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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家,在松花江边一个巴掌大的屯子里。屯子靠着江吃饭,也靠着江……敬畏。

江里鱼多,尤其是开春,冰层炸裂,江水涌动的“开江”时节,那第一网打上来的肉嫩汤鲜,是城里人花大价钱也买不到的稀罕物。可屯里的老辈人,对这,却有着外人无法理解的、近乎恐惧的敬畏。

我爷爷是屯里最后一个老“渔把头”,年轻时能在江上辨风向、看冰纹,一网下去从不会空。但他晚年却变得极其沉默,尤其忌讳提起“开江”和“头鱼”。我家临江的老屋梁上,常年挂着一条风干了的、奇形怪状的大鱼骨架,鱼头大得不成比例,嘴里还残留着几颗尖细的獠牙。爷爷不许任何人碰它,说那是“守江的”。

“江里的东西,不能贪。”这是爷爷常挂在嘴边的话,浑浊的眼睛望着窗外滔滔的江水,眼神里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尤其是开江的头鱼,那是江神爷放出来探路的,吃了要遭报应。”

小时候,我和哥哥江水,还有邻居家的孩子狗蛋,都是听着这些神神叨叨的话长大的,当故事听,并不真往心里去。我们更喜欢夏天泡在江边浅水处扑腾,或者在冬天冻结实的江面上打出溜滑,对着冰面下模糊游动的黑影大喊大叫。

变故,发生在我十二岁那年的春天。

那年开江比往年都早,刚进三月,江面上的冰层就发出闷雷般的“嘎吱”声,裂开一道道深不见底的黑缝。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冰水混合着鱼腥的、凛冽又躁动的气味。

那天下午,天气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压得很低。我爹和屯里几个胆大的后生,驾着小木船,试着在刚刚化开的江岔子下了几网。本来没抱多大希望,没想到其中一网沉得出奇,拉上来时,网里赫然躺着一条前所未见的大鱼!

那鱼将近一米长,通体是一种暗沉沉的青黑色,鳞片大而粗糙,边缘泛着金属般的冷光。最奇特的是它的头,奇大,几乎占了身体的三分之一,嘴巴阔而扁,像鲶鱼,但嘴角有两根粗硬如铁丝的肉须。一双鱼眼不是寻常的死白,而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浑浊的暗黄色,定定地瞪着天空,即便已经离水,那眼睛里也仿佛残留着某种冰冷怨毒的神色。

“开江头鱼!是开江头鱼!”围观的人群里,有老人惊叫起来,声音发颤。

我爹也有些愣神,他打鱼半辈子,也没见过这么邪门的鱼。按老规矩,这种“头鱼”要么当即放生,要么拿回去祭江神,是绝不敢私自分食的。

可同去的后生里,有个叫王猛的,是屯里出了名的愣头青,膀大腰圆,天不怕地不怕。他盯着那条大鱼,舔了舔嘴唇,大声说:“陈叔,怕啥!不就是条鱼嘛!长得丑点罢了!这么大个儿,够咱几家炖一大锅了!老规矩老规矩,规矩还不是人定的?这年头,谁还信那些?”

几个年轻后生也跟着起哄,都说没见过这么稀罕的鱼,尝尝鲜。

我爹有些犹豫,看着那鱼暗黄色的眼睛,心里莫名发毛。但架不住众人怂恿,又被王猛那句“规矩是人定的”激了一下,想着或许真是自己老了,胆小了。最终,他咬了咬牙:“行!抬回去!但说好了,就咱们几家分分,别声张!”

大鱼被抬回了王猛家的院子。消息还是不胫而走,半个屯子的人都跑来看热闹。那鱼躺在泥地上,暗黄色的眼珠似乎转向了每一个围观的人,看得人心里直冒寒气。有老人摇头叹息,默默走开;也有年轻人不以为然,兴奋地讨论着怎么吃。

杀鱼的时候,就出了怪事。

王猛亲自动手,锋利的鱼刀砍在那青黑色的鱼鳞上,竟然发出“铿铿”的、类似砍在硬木上的声音,火花四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刮开鱼鳞,露出下面暗红色、纹理粗糙的鱼肉。剖开鱼腹时,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浓烈鱼腥和某种淡淡甜腐气味的味道弥漫开来,离得近的几个人都忍不住皱了皱眉。

