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阳钟的余音仿佛还缠绕在紫宸殿的梁柱之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北疆告急的军报,如同一块巨大的寒冰,砸进了这潭原本就暗流汹涌的权力深池,瞬间冻结了所有虚伪的客套与算计,只剩下赤裸裸的恐惧与仓皇。
龙椅上的老皇帝,被内侍勉强扶正了身子,裹在繁复的龙袍里,更显其形销骨立。他浑浊的目光扫过阶下黑压压的臣子,嘴唇哆嗦了几下,才发出嘶哑而微弱的声音:“北疆……情形,诸位爱卿……有何良策?”
死寂。
平日里引经据典、高谈阔论的文臣,此刻大多低垂着头,盯着自己官袍下摆的绣纹,仿佛那里面藏着退敌的妙计。而那些身着蟒袍、号称帝国柱石的武将勋贵们,更是眼神闪躲,不少人甚至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似乎这样就能避开那即将落在肩上的、千斤重担般的任命。
蛮族二十万铁骑!兀术统一草原!
这几个字眼,如同重锤,敲碎了他们所有的勇气。他们大多承袭祖荫,在京城享惯了太平富贵,所谓的“知兵”,多半是纸上谈兵,或在剿灭小股土匪时积累的微末功劳。真正经历过大规模国战的老将,早已凋零殆尽。面对兀术这等携统一草原之威、势如破竹的强敌,谁心里不发怵?
“陛下!”沉寂终于被打破,一位年迈的御史颤巍巍出班,声音带着哭腔,“蛮族势大,锐不可当啊!连破数关,兵锋正盛!依老臣愚见,不若……不若暂避其锋,遣一能言善辩之使,前往议和,许以金帛女子,先稳住局势,再从长计议……”
“荒谬!”一声厉喝打断了他。出声的是太子太傅、兼着兵部左侍郎衔的张承业,他是太子一系的骨干,素以刚直敢言着称。他怒视那老御史,“议和?此乃亡国之论!蛮族贪得无厌,今日许以金帛,明日他便要城池!我天朝上国,岂能向化外蛮夷低头纳贡?此例一开,国将不国!”
那老御史被噎得满面通红,悻悻退下。
张承业转向御座,慷慨陈词:“陛下!蛮族虽众,然我朝据守雄城,拥百万之师,岂能未战先怯?当务之急,是选派一员智勇双全的大将,总督北疆军务,整饬边防,集结援军,与蛮族决一死战!扬我国威!”
道理谁都懂,可关键是——谁去?
张承业的目光扫过武将班列,凡被他目光触及者,无不或低头,或侧目,或假装咳嗽。开什么玩笑?总督北疆?那是个火山口!打输了,身败名裂,抄家灭族都是轻的!即便侥幸打赢了,面对二十万凶悍蛮骑,也必是惨胜,自己这点家底恐怕要拼个精光。更何况,朝中还有太子、诸位皇子以及首辅李纲各方势力掣肘,这仗怎么打?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国公,在众人目光无形逼迫下,不得不硬着头皮出列,他倒是没直接推辞,而是开始大谈困难:“陛下,北疆防线绵长,各处皆需兵力驻守,仓促间难以集结大军。且国库……近年亦不丰裕,粮草转运,器械补充,皆需时日……是否可令北疆各部谨守要隘,待蛮族师老兵疲,再寻机反击?” 话说得冠冕堂皇,核心就一个字——拖。
“守?如何守?”另一位将领反驳,语气却带着无奈,“蛮族骑兵来去如风,我军困守孤城,只能被动挨打!朔风城就是前车之鉴!”
“那依你之见,该如何?”
“我……我以为,当集中精锐,寻一险要之处,与敌决战!”
