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沈默,在城南殡仪馆工作,是一名。这个名字带着宿命般的巧合,与我的职业性质不谋而合——沉默地面对死亡,沉默地工作,沉默地守护逝者最后的尊严。
我从事这行已经八年,并非出于什么崇高的理想,仅仅是大学时偶然的机会,被高薪和稳定的就业前景吸引。入行后才发现,这份工作远非外人想象的那么简单。它不仅需要精湛的技艺,修复创伤,还原安详,更需要一颗强大而平静的心,去面对各种各样的死亡形态和悲痛欲绝的家属。
我的工作室在殡仪馆最僻静的角落,光线柔和,恒温恒湿,空气中常年弥漫着消毒水、化妆品和某种特殊蜡质的混合气味。我习惯了这里的安静,习惯了与沉默的“客户”独处。
直到我遇到了“她”。
那是一个清晨,送来的是一位年轻女性,名叫苏晓。车祸,遗体受损严重。送来的是她年迈的父母,两位老人哭得几乎晕厥,反复恳求我,一定要让女儿“走得漂漂亮亮的”,她生前最爱美。
我掀开白布,即使见惯了各种场面,心头仍是一沉。创伤比报告描述的更严重,修复难度极大。但看着老人那绝望而期盼的眼神,我点了点头。“我会尽力。”
常规的清洁、消毒、缝合、填充……我做得异常仔细。女孩很年轻,不会超过二十五岁,五官依稀可见生前的清秀。我小心翼翼地处理着她脸上的创伤,试图还原那份被死神粗暴夺走的美丽。
工作持续了大半天。傍晚时分,大部分修复工作已完成,只剩下最后的妆容。我调好粉底,准备开始。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冰凉的脸颊时,工作室的顶灯,极其轻微地,闪烁了一下。
我动作一顿,抬起头。一切如常。或许是电压不稳。
我继续工作。为逝者化妆,需要极其轻柔的手法。我选用了她父母带来的、她生前常用的那款粉底色号,一点点在她苍白冰冷的皮肤上推开。
当粉底覆盖到她左边眉骨上方一道细微的、已被我缝合好的伤口时,我的指尖,感觉到了一种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颤动。
不是肌肉痉挛,更像是……某种微弱的电流,或者说是……一种源自生命最深处的、不甘的悸动。
我猛地缩回手,心脏漏跳了一拍。死死盯着那张已然恢复平静、毫无生气的脸。
是错觉吗?神经末梢的残留放电?我告诉自己,这是可能的。
但一股莫名的寒意,已经顺着脊椎爬了上来。
我定了定神,强迫自己继续。画眉、眼线、腮红、口红……每一步,我都做得格外小心,同时也格外留意指尖传来的任何异常感受。
没有再出现颤动。
然而,当我完成妆容,退后几步,准备做最后审视时,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攫住了我。
镜台前躺着的苏晓,经过我的修复和化妆,已经恢复了七八分生前的样貌,甚至可以说,很安详,很“完美”。
但是……
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不是技术上的问题。而是……一种感觉。感觉这张脸,这个“苏晓”,似乎……并不“满足”于此刻的安详。她那闭合的眼睑之下,仿佛隐藏着未曾瞑目的心事;那抹我精心描绘的、微微上扬的唇角,似乎并不想保持这个温和的弧度,而是想要诉说些什么。
更让我不安的是,我总觉得,在我目光无法触及的某个角落,有一道冰冷的、专注的“视线”,正牢牢地锁定着镜台上的遗体,或者说……锁定着正在工作的我。
我猛地回头!