更让人心里咯噔一下的是,那鱼的内脏颜色发暗,尤其是鱼鳔,干瘪萎缩,不像新鲜鱼该有的样子。王猛嘀咕了一句“这鱼怕不是早就死了”,但也没多想,和众人一起,将鱼肉砍成大块,分给了几户参与下网的人家。

我家也分到一大块。拿回家,我娘看着那颜色暗红、隐隐透着股怪味的鱼肉,也有些迟疑。但我爹梗着脖子说:“都拿回来了,还能扔了?洗净了,多放葱姜蒜,红烧!”

那晚,王猛家和我家,还有其他两户人家,都飘出了炖鱼的香味。那味道比寻常鱼肉腥气重很多,即使加了大量调料也压不住,闻久了有点头晕。

我因为心里记着爷爷的话,看着碗里那暗红色的鱼肉,怎么也下不去筷子。我哥江水却不管那么多,他正是能吃的年纪,又觉得这鱼稀奇,大口吃了起来,边吃还边说:“没啥特别的,就是肉有点柴,味儿有点冲。”

我爹娘也勉强吃了几口,我爹皱着眉头,没说什么,但我娘吃完不久就说有点恶心。

我没吃。

那天夜里,我就开始做噩梦。梦见自己沉在漆黑冰冷的江底,那条大头鱼就在我面前,暗黄色的眼珠子死死盯着我,它那张阔嘴里,不是鱼牙,而是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像水蛭一样蠕动的口器……

我被吓醒,浑身冷汗。听到隔壁爹娘屋里,我娘似乎也在低声呻吟,我爹则烦躁地翻身。

第二天,怪事就来了。

先是王猛。他早上起来就说浑身骨头缝里疼,像是被冻僵了又强行化开。接着开始发高烧,满嘴胡话,一会儿喊“冷!江里好冷!”,一会儿又惊恐地瞪着空气,说“别过来!不是我抓的你!”。请了屯里的赤脚医生来看,说是风寒入骨,开了药,却一点也不见好,人反而迅速消瘦下去,眼窝深陷,皮肤上浮现出一种不正常的青灰色。

紧接着,另外两户吃了鱼的人家,也出现了类似的症状,只是轻重不同。都是高烧,说胡话,身上发冷,皮肤变色。

而我哥江水,也开始不对劲了。他不再活蹦乱跳,整天没精打采,脸色发白,总说困,可晚上又睡不踏实,常常惊叫着坐起来,说梦见有东西在抓他的脚脖子。他的脚踝处,真的出现了一圈淡淡的、像是被水草勒过的青紫色痕迹。

我家一下子被恐慌笼罩。我爹这才彻底慌了神,他想起爷爷的话,想起那条鱼诡异的眼睛,想起杀鱼时的艰难和怪味……一个可怕的念头攫住了他。

“是那条鱼……是开江头鱼的报应!”我爹脸色惨白,哆嗦着说。

我娘哭成了泪人,搂着昏昏沉沉的江水,不知所措。

我猛地想起爷爷!对,爷爷!他一定知道该怎么办!

我冲出家门,跑到爷爷独居的江边老屋。爷爷正坐在门口,望着江水抽烟袋,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仿佛早就预料到了什么。

“爷爷!救命!我哥、我爹娘,还有王猛叔他们……”我语无伦次地把事情说了。

爷爷听完,长长叹了口气,烟袋锅在门框上重重磕了磕,灰白的烟灰簌簌落下。“造孽啊……到底还是没躲过去……”他站起身,颤巍巍地走进里屋,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一个用油布包着的小木匣,还有几叠黄裱纸和朱砂。

“走,去你家。”

到了我家,爷爷先看了看昏睡的江水,翻开他的眼皮,又看了看他脚踝的淤青,脸色更加难看。他没多说什么,让我爹帮忙,在我家堂屋正中摆了香案,供上清水,点燃了三炷线香。香烟笔直上升,却在快到屋顶时,诡异地打了个旋,散开了。

爷爷用朱砂在黄裱纸上画了些歪歪扭扭、完全看不懂的符,一边画,一边用那种古老沙哑的调子,低声念叨着:“江里的客,路过的神,吃了你的肉,是我们不对……给你烧钱行路,给你供奉香火,求你高抬贵手,放了这些无知的后生吧……”

