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手市立殡仪馆夜班管理员的工作,纯粹是走投无路。之前的工作丢了,房租欠了三个月,银行卡里的数字瘦得像根竹竿。这份工作薪资高得反常,包吃住,而且——介绍人拍着我的肩膀,语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暧昧——“只需要看看监控,巡巡逻,轻松得很。”
轻松?我踏进殡仪馆大门的那一刻,就知道这钱不好拿。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某种更深层、更顽固的冰冷气息混合的味道,像是死亡本身被稀释后残留的余韵。光线永远是惨白的,从高高的、蒙尘的窗户透进来,照在光洁如镜、却冰冷刺骨的水磨石地面上。白天的喧闹(如果殡仪馆也有喧闹的话)随着日落而沉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能压弯人脊梁的寂静。
我的前任,一个干了不到半个月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年轻人,只在值班室的桌子上留下一本薄薄的、封面磨损严重的笔记本,用红笔潦草地写着四个字:《守夜人日志》。字迹扭曲,仿佛书写者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或恐惧。
第一天晚上,我坐在值班室里,对着十几个监控屏幕,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样子。屏幕里是各个区域的实时画面:空荡荡的告别厅,排列着不锈钢停尸柜的低温间,寂静无声的走廊,还有那条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通往焚烧间的通道。一切都静止着,只有偶尔因信号干扰而跳跃的雪花点,证明这些画面并非凝固的照片。
老张,那个白天负责遗体整理和化妆的老员工,下班前特意过来了一趟。他个子不高,总是佝偻着背,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眼神浑浊,看人时带着一种审视古董般的专注。
“小伙子,”他递给我一个沉甸甸的、老式黄铜手电筒,声音沙哑,“晚上巡逻,带上这个。馆里的声控灯……有时候不太灵光。”
我接过手电,触手一片冰凉。“谢谢张师傅。”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扫了一眼那些监控屏幕,压低声音:“还有,记住三条规矩。第一,凌晨两点到两点半,是‘静默时间’,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离开值班室,也不要回应。”
我心里咯噔一下。
“第二,”他指了指监控屏幕上那条通往焚烧间的长通道,“巡逻时,无论谁叫你,都不要回头看那条通道。”
“第三,”他的目光最后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沉重,“如果……如果你在非巡逻时间,在任何地方——包括监控里——看到除了你之外的第二个移动的人影,立刻回到值班室,锁好门,直到天亮。就当……什么都没看见。”
他说完,也不看我反应,拎起那个磨得发亮的旧帆布包,佝偻着背,蹒跚地消失在了暮色里。
这三条规矩,像三块冰,瞬间塞进了我的胸腔。这他妈是什么鬼规矩?
第一夜,相安无事。我强撑着精神,每隔两小时按照既定路线巡逻一次。手电筒昏黄的光柱在空旷的走廊和厅室里切割出移动的光斑,我的脚步声被无限放大,又被厚重的墙壁和门帘吸收,显得格外孤单。我没敢去看那条通往焚烧间的通道,总觉得那黑暗的尽头,有什么东西在蛰伏。
第二夜,凌晨一点五十分。
我正准备进行最后一次巡逻,然后遵守“静默时间”的规定,老老实实待在值班室。监控屏幕上,一切如常。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细微、却又异常清晰的声音,透过值班室不太隔音的门缝,钻了进来。
“嗒……嗒……嗒……”
像是……高跟鞋敲击水磨石地面的声音。
很慢,很有节奏。一声,一声,又一声。
在这死寂的、除了我绝无第二个活人的殡仪馆里,这声音显得如此突兀,如此诡异!