工作室里空无一人。只有各种器械和化妆品在柔和的灯光下泛着冷光。门紧闭着。
是心理作用吗?长时间与遗体相处,难免会产生一些错觉。我深吸一口气,试图驱散这荒谬的感觉。
我将苏晓的遗体整理好,通知了她的父母前来做最后的告别。
两位老人看到女儿恢复安详的遗容,再次泣不成声,紧紧握着我的手,连声道谢。看着他们悲痛却又带着一丝慰藉离开,我心中那点怪异感暂时被职业带来的些许成就感压了下去。
我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然而,当天晚上,我开始做噩梦。
梦里,我不是在殡仪馆,而是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像是某个女孩卧室的房间里。房间里很乱,充满了年轻的生活气息。我看到苏晓背对着我,坐在梳妆台前,正在……化妆。但她动作很急,很慌乱,不时地看着手机上的时间,嘴里喃喃自语,我听不清具体内容,但能感受到她语气中的焦虑、恐惧,还有一种……决绝。
然后,画面猛地切换!刺眼的车灯!尖锐的刹车声!玻璃碎裂的巨响!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浑身冷汗,心脏狂跳。梦中的场景清晰得可怕,尤其是苏晓化妆时那焦虑的神情和最后那刺眼的车灯光芒。
这太诡异了。我从未去过苏晓的家,怎么会梦到她的卧室?而且,那场车祸的细节,报告中并未提及她出门前在化妆,更未提及她的情绪状态。
第二天,我精神恍惚。工作时,总是不自觉地想起那个梦,想起苏晓梦中那焦虑的脸。我鬼使神差地调出了苏晓的档案,里面只有基本信息和她父母的联系方式,没有更多。
我尝试联系了她的父母,以回访的名义,委婉地问起苏晓生前最后一段时间的情况。电话那头,苏晓的母亲声音哽咽,说女儿那段时间确实有些反常,情绪不太稳定,好像有什么心事,但问她也不说。出事那天晚上,她急匆匆地出门,说是去见个朋友,没想到……
挂断电话,我心中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
从那天起,异常现象开始以更具体的方式出现。
有时,我在工作室整理器械,会听到一声极轻微的、像是化妆品盒子盖上的“咔哒”声,回头却什么也没有。有时,我明明记得把某支唇膏放在了工作台左边,转身拿个东西,它就出现在了右边。空气中,似乎总萦绕着一丝极淡的、不属于我任何化妆品的、甜腻的果香,那是苏晓生前常用的一款香水尾调的味道。
最让我毛骨悚然的是,有一次深夜加班,我无意中瞥见工作室那面巨大的、用来观察妆容整体效果的镜子里,除了我自己的倒影,镜台后方那片阴影里,似乎还立着一个模糊的、穿着浅色衣服的女性轮廓!我猛地转头,那片阴影空无一物!但镜中的那个轮廓,却在我转头的瞬间,才缓缓消散!
不是错觉!那个“苏晓”,她的某种执念或者说残存的意识,并没有随着遗体的火化而消散!它留在了这里,缠绕着我!
她到底想干什么?她有什么未了的心愿?难道是我的修复工作有什么她不满意的地方?
恐惧和困惑交织着。我查阅了大量关于临终意念、灵异现象的书籍和资料,试图找到解释。一些理论提到,强烈的情绪和未竟的愿望,有时会在特定条件下留下“印记”,或者影响敏感的人。
我或许,就是那个“敏感”的人。因为我是她死后,唯一长时间、近距离接触她遗体,并且试图“复原”她的人。我的工作,无意中成了某种“连接”的桥梁。
我不能这样下去。我必须弄清楚她想做什么,否则这种纠缠永无止境。
我再次联系了苏晓的父母,这次更加直接。我告诉他们,我反复梦到苏晓,感觉她似乎有什么未了的心事,或许可以帮助她完成,让她安息。我隐瞒了那些更诡异的细节。
苏晓的母亲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然后哭了。她说,他们整理女儿遗物时,发现她的日记本上,最后几页被撕掉了。他们一直觉得女儿的死可能不是单纯的意外,但又没有证据。
日记本!梦里的梳妆台!
我立刻请求去看看苏晓的遗物。在她生前卧室的梳妆台抽屉里,我找到了那本日记。最后几页确实被粗暴地撕掉了,但在残留的纸张边缘,我用铅笔侧锋轻轻涂抹,显现出一些印在下一页的、模糊不清的字迹压痕。
借助台灯和放大镜,我勉强辨认出了一些零碎的词语:
“晚上……必须去……说清楚……”
“他骗了我……照片……”
“咖啡馆……证据……不能放过……”
还有一个人名缩写——“L.Y.”。
以及一个地址,是位于城东的一家24小时咖啡馆!
苏晓的死,果然不是意外那么简单!她当晚急匆匆出门,是去咖啡馆见那个“L.Y.”,是为了拿到某种“证据”!而这场会面,最终导致了她的死亡!是谋杀?还是威胁下的意外?
那个“L.Y.”是谁?证据又是什么?
我意识到,苏晓的执念,并非针对我的工作,而是源于她含冤未雪的死亡真相!她无法开口,所以通过这种方式,引导我这个唯一能“感知”到她存在的人,去揭开真相!
