构损伤。问题更深，更隐蔽。是电机内部，那个需要在高转速下保持绝对平衡的精巧世界——或许是永磁体在瞬间巨大冲击力下产生了微米级的偏移，或许是负责传导动力的微型轴承的滚珠出现了肉眼不可见的形变或错位——导致了旋转时产生了不应有的、致命的摩擦阻力。一个通常需要专业检测仪器、甚至需要在无尘环境下拆解才能准确定位的问题，就在他这看似随意、实则蕴含了无比专注与感知的指尖一拨之下，其根源与性质，已在他脑海中显露出了七八分清晰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