画完符,爷爷让我爹把分到的那块还没煮的鱼肉,连同那些符纸一起,拿到江边,找一处水流较急的地方烧掉,灰烬撒进江里。

又让我娘煮了一大锅艾草水,给江水擦身,也给爹娘和自己擦洗。

做完这些,爷爷疲惫地坐在椅子上,对我爹说:“我能做的,就这些了。这是最轻的‘讨债’。他们吃了鱼的肉,沾了鱼的怨气,魂魄被鱼灵缠上了。送走鱼肉,烧纸赔罪,用艾草去阴气,能不能挺过去,看他们的造化,也看……那鱼灵肯不肯罢休。”

“那王猛他们……”我爹问。

爷爷摇摇头:“王猛杀鱼、吃鱼最多,怨气冲他最重,怕是……难了。另外两家,看运气吧。”

果然,爷爷的法事似乎起了一点作用。我爹娘虽然还是虚弱,但高烧慢慢退了,胡话也少了。我哥江水脚踝的淤青淡了些,虽然依旧嗜睡,但不再惊叫。

但王猛那边,却一天比一天糟。他不再说胡话,而是整日昏睡,偶尔醒来,眼神直勾勾的,只会反复念叨一个字:“鱼……鱼……” 他的皮肤青灰色越来越重,摸上去冰凉湿滑,不像人的皮肤,倒像是……鱼的表皮!

更恐怖的是,有人在他昏睡时,隐约听到他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像是溺水的人,又像是……鱼在吞吐水泡。

第五天夜里,王猛死了。

死状极其骇人。他全身肿胀发白,皮肤湿漉漉的,布满了细密的、类似鱼鳞状的皱纹。嘴巴大张着,舌头肿胀发紫,伸在外面,眼睛瞪得滚圆,瞳孔扩散,里面仿佛还残留着江水的暗黄色。最让人不敢细看的是,他的手指脚趾缝里,都长出了一层薄薄的、半透明的蹼状物!

王猛的暴毙,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整个屯子都炸开了锅!恐惧如同瘟疫般蔓延。所有吃了鱼的人家都陷入了绝望,没吃鱼的人也提心吊胆,生怕被牵连。那两户症状较轻的人家,连夜搬去了远处的亲戚家,再也没回来。

我哥江水的状态,在王猛死后,也变得不稳定起来。他虽然没出现王猛那样恐怖的变化,但嗜睡越来越严重,有时一天能睡十几个时辰,叫醒后也是神情恍惚,对周围反应迟钝。他脚踝那圈淤青时隐时现,颜色越来越深。而且,他开始抗拒靠近水边,甚至听到江水流动的声音,都会露出惊恐的表情。

爷爷看着江水的样子,眉头锁成了疙瘩。他把我爹叫到一边,低声说了很久。我爹回来时,面如死灰,看着昏睡的儿子,眼泪直流。

“爹,爷爷说啥了?我哥他……”我急切地问。

我爹抹了把脸,声音沙哑:“你爷爷说……江水的魂,被那东西钉得深了。寻常送不走了。那鱼灵……不是普通的怨魂,怕是有些年头、有些来历的‘江煞’。它吃了江水的生气,怕是不肯轻易松口……”

“那怎么办?!”我娘哭喊着。

我爹看了一眼爷爷,爷爷沉默着,半晌,才艰难地吐出几个字:“还有一个法子……更凶险,但或许能把他被勾走的魂……抢回来。”

“什么法子?”

“下江。”爷爷的声音干涩,“找到那鱼灵的‘根’。”

“根?”

“万物有灵,尤其是这种成了气候的江煞,它的怨气根基,往往和它生前最有牵挂的东西,或者它尸身的一部分在一起。王猛杀鱼时,是不是有些东西……扔回江里了?”

我爹努力回忆,猛地想起:“鱼头!那鱼头太大太吓人,王猛砍下来后,觉得晦气,当时就扔回江里了!”