一股寒意夹杂着责任感涌上心头。我决定去那家咖啡馆。
在一个晚上,我来到了那家咖啡馆。点了杯咖啡,坐在角落里,观察着四周。咖啡馆生意清淡,没什么特别的。我试着向店员打听,是否记得大概在苏晓出事那晚,见过一个年轻女孩,或者有什么异常,店员茫然地摇头。
我有些失望。正准备离开时,目光无意中扫过咖啡馆角落的监控摄像头。
监控!
我立刻找到咖啡馆经理,亮出我的工作证(稍微模糊了单位,只说是协助警方调查),声称在调查一起相关的民事纠纷,需要调取苏晓出事当晚的监控录像。经理犹豫了一下,看我态度坚决,最终还是同意了。
录像画面模糊,但还是能辨认出,当晚大概九点左右,苏晓确实来到了咖啡馆,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她显得很不安,不时看手机和门口。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连帽衫、戴着口罩帽子的高大男人走了进来,坐在她对面。两人似乎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苏晓情绪激动地拿出手机想要展示什么,那个男人试图抢夺。争执中,男人猛地站起身,似乎威胁性地指了指苏晓,然后愤然离去。苏晓趴在桌子上哭了一会儿,然后也匆匆离开,神情恍惚……时间点,与她遭遇车祸的时间非常接近!
虽然看不到那个男人的正脸,但他的身形,他离开时那个充满威胁的动作,都强烈暗示着,苏晓的死,与他脱不了干系!
“L.Y.”…… 会是谁?苏晓的社交圈里,有谁的名字缩写是L.Y.?
我将监控录像中男人的截图(尽管很模糊)发给了苏晓的父母辨认。他们看了很久,苏晓的母亲突然颤抖着说,这个男人……很像她女儿前段时间分手的前男友,刘洋!
刘洋!L.Y.!
一切似乎都对上了!苏晓发现了刘洋的某个秘密(很可能是欺骗或背叛的证据),约他在咖啡馆对质,想要拿回证据或讨个说法。争执中,刘洋威胁了她。苏晓情绪崩溃,恍惚间离开咖啡馆,可能是在穿越马路时精神不集中,导致了车祸……或者,更黑暗的猜想,那场车祸,是否根本就是刘洋精心策划的?
我没有确凿证据证明是谋杀,但这段监控录像,至少证明了刘洋在苏晓死前与她发生过激烈冲突,并对她进行了威胁。这足以引起警方的重新重视。
我将所有线索和监控录像整理好,匿名提交给了警方。
几天后,传来消息,警方重新立案调查,传讯了刘洋。在压力和新的证据面前,刘洋的心理防线崩溃,承认了他与苏晓的争执,并交代,他因为害怕苏晓揭露他挪用公款的罪行,确实在争吵中严重威胁了她。他虽然否认直接制造了车祸,但苏晓的死,与他的威胁和行为有直接因果关系。
真相大白。刘洋被逮捕,等待法律的审判。
消息确认的那天晚上,我独自一人留在工作室。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果香,不知何时,已经彻底消失了。那种被无形之物注视的冰冷感,也荡然无存。
我走到空荡荡的镜台前,那里仿佛还残留着苏晓最后的身影。
我知道,她走了。她的执念,在她死亡真相被揭露、冤屈得以伸张的这一刻,终于消散了。她借助我的手,我这个沉默的,完成了她未能亲自完成的、对真相的追寻。
从那以后,我的工作依旧。我依然为每一位逝者细心整理遗容,送他们走完最后一程。但我更加清晰地认识到,我面对的,不仅仅是一具冰冷的躯体,更是一个故事的终结,一段人生的落幕。有些逝者,平静安详;而有些,或许像苏晓一样,带着未解的谜团和强烈的执念。
我的职责,不仅是修复他们外在的伤痕,有时,或许也需要成为一座桥梁,一个安静的倾听者,甚至是一个无形的助力,帮助他们完成那些跨越了生死界限的、最后的愿望。
镜台前的每一次落笔,每一次涂抹,都不仅仅是为了美观,更是对生命的尊重,对死亡的敬畏,以及对那些或许存在的、未竟之愿的、沉默的回应。而真正的恐怖,有时并非来自亡灵本身,而是源于生者的罪恶与遗忘,以及那横亘于生死之间,无法被轻易抚平的、沉重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