我的头皮瞬间炸开,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我猛地扑到监控屏幕前,手指颤抖地切换着各个区域的画面。
告别厅,空无一人。
走廊,空无一人。
低温间门口,空无一人。
焚烧间通道……一片黑暗,手电光似乎也照不透那浓稠的墨色。
可那“嗒……嗒……”声,依旧不紧不慢地响着,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女人,正穿着高跟鞋,在殡仪馆的某个角落,悠闲地漫步。
声音似乎还在移动,时远时近。
我死死地盯着屏幕,心脏快要跳出喉咙。我想起老张的第一条规矩:静默时间,不要离开,不要回应。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指针终于跳过了两点。就在凌晨两点整的那一刻,那诡异的高跟鞋声,戛然而止。
仿佛从未出现过。
我瘫在椅子上,后背已经被冷汗完全浸湿。是幻觉吗?是管道的声音?我拼命给自己找着理由,但那清晰的、带着某种韵律的敲击声,却顽固地烙印在我的听觉记忆里。
那一晚剩下的时间,我睁着眼睛到了天亮。
接下来的几晚,类似的事情开始以不同的形式出现。
有时是低温间里传来细微的、像是手指甲刮擦金属柜门的声音。监控对准那个区域,却什么也看不到,只有一排排冰冷的、沉默的不锈钢柜子。
有时是某个告别厅的窗帘无风自动,监控画面里,厚重的绒布窗帘诡异地飘荡起来,而窗户明明是紧闭的。
最让我毛骨悚然的一次,是在监控里,我看到停放着一具等待火化的老年男性遗体的告别厅里,盖在遗体身上的白布,似乎……轻微地起伏了一下,就像……呼吸。
我吓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揉揉眼睛再去看时,白布又恢复了静止。
我开始频繁地翻阅那本前任留下的《守夜人日志》。里面的记录断断续续,字迹越来越潦草,充满了绝望。
“第三夜,走廊尽头的影子,它为什么在笑?”
“第七夜,冷藏库3号柜有哭声,我查了,空的。”
“第十二夜,它跟着我巡逻,我不敢回头……”
最后一页,只有用几乎戳破纸背的力道写下的一行字:
“它们不喜欢被看见!它们不喜欢!!”
“它们”是谁?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越收越紧。我变得神经质,对任何细微的声音都反应过度,巡逻时总觉得身后有东西,手电筒的光柱不停地扫向身后,却永远只能照到空荡荡的走廊。
老张白天见到我,看着我浓重的黑眼圈和憔悴的脸色,什么也没说,只是那眼神里的怜悯更深了。
直到昨天晚上。
我照例在午夜巡逻。走到那条通往焚烧间的长通道入口时,我停下了脚步。老张的第二条规矩在脑海里回响:不要回头看这条通道。
可今晚,通道深处,似乎有什么不一样。
平时那里是一片纯粹的黑暗,但今晚,在那黑暗的尽头,靠近焚烧间大门的地方,似乎……有一团模糊的、微弱的光晕在晃动。
像是一盏摇曳的烛火。
鬼使神差地,一种混合着恐惧和强烈好奇的冲动,驱使着我。我违背了规矩,慢慢转过了身,将手电筒的光柱,投向那条我一直避之不及的通道。
光柱刺破黑暗,笔直地射向通道尽头。
就在光束抵达焚烧间那扇厚重铁门的一刹那——
我看到了!
一个穿着深色寿衣、身形干瘦的老太太,正背对着我,站在焚烧间的门口!
她的身体一动不动,但她的脑袋……
她的脑袋,正以一种绝对不可能的角度,缓缓地、一格一格地,向后转动了一百八十度!
一张布满褶皱、毫无血色、双眼只剩下两个黑洞的脸,在手电光下清晰无比地对着我!
没有瞳孔的眼窝,仿佛两个深不见底的漩涡,直勾勾地“盯”着我!
而她的嘴角,正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向上咧开,形成一个僵硬而诡异的……笑容!
“嗡——”的一声,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极致的恐惧像冰水一样从头顶浇下,瞬间冻结了我的四肢百骸。
我甚至忘了尖叫,只是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张恐怖的脸,带着那诡异的笑容,在通道尽头的黑暗中,无声地“凝视”着我。
手电筒“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光柱翻滚了几下,熄灭了。
四周陷入了彻底的黑暗。
我连滚带爬,凭借着求生的本能,发疯似的逃回了值班室,重重地锁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
那个笑容……那个老太太的笑容……我认得!
就在昨天下午,我协助老张接收的一具遗体,就是这位老太太!因为家属要求明天才火化,她此刻应该正躺在低温间的某个柜子里!
她怎么会出现在那里?!还那样……对着我笑?!
