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的背后并非想象中的实验室核心,而是一个类似过渡舱的狭长走廊。
墙壁是光洁的银白色复合材料,天花板嵌着发出柔和白光的长条灯带,将一切都照得纤毫毕现,毫无阴影,也与外面那个晶体蔓生、紫光幽暗的诡谲世界格格不入。
而在这一片过于洁净、甚至显得有些无菌的纯白空间里,那头荧光绿的发色就显得尤为……扎眼。
不仅扎眼,简直有点精神污染。
林淮花了零点五秒从强光眩目中恢复视觉,又花了零点三秒确认自己没看错,最后用零点二秒压下内心翻腾的荒谬感,将视线从那头绿发移到发梢之下的那张脸上。
那是一张相当年轻,甚至可以说是漂亮的脸。
五官线条清晰流畅,皮肤是常年不见日光的苍白,鼻梁上架着一副款式简洁的无框眼镜。
镜片后的眼睛是浅褐色的,此刻正微微弯着,含着毫不掩饰的、兴味盎然的笑意,正直勾勾地看着林淮。
他的穿着也很随意,一件有些皱巴巴的浅灰色针织衫,搭配同色系的休闲长裤,脚下甚至趿拉着一双深蓝色的软底拖鞋。
如果不是身处此地,这身打扮更适合出现在某个熬夜赶论文的研究生宿舍,而不是一座明显在进行高危禁忌实验的化工厂核心。
那只刚刚被林淮打开的手此刻正收回去,男人活动了一下手腕,脸上笑意更深,完全没有被冒犯的不悦。
“下手真不留情啊,”他开口,声音清朗,带着点年轻人特有的活力,咬字却很清晰,“看来齐咎那家伙把你惯得脾气不小。”
他说话时,目光已经轻快地从林淮脸上滑开,扫过他身后的诺斯、陆琰、二号、009和223,最后又落回阿溟身上,笑意里多了几分玩味。
“小阿溟,干得不错嘛,真把人带上来了。”他语气亲昵,像在夸奖完成任务的宠物,“不过……”他顿了顿,目光再次回到林淮脸上,那笑意变得有些微妙,“你没告诉他,进门之前要先敲门,或者至少通报一声吗?这可是基本礼仪哦。”
阿溟的脸一下子白了,方才洋溢的幸福红晕褪得干干净净,他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林淮,眼神里满是慌乱和求助:“博、博士……我……妈妈他……”
“诶,停。”绿发男人——秦授,抬了抬手,做了个打住的手势,脸上的笑容不变,眼神却淡了些,“在我这里,只有‘博士’,或者‘秦先生’,别的称呼,不合适。”
阿溟立刻噤声,低下头,手指用力绞着白大褂的下摆。
秦授不再看他,重新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到林淮身上。
他向前走了两步,离得更近了些,几乎要进入林淮的私人距离。
诺斯无声地上前半步,挡在两人之间,熔岩般的瞳孔平静地注视着秦授。
秦授停下脚步,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下诺斯,特别是那双非人的眼睛,然后发出一声轻轻的、介于赞叹和探究之间的“啧”。
“有意思……真有意思。”他摇摇头,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展品,随即又将目光转回林淮。
“那么,正式认识一下,我是秦授,秦始皇的秦,传道授业的授。”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个恶作剧般的弧度:“当然,如果你觉得不好记,联想成别的什么读音相近的词……我也不是很介意,名字嘛,代号而已。”
他的态度轻松得近乎轻佻,与这环境、与阿溟口中那个“改造”了他的“博士”形象,都相去甚远。
但林淮没有放松警惕。恰恰相反,这种违和的松弛感,往往意味着更深层的掌控和更危险的内在。
“林淮。”林淮报出自己的名字,声音平稳。
“知道知道,久仰大名,如雷贯耳。”秦授笑眯眯地说,语气却听不出多少敬意。
