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光刚染亮江面,薄雾尚未完全散去,停泊在码头的安澜船已如一头蛰伏的巨兽,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船身通体漆成明黄,在晨光下泛着温润却耀眼的光泽,雕花栏杆上缠绕着细细的金线,随风轻轻晃动的鎏金铃铛,每一声都透着皇家的奢华。
三层楼阁的窗棂皆镶着南海进贡的琉璃,阳光透过琉璃折射出七彩光斑,落在甲板上,竟比宫中日晷的刻度还要清晰。
甲板两侧悬挂着明黄色的幔帐,绣着 “万寿无疆” 的纹样,风一吹便舒展开来,像两片巨大的羽翼,将整艘船衬得愈发气派。
陈九斤看到皇上乘轿抵达码头时,岸边已站满了太后的仪仗 ——
太监们手持拂尘,宫女们捧着锦盒,侍卫们身着亮甲,整齐地分列两侧,连呼吸都保持着一致的节奏。
太后的贴身太监李忠全快步上前,躬身引着两人登船,他的腰弯得极低,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太后已在三层观景阁等候,陛下需在底层甲板行三跪九叩之礼,以显皇家礼制尊卑。”
皇上的脚步猛地一顿,明黄色龙袍的衣摆微微晃动,指尖悄悄攥紧了衣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陈九斤跟在身后,目光扫过甲板上特意铺好的红毯 —— 那红毯从码头一直铺到船中央,分明是为 “皇上” 跪拜特意准备的。
他心中一沉,昨日阅船时太后虽摆足了架子,却未想今日竟要行这般 “隔层跪拜” 的大礼 ——
三层阁楼居高临下,底层甲板卑微俯首,这哪里是 “显礼制”,分明是故意折辱帝王威严,让所有人都看清谁才是真正的掌权者。
皇上缓缓迈开脚步,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他走到甲板中央,对着三层阁楼的方向跪下,膝盖触到红毯的瞬间,他的肩膀微微一颤,却很快稳住身形,额头轻触甲板,声音带着刻意压制的平静,却仍能听出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
“儿臣参见母后,祝母后圣体安康,万寿无疆。”
阁楼上传来太后的笑声,清脆却带着几分得意,透过敞开的窗棂飘下来,落在甲板上:“吾儿有心了,快起来吧。”
她顿了顿,语气里满是炫耀,带着几分刻意放大的音量,似要让岸边的所有人都听见,“你瞧这安澜船,采用最新的蒸汽动力,不用纤夫不用帆,日行百里不费人力。内饰皆是江南最好的工匠打造,床榻是紫檀木的,屏风是螺钿的,连茶杯都是景宣镇特制的薄胎瓷,这般气派,怕是前朝的龙舟都比不上。”
陈九斤站在角落,指尖悄悄攥紧了袖口,心头发紧 ——
这蒸汽船的图纸明明是他以 “陈慕尧” 的名义提供,造船时的关键技术,从锅炉的气压控制到螺旋桨的咬合角度,都是他暗中指导工匠调试,可太后字里行间只提自己 “耗时半年,耗银百万”,半句未提真正的功臣。
这般好大喜功,连基本的公允都不顾,往后怕是更难制衡。
他偷偷抬眼,瞥见岸边的工匠们垂着头,脸上满是失落,显然也听到了太后的话,却敢怒不敢言。
“母后英明,此船工艺精湛,确实堪称天下奇迹。”皇上的声音从甲板上传来,听不出情绪,像是在念早已备好的台词。
阁楼里的太后却话锋一转,语气瞬间冷了几分,像秋日的寒霜落在甲板上:
“哀家下江南这段时日,朝中政务你不必多费心。内阁大臣皆是老成持重之人,平日里处理政务得心应手,你只需将奏折交给他们,让他们议定后御批便可。”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敲打,“你身子弱,这些年也累坏了,正好趁这段时间在宫中安心休养,多读些圣贤书,莫要听信旁人挑唆,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 —— 哀家也是为了你好,为了大胤的江山好。”
这话像一根淬了冰的针,狠狠刺在皇上心头。
陈九斤也瞬间明白 —— 内阁早在三个月前就被太后换了人,原先的几位忠臣要么被调去了地方,要么被安上了 “失职” 的罪名贬为庶民,如今的阁臣皆是她的亲信。
这话哪里是 “分忧”,分明是要在她离京后,彻底架空皇上的权力,让皇上变成一个有名无实的傀儡!
皇上的肩膀微微发抖,后背的龙袍已被冷汗浸湿,却还是强压着怒意,嘴唇动了动,最终只低声应道:“儿臣遵母后旨意,定不辜负母后的期望。”
“如此便好。” 太后的语气重新变得温和,却透着不容抗拒的掌控力,“你且在甲板等候,哀家让宫女赏你些江南新贡的松子糕,稍后再让李忠全带你登阁参观 —— 这船的每一处细节,哀家都要让你好好看看,也让你知道,哀家为了这江山,付出了多少心血。”
说罢,阁楼的窗棂便缓缓合上,紫檀木的窗框隔绝了内外的视线,也像关上了 “皇上” 最后一丝争辩的可能。
皇上缓缓起身,动作僵硬得像提线木偶。
陈九斤连忙上前,假装整理他褶皱的衣袍,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腕,低声道:“陛下,太后此举明显是忌惮您,往后行事需更谨慎,切不可冲动。”
皇上苦笑一声,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见:“她连离京都要断我臂膀,将我困在这深宫之中,我纵有满腔抱负,也无处施展。” 他的眼中满是不甘,却又迅速被无力取代,“这江山,终究还是她的。”
待太后赏完松子糕,皇上又登阁应付了半个时辰 —— 听太后滔滔不绝地讲着造船的 “艰辛”,讲着下江南的 “规划”,却半句未提朝政如何安排,如何安抚百姓。
皇上全程点头附和,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容,直到额角的冷汗滴落在衣襟上,才以 “身体不适,恐扰了母后兴致” 为由,匆匆离开安澜船。
回到养心殿时,日头已升至半空,阳光透过窗棂洒在殿内的金砖上,却暖不了空气中的压抑。
殿门闭合的刹那,殿外突然传来 “哗啦” 一声脆响 ——
那是铁甲碰撞的冷硬声响,紧接着,整齐的脚步声如密集的鼓点般砸来,每一步都踩在金砖上,震得人心头发紧。
皇上心中一凛,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快步走到窗边,手指轻轻拨开窗缝,目光向外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