我蜷缩在值班室的角落里,紧紧抱着膝盖,牙齿咯咯作响。值班室的灯我不敢关,监控屏幕我不敢看,生怕在哪个屏幕里,再次看到那张诡异笑着的脸。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两个小时。
“咚……咚……咚……”
缓慢而沉重的敲门声,响了起来。
不是值班室的门。
是……监控屏幕里传来的声音。
我颤抖着抬起头,看向屏幕。
画面显示的是低温间门口。
一个穿着深色寿衣的、干瘦的身影,正背对着监控摄像头,一下,一下,用某种僵硬的东西,敲击着低温间的金属大门。
是那个老太太!
她不是在焚烧间吗?!怎么会……
紧接着,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监控画面开始轻微地扭曲,像是信号受到了强烈的干扰。
低温间门口的那个身影,动作开始变得……不连贯,像是卡顿的影像。她敲门的动作,她站立的姿势,都出现了一种诡异的“延迟”和“重复”。
而与此同时,在另一个监控屏幕上——显示着那条通往焚烧间通道的屏幕——那个原本应该空无一物的通道尽头,那个穿着寿衣、脑袋扭转一百八十度、面带诡异笑容的老太太,依旧静静地站在那里!
两个老太太!
一个在低温间门口敲门,一个在焚烧间通道尽头微笑!
不……不是两个……
我的目光惊恐地扫过所有监控屏幕。
在告别厅三号的角落里,一个模糊的、穿着寿衣的干瘦身影,正缓缓地从阴影里“浮现”出来。
在走廊中段的承重柱后面,半个穿着深色寿衣的肩膀,若隐若现。
在……在值班室门外的监控画面边缘,一只穿着黑色布鞋、皮肤布满褶皱的脚,正无声无息地踏入画面的范围!
它们……无处不在!
它们在……增殖?!或者说,是同一个存在,在不同的监控画面里,在不同的空间位置上,同时显现?!
“咚……咚……咚……”
敲门声还在继续,从监控里,也从……值班室门外不远处传来。
我绝望地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了那本《守夜人日志》上。我发疯似的抓过它,胡乱地翻着。
在最后一页,那行“它们不喜欢被看见”的下面,借着昏暗的灯光,我隐约看到了一些之前被忽略的、更加潦草、几乎是用指甲划出来的小字:
“不是它们……”
“是它……”
“一个……”
“在镜子里……在所有反光里……在电子眼里……”
“它在学习……模仿……扩散……”
“看见即存在……”
“看见即唤醒……”
看见即存在?看见即唤醒?
我猛地抬头,看向那些监控屏幕。
屏幕里,那些穿着寿衣的、干瘦的、面带诡异笑容的“老太太”,似乎……越来越多。它们出现在各个角落,动作僵硬而同步,有的在敲门,有的在漫步,有的只是静静地站着,但无一例外,那扭转了一百八十度的头颅上,那双空洞的眼窝,都精准地……透过监控摄像头,“凝视”着值班室里的我。
它们的笑容,在扭曲的监控画面里,显得愈发狰狞、诡异。
我明白了……老张的第三条规矩……看到移动的人影,立刻躲起来,当没看见……
不是因为危险,而是因为……“看见”这个行为本身,会让它……让“它”……变得更加“真实”?更加……无处不在?
是我……是我一次次地看向监控,一次次地巡逻观察,一次次地“看见”了那些异象,才让“它”变成了现在这样?!
“咚!”
一声更加沉重、更加接近的撞击声,猛地从值班室的门板上传来!
门板剧烈地震动了一下。
我惊恐地看向门口监控的小屏幕。
那只穿着黑色布鞋的脚,已经完全出现在了画面里。
而它的主人——那个穿着寿衣、脑袋扭转、面带诡异笑容的老太太——正紧贴着值班室的门,那张恐怖的脸,几乎占据了整个门上的猫眼(如果外面有光的话)。
它……就在门外。
不。
或许……它已经不需要在门外了。
我僵硬地、一点点地转动脖颈,看向值班室里,那面为了整理仪容而挂在墙上的、光洁如新的不锈钢牌子。
光亮的金属表面,模糊地映照出我惊恐扭曲的脸。
而在我的脸旁边,在那反光的边缘……
另一张脸,一张布满褶皱、双眼空洞、嘴角咧开诡异笑容的老太太的脸,正缓缓地、清晰地从反光中“浮现”出来,紧贴着我的影像。
它……一直都在这里。
在所有的“看见”之中。
它,已经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