“齐咎那家伙的‘淮淮’,这地方半数以上实验记录里的间接关联者,小阿溟日思夜想的‘妈妈’……”他每说一个头衔,脸上的笑意就深一分,到最后几乎有点促狭。
“今天总算见到活的了。”
“齐咎在哪里?”林淮直接切入主题,无视了他的调侃。
“哇,真直接。”秦授挑了挑眉,抱着手臂倚在光洁的墙壁上。
“一来就问这么关键的问题,不过……”他拖长了语调,“我凭什么告诉你呢?就因为你长得像他念念不忘的那个人?还是因为你身后站着一个……嗯,看起来挺能打的非人朋友?”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诺斯,这次停留的时间更长,浅褐色的眼睛里闪烁着纯粹研究者看到稀有标本时的光芒。
“你想要什么?”林淮问。
谈判,无非是筹码互换。
“聪明!”秦授打了个响指,那头荧光绿的头发随着动作晃了晃,“我就喜欢和聪明人说话,省事。”
他直起身,不再倚靠墙壁,双手插进针织衫口袋,踱了两步:“首先,我对你——林淮,本身很感兴趣,齐咎花了那么大力气,甚至可以说……赌上一切在做的事情,核心就是你,我对能让他这种人痴迷到这种程度的‘原因’,抱有极大的学术好奇心。”
“其次,”他指了指诺斯。
“我对你的这位‘朋友’更感兴趣。纯粹的‘源’之化身,居然能维持如此稳定的人形和独立意识,这简直违反了所有已知理论和我的实验数据。我需要观察,需要记录,需要……嗯,交流。”
他说“交流”两个字时,语气格外意味深长。
“最后,”他摊了摊手,目光扫过脸色苍白的阿溟,“这个小家伙,好歹也算我半个作品,虽然他心心念念的是你,但毕竟是我把他从一堆碎片拼回来,又花了五年时间慢慢‘过滤’、调试,他的最终成果,我有权见证,并且……”他笑了笑。
“评估其投资回报率是否达标。”
“你的条件。”林淮言简意赅。
“信息交换,外加一段时间的‘合作研究’。”秦授也干脆起来。
“你告诉我一些关于你自己、关于你和齐咎过去的、我不知道的事情——放心,我不会问得太隐私。而我,则提供齐咎可能的去向,这座‘伊甸’工厂的权限,以及对你们接下来行程的技术支持。同时,允许我在非伤害性、非强迫性原则下,对你和你的‘朋友们’进行一定程度的观察和数据采集。如何?”
“观察和数据采集的范围、方式、时限,必须有严格界定和我的最终同意权。”林淮立刻提出修正,“并且,我们需要立刻查看你掌握的关于齐咎去向的所有信息,以验证你的诚意和价值。”
“成交!”秦授爽快地答应了,仿佛早就预料到林淮会讨价还价,“细节我们可以慢慢敲定,现在嘛……”
他忽然转身,朝着走廊深处走去,脚步轻快:“先带你们参观一下我的工作室?顺便……解答一下你从刚才起就一直盯着看的疑惑。”
他回过头,指了指自己那头荧光绿得发亮的头发,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关于这个,对吧?”
林淮确实有些疑惑。
一个能在这种地方主持如此规模实验的人,审美为何会如此……不羁?
秦授似乎很满意林淮没有掩饰的疑惑,他一边走一边说,语气轻松得像在聊今天的天气:
“去年尝试合成一种新型的情绪稳定剂,主要原料是从‘悲伤’晶体里萃取的次级代谢物,副产品是一种强效荧光染料。
实验挺成功的,就是有点小意外——蒸汽泄漏,染缸炸了。”
他耸耸肩:“我当时就在旁边,头发和这件毛衣——”他扯了扯身上那件浅灰色针织衫。
“首当其冲,染料的附着性和稳定性好得出奇,试了七八种溶剂都洗不掉,毛衣可以扔,头发总不能剃光吧?反正这里也没什么外人,我觉得……还挺醒目的,不是吗?”
他转过头,荧光绿的头发在纯白走廊的背景映衬下,确实醒目得无以复加。
“至少,”他总结道,推开走廊尽头另一扇厚重的气密门。
“这样齐咎要是哪天突然跑回来,隔着老远就能看见我,不用担心认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