爷爷点点头:“八成就是那鱼头了。它带着最大的怨气沉在江底。江水的魂,有一部分被拘在那鱼头附近。要想彻底解脱,就得有人下江,把那鱼头捞上来,用特殊的法子镇住、化解它的怨气,才能把江水的魂释放出来。”

下江?捞那个恐怖的大鱼头?还是在刚刚开春、江水刺骨、暗流汹涌的时候?

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我去!”我爹立刻说。

爷爷摇摇头:“你不行。你身上也沾了鱼腥怨气,下水等于送上门。得找个身强力壮、阳气足、而且完全没碰过那鱼的。”

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我身上。我那年十四岁,没吃鱼,身体还算结实,从小在江边玩,水性是屯里孩子里最好的。

我感觉到爷爷、爹娘的目光,心里一阵发紧,恐惧像冰冷的江水一样淹没了我。但看着炕上昏睡不醒、日渐消瘦的哥哥,一股热血冲上头顶。

“爷,我去!”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却又异常清晰。

爷爷深深地看着我,眼神里有担忧,有决绝,也有一种说不清的沉重。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是条汉子。但你记住,下水之后,不管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能慌,更不能回头!你的目标只有那个鱼头。找到它,用这个红绳套住它下颌骨,拴在这个青铜铃上,然后立刻上浮!”

爷爷递给我一截浸过朱砂、颜色暗红的粗麻绳,还有一个巴掌大、锈迹斑斑、刻着鱼纹的青铜古铃,铃舌被固定住了,不会响。

“这铃是祖上传下来的‘镇水铃’,这绳子泡过雄鸡血和香灰。能不能成,就看你的胆气和造化了。”

当天下午,日头偏西。江风凛冽,江水泛着浑浊的土黄色,打着旋,奔流不息。选了一处相对平缓、据说离当初扔鱼头位置不远的江岸。

爷爷在岸边摆了简单的香案,烧了符纸,嘴里念念有词,将一把香灰洒进江里。然后,他让我脱掉外衣,只穿一条短裤,用艾草水再次擦遍全身,最后,将那截红绳系在腰间,青铜铃挂在脖子上。

江水冰冷刺骨,像无数根钢针扎进皮肤。我咬着牙,深吸一口气,猛地扎进了浑浊的江水中。

水下是另一个世界。光线昏暗,水流湍急,带着泥沙打着转。能见度极低,只能看到眼前一两米。水草像鬼手般摇曳。我拼命划水,朝着记忆中的方向下潜。

越往下,水越冷,压力越大,光线也越暗。耳边只有水流轰鸣和自己的心跳。四周一片昏黄模糊,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正在蠕动的胃袋里。

我不能怕,不能想别的,只能瞪大眼睛,寻找那个恐怖的鱼头。

忽然,我感觉腰间系着的红绳,微微地、不受控制地……向某个方向抽动了一下!

不是水流带的!是有东西在拉扯它!

我心头一紧,顺着红绳微微示意的方向望去。前面是一片更深的黑暗,隐约能看到江底嶙峋的乱石和水草阴影。

我鼓足勇气,朝那边游去。

靠近了,我看清了。

在几块黑色礁石的缝隙里,卡着一个东西。

正是那个硕大无比的鱼头!

它比我记忆中更加狰狞。青黑色的皮肤被水泡得肿胀发白,部分已经腐烂,露出下面暗红色的肉和白色的骨头。那双暗黄色的眼珠依然圆睁着,虽然蒙上了水垢,却仿佛依然在冷冷地“注视”着靠近的我。那张阔嘴微微张开,露出里面森然的獠牙。

而鱼头周围的水流,似乎都透着异样的冰寒和凝滞。更让我头皮发麻的是,我仿佛看到鱼头附近的阴影里,有不止一道模糊的、细长的黑影,像水蛇,又像是……苍白的手臂,在缓缓摆动。

是幻觉吗?还是被它拘来的其他东西?

红绳的抽动更明显了,直指鱼头。青铜铃贴在我的胸口,传来一阵阵微弱却清晰的震动,带着一种奇特的温热。

我顾不上害怕,猛地划水上前,伸手就去抓那鱼头的下颌骨。触手冰凉滑腻,带着一种死亡已久的僵硬。我用红绳飞快地套住,打了个死结,另一头牢牢系在青铜铃的环扣上。

就在红绳系紧的刹那!

那鱼头腐烂的眼眶里,似乎猛地闪过一抹猩红的光!

