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岩茫然地摇了摇头。
他只知道取经是件大事,是陛下支持的壮举,但具体缘由,他哪里知晓深层原因?
或许是为了弘扬佛法?
为了江山永固?
尹文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出了一连串冰冷的数据:“自贞观元年起,至如今,明确记载的天灾,便超过了二十次。”
“旱灾在贞观年间频发,几乎年年不绝。尤其是贞观元年、二年、三年、四年、九年,以及眼下的十二年,最为酷烈。”
“而水患亦不曾停歇,贞观元年、三年、四年、六年、七年、八年、十年,各地水灾频发,淹没田舍,冲毁家园。”
“你眼下所见的这些人,” 尹文指向下方那如同炼狱般的流民队伍,“便是因水患失去家园田产,不得不背井离乡,成为流民。”
“而旱灾,则让其他地方的百姓,连逃荒的路上的草根树皮都难以寻觅。”
云头之上,陷入了沉默。
只有下方隐隐传来的哀嚎与哭泣声,随风飘散。
吕洞宾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个人的功名利禄、诗酒风流。
在这等席卷无数人生命的天地之威与世间苦难面前,是何等的渺小与苍白。
一股前所未有的沉重感,以及对这红尘苦难的悲悯,在他心中激烈地碰撞、交织。
尹文其实也不知道具体该如何系统地教导吕洞宾。
他对授徒传道之事,确实没什么心得。
细算下来,他除了眼前这位尚未正式拜师的吕岩,唯一的弟子便是敖北宿。
可偏偏他一出关便是一千五百年后,对北宿的教导几乎是一片空白,这让他面对吕岩时,多少有些经验不足的窘迫。
然而,在驾云返回长安的路上,恰好看到了这些在生死线上挣扎的难民,尹文心中忽然灵光乍现,他知道该如何引导吕岩了!
他想起师尊老子交代的助吕洞宾归位之事,想起关于人教上洞八仙的使命。
人教八仙,或许前世各有来历,但此世成仙证道的他们代表的就是人族本身,囊括了男、女、老、幼、富、贵、贫、贱等芸芸众生的不同面相。
因此,尹文希望吕洞宾将来成仙,不仅仅是追求个人的长生逍遥,更能怀有一颗济世救人的善心与担当。
他看向脸色依旧苍白的吕岩,声音平和:
“洞宾,你需明白。修仙问道,并非只是为了腾云驾雾、长生不老。”
“乱世之下,天灾人祸,或许神仙无法拯救所有人,各人自有其命数因果。”
“但修仙所得的力量,至少能让你有能力,去救下眼前能救之人,去为人间苦难,做一点实实在在的事情。”
就在这时,吕岩猛地抬起头,眼中带着急切与一种责任感,问道:“仙长,那……那我们该怎么救他们呢?我……我身上也没带多少钱……”
他下意识地想到的是最直接的施舍钱财。
尹文却摇了摇头,反问道:“为何要用你自己的钱去救济他们?”
吕岩一愣,不明所以:“不……不用钱,那该如何救?”
他无法理解,除了散财施粥,还能有什么办法。
尹文看着他,引导着他的思路:“你可曾读过先秦杨朱之论?不拔一毛以利天下。”
见吕岩点头,尹文继续道,“此举虽看似利天下,然损己利人,一次两次尚可,若长久为之,你心中当真能始终甘之如饴,毫无芥蒂吗?”
“见到苦难便散尽家财,且不说你那点家财能救几人,若因此导致自身困顿,甚至家人受累,这善行带来的,或许并非纯粹的欣慰,亦有苦涩。”
他话锋一转:“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直接给予钱财食物,只能解一时之急,甚至可能养成惰性。”
“而教会他们如何在这灾荒年间依靠自身力量存活下来的手段,难道不比单纯消耗你自己的钱财去救助,更为根本,也更为长久吗?”
吕岩听着这前所未闻的济世理念,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他原本以为仙神救人,便是施展大法力,呼风唤雨,或者点石成金,广施钱财。
却没想到,尹文提出的竟是如此务实的方法。
“师父的意思是……教他们谋生之法?辨识可食之物?或是……寻找水源?建造临时居所?”
吕岩的思路被打开了,开始顺着尹文指引的方向思考。
“孺子可教也。”尹文颔首,露出一丝赞许的笑意,“具体如何做,需因地制宜,观察他们的处境与周边的环境。”
“仙神之力,并非只有移山填海才算神通。”
“用你所学的知识,用你那份愿意为之思考的善心,去找到最适合帮助他们自力更生的方法,这本身,就是一种道,一种比单纯给予更高级的慈悲。”
他望着下方那些依旧在苦难中挣扎的人族,轻声道:“况且,在此过程中,你所体悟的世间疾苦,所生发的慈悲之心,所锻炼的智慧与决断,对你自身的道心,亦是不可或缺的磨砺。”
“这,便是红尘历练。”
吕岩怔怔地听着,只觉得心中仿佛有一扇全新的大门被轰然推开。
他看着下方的流民,目光中少了几分之前的恐惧与无措,多了几分沉静的思索与一种初生的、想要做点什么的决心。
修仙,不是远离红尘,而是在红尘中炼心,济世,不是滥施同情,而是赋予能力与希望。
他猛地抬起头,眼神前所未有的坚定,看向尹文,郑重地说道:“仙长,我……我想留下来!”
这个决定脱口而出,连他自己都微微一愣,但随即那股决心便如同磐石稳固下来。
尹文看着他,只是反问:“留下?你此番来长安,不正是为了参加今科进士试吗?功名利禄,锦绣前程,就此放下?”
吕岩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抹复杂却又释然的笑容:“仙长,科举……不一定急于这一刻。寒窗十载,或许不差这数月之功。”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下方那如同蝼蚁般艰难求生的人群,声音低沉而有力:“但这些人……他们可能下一秒就会饿死、渴死、倒毙在这荒郊野岭。”
“功名固然重要,但眼睁睁看着同类成批死去,而自己却奔向所谓的前程,弟子……于心何安?于心何忍?”
他朝着尹文深深一揖:“弟子希望能留下来,尽我所能,帮他们找一条活路,至少,让他们看到一点活下去的希望。”
“待此事稍有转机,弟子再赴科考不迟!”
这一刻,那个不知人间疾苦只识风月的书生吕岩,身上多了一层沉静又坚韧的光芒。
尹文静静地看着他,眼中终于掠过一丝真正的、毫不掩饰的欣赏。
他点了点头,语气平和却带着认可:“善。道心萌发,慈悲为首。你能有此抉择,可见善根深种,道缘已至。”
他不再多言,袖袍轻轻一拂,一股柔和的力量将吕岩稳稳地送下云头,落在那处他们之前观察的丘陵之上。
“既然如此,你便留下。依你本心而行,去践行你的道。”
尹文的声音从天际传来,清晰入耳,“三个月。三个月后,无论此地情形如何,吾会再来寻你。”
话音落下,云气合拢,尹文的身影已然消失在苍穹之中,只余下吕岩独自站在丘陵之上。
暮色渐沉,寒风萧瑟。
吕岩望着尹文消失的方向,再次深深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