“精锐何在?何处险要?谁为统帅?”一连串的反问,让提议者哑口无言。
朝堂之上,瞬间又陷入了互相推诿、空谈扯皮的泥沼。主战者拿不出可行的方案和敢担责任的将领;主守者(实则为怯战)又提不出有效的防御策略;那微弱的主和声音,虽被斥责,却也在部分人心底暗暗滋生。
端坐在文官首位,一直闭目养神的当朝首辅李纲,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他年近古稀,面容清癯,三缕长须梳理得一丝不苟,眼神深邃平静,仿佛这满朝的慌乱都与他无关。他先是淡淡地瞥了一眼脸色铁青、却又难以找到合适人选举荐的太子,以及太子身边一脸激愤却无实际兵权的张承业,然后又用余光扫过几位眼神闪烁、明显不愿趟这浑水的皇子。
他心中冷笑。这些天潢贵胄,平日里争权夺利一个比一个厉害,到了真需要为国纾难之时,却都成了缩头乌龟。还有这群勋贵武将,早已被富贵荣华泡软了骨头。
“陛下,”李纲的声音平和而沉稳,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威严,他一开口,殿内的嘈杂顿时小了下去,“北疆之事,确乃国朝心腹大患,刻不容缓。”
他先定了性,然后话锋微转:“然,张侍郎所言甚是,未战先和,有损国体,万不可行。然,贸然浪战,若再有闪失,则北疆局势崩坏,恐不可收拾。”
他这番看似两边都不得罪、实则什么都没说的言论,让众人更加迷糊。
李纲继续道:“选将之事,关乎国运,需慎之又慎。既要熟知兵事,勇猛善战,更需……忠诚可靠,能体察圣意,顾全大局。” 他刻意在“忠诚可靠”和“顾全大局”上微微加重了语气。
这时,太子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神一亮,上前一步道:“父皇,首辅大人所言极是!儿臣倒想起一人,或可当此重任!”
“哦?皇儿举荐何人?”老皇帝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丝微光。
“便是那龙潜谷团练使,陈默!”太子声音提高,“此人虽出身微末,然练兵有方,麾下‘龙渊军’战力彪悍,曾屡平地方匪患,更……更清除了为祸多年的七杀殿。可见其能!且其地处南陲,与北疆诸将并无瓜葛,正好可避免军中派系掣肘,放手施为!”
太子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陈默!这个名字,对于在场的大多数官员而言,并不陌生。那个在边陲擅行新政、搞出“万民伞”和“新式科举”的狂悖之徒!那个让朝廷又忌惮、又暂时无可奈何的刺头!
让这样一个人去总督北疆军务?
殿内瞬间炸开了锅。
“不可!万万不可!”李纲一系的官员立刻跳出来反对,“陈默此人,桀骜不驯,目无朝廷法度!让其掌兵,无异于纵虎归山!若其拥兵自重,甚至与蛮族勾结,后果不堪设想!”
“太子殿下此言差矣!陈默所行新政,与祖制相悖,岂是忠臣所为?其心叵测!”
“况且,他从未经历国战,仅凭剿匪之功,如何能对抗兀术二十万铁骑?此非儿戏!”
支持太子的一方则据理力争: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陈默能练兵,能打仗,这便是眼下最急需的!”
“他若真有不臣之心,何必等到今日?朝廷正可借此机会,观其行,察其心!若其能击退蛮族,便是大功一件,朝廷亦可施恩笼络;若其败了,或有不轨,届时再处置,亦不为迟!”
“难道满朝文武,就找不出一个比陈默更合适、更‘忠诚可靠’的人选了吗?”
这最后一句反问,如同一个无声的耳光,抽在那些缩头缩脑的武将和空谈的文臣脸上,让许多人面红耳赤,却又无言以对。
是啊,还有谁呢?
放眼望去,勋贵畏战,宿将凋零。除了这个远在南方、让他们既忌惮又不得不承认其能力的“刺头”,他们竟然真的无人可用!
龙椅上的老皇帝,看着底下吵作一团的臣子,听着那一声声或激愤或怯懦的言论,只觉得一阵阵头晕目眩,胸口发闷。他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挥了挥手。
侍立一旁的内侍首领立刻尖声道:“肃静!陛下有旨,今日暂且退朝!北疆事宜,容后再议!”
百官面面相觑,但也不敢再多言,只能怀着各种复杂的心思,躬身退出了紫宸殿。
朝会无果而终,但“陈默”这个名字,却如同投入死水中的巨石,在这帝国的权力中枢,激起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涟漪。无人可用的窘境,正将一个巨大的危机,同时也是天大的机遇,强行推到了远在龙潜谷的陈默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