同时,我耳边(或许是脑中)轰然炸响一声凄厉无比、充满无尽怨毒的尖啸!那不是声音,而是一种直接冲击灵魂的冰冷恶意!

鱼头周围的阴影瞬间沸腾!数条苍白细长、指尖漆黑的东西,猛地从黑暗中探出,向我抓来!水流骤然变得狂暴,像是无数只手在撕扯我的身体!

“不能回头!上浮!”爷爷的警告在脑中回响。

我肝胆俱裂,用尽全身力气,双脚猛地蹬在江底礁石上,借着反冲力,拼命向上游去!

身后,冰冷刺骨的触感如影随形,仿佛有东西已经抓住了我的脚踝!青铜铃在疯狂的上升中剧烈晃动,却没有发出声音,只有那奇异的温热感越来越强,仿佛在灼烧我的胸膛。

眼前的光亮越来越大,水压减轻。

“哗啦!”

我终于冲破水面,剧烈地咳嗽起来,贪婪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手脚并用,拼命向岸边游去。

岸上,爷爷和爹娘早已焦急万分,看到我冒头,连忙扔下绳索把我拉了上去。

我瘫倒在岸边的碎石上,像离开水的鱼一样大口喘息,浑身冻得青紫,不住发抖。低头看,腰间系着的红绳绷得笔直,另一端沉在水下。青铜铃贴肉的地方,烫得惊人,留下一个清晰的、焦糊般的印记。

“拉!快拉绳子!”爷爷喊道。

我爹和几个赶来帮忙的汉子,一起用力拉动红绳。绳子很沉,水下传来激烈的挣扎和搅动,仿佛钓到了一条巨兽。

终于,“哗啦”一声水响,那个恐怖的大鱼头,被拉出了水面!

它在阳光下显得更加丑陋可怖,腐烂肿胀,被红绳套着下颌骨,拖在岸边。最诡异的是,当它离开水面,暴露在空气中时,那暗黄色的眼珠,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干瘪、塌陷下去,最后变成两个空洞的窟窿。鱼头周围的空气,都弥漫着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腐臭。

爷爷立刻上前,将早就准备好的、写满符咒的黄裱纸贴在鱼头上,又洒上厚厚一层混合了朱砂、香灰和硫磺的粉末。然后,他指挥着我爹,在远离江边、向阳的山坡上,挖了一个深坑。

“架上柴,烧!烧成灰!一点渣都不能剩!”

熊熊烈火燃起,吞噬了那个邪门的鱼头。火不是正常的红色,而是夹杂着诡异的绿光和黑烟,发出噼啪的爆响和一种像是无数细小声音在惨叫的杂音。恶臭弥漫,久久不散。

鱼头烧成灰烬后,深埋,爷爷又在上面种了一棵桃树苗。

说来也怪,就在鱼头被烧掉的当天晚上,我哥江水的高烧就退了。他沉沉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醒来,虽然还很虚弱,但眼神恢复了清明,脚踝上的淤青也彻底消失了。他对自己生病期间的事记忆模糊,只记得一些混乱可怕的梦境。

王猛死了,另外两户搬走的人家后来听说也病了很久,但终究保住了命。我家经过这一劫,元气大伤,我爹娘的身体再也没能恢复到从前。

而我,胸口那个被青铜铃烫出的印记,很久都没有消退,成了一个暗红色的、扭曲的疤痕,像一条缩小了的怪鱼。每到阴雨天,或者靠近江水,那疤痕就会隐隐作痛,发烫。

爷爷在那年秋天去世了。临终前,他把我叫到床边,指着梁上那条风干的怪鱼骨架,断断续续地说:“那才是真正的‘守江的’……是很多年前,咱家老祖宗……跟江里某个东西……立约的信物……吃了开江头鱼,是撕毁了约定……会引来更凶的‘讨债’……以后……离江远点……别再打鱼了……”

他没能说完,就咽了气。

我们一家,不久后也搬离了那个临江的屯子,去了遥远的城镇。那把爷爷用过的鱼叉,还有那个锈迹斑斑的青铜镇水铃,被我深深藏了起来,不敢再看。

很多年过去了,我早已不是那个江边的少年。但每当在电视上看到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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