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刚过,风还带着刀子的味道,把坟岗上的枯草刮得呜呜咽咽响。许家老三许志强,被两个本家兄弟半架半拖着,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冻得梆硬的泥地上,来到村西乱葬岗的边沿。他脸上涕泪横流,嘴里塞着破布,只能发出呜呜的闷哼,眼珠子因为极度恐惧而暴突出来,死死瞪着前方不远处一座孤零零的新坟。
坟土还是湿的,黄中泛着黑,前头插着的白幡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招魂的手。那是他哥,许家老大许志刚的坟。刚埋下去不到七天。
“老三,别怪哥几个心狠。”领头的是堂兄许老蔫,脸上横肉紧绷,手里攥着一把磨得雪亮的短柄铁锹,“这是你爹临闭眼前的交代,也是老辈传下的规矩。谁闯的祸,谁填。志刚不能白死,也不能就这么孤零零走了,得有个‘伴儿’。”
另一个汉子,许老蔫的弟弟许老歪,手里拎着一盏昏黄的气死风灯,灯影在惨白的月光和坟头间晃动,映得几张人脸鬼气森森。他啐了口唾沫:“就是!你摸黑去挖李老栓家祖坟边的‘太岁’,惊了煞,冲了你亲哥,害得他暴病吐血没了,这笔债,你得还!”
许志强疯狂摇头,喉咙里嗬嗬作响,挣扎着想往后退,却被死死按住。
“时辰到了。”许老蔫抬头看了看毛月亮,声音干涩,“按老祖宗的法子,取坟头土七斤七两,要带煞气的顶心土。混上闯祸人的指尖血、心头肉(剪一绺头发替代)、脚底泥,还有他至亲(许志刚)坟前一把土,捏成泥人,放在棺材天板上。百日之后,怨煞有了凭依,自会去找该找的人‘讨债’,也……也能让志刚在下面有个使唤的,不那么孤苦。”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很快被更深的、近乎麻木的决绝取代:“老三,忍忍。挖了土,做了‘替’,你哥的怨气有了去处,说不定……还能保佑咱家。这也是为了你好,消你的孽。”
许志强眼中只剩绝望。
许老蔫不再看他,走到许志刚坟前,跪下磕了三个头,嘴里念念有词:“志刚啊,哥来给你送个‘伴儿’,你别怪老三,都是命……安生去吧,有了‘人’伺候,缺啥少啥,你就让他去办……”
念完,他起身,示意许老歪按住许志强。自己则挽起袖子,走到坟茔正上方,呸呸往手心吐了两口唾沫,抡起铁锹,狠狠挖了下去!
冻土坚硬,铁锹发出沉闷的“吭哧”声。许老蔫挖得很小心,只取表层下方约莫三寸深、颜色最深、仿佛浸透了什么的一捧土,装进随身带来的一个黑色陶罐里。月光下,那土看起来湿漉漉、黏糊糊,不像普通的泥土。
取了土,许老蔫又走到瘫软如泥的许志强身边,不顾他杀猪般的闷嚎和挣扎,用一把小刀飞快地刺破他的食指指尖,挤了几滴血滴入陶罐;剪下他一小绺头发塞进去;又从许志强鞋底刮下些泥垢。
最后,他走回新坟前,恭恭敬敬又抓了一把坟前的土,混入罐中。
“齐了。”许老蔫盖紧罐子,用一块写满红色符咒的黑布层层裹好,系紧。许志强已经瘫在地上,眼神涣散,仿佛魂魄都被抽走了。
“送他回去,锁屋里,别让他出来。”许老蔫对许老歪说,“我去找刘瞎子,把‘替身’连夜做了。”
三天后,许家老大许志刚的“头七”。按照规矩,也是那“泥人替身”放入棺材,正式“认主”的日子。
许家堂屋里气氛凝重。许志刚的棺材还停在堂屋正中,棺盖虚掩。供桌上香烟缭绕。许家老爷子,也就是许志刚和许志强的爹,半个月前就病得起不来床,此刻瘫在后屋炕上,出气多进气少。主事的是许老蔫。
刘瞎子是个干瘦得如同骷髅的老头,眼睛上翻只剩眼白,据说年轻时真能通阴,后来瞎了,反而“看”得更“清楚”。他穿着一身浆洗发白的黑布褂子,坐在棺材旁,面前摆着那个黑布包裹的陶罐,还有一盆清水,一叠黄表纸,一把小桃木剑。
许家人,除了瘫着的许老爷子、被锁着的许志强,以及几个胆小的妇孺回避了,其他男丁都肃立在堂屋里,大气不敢出。
时辰到,刘瞎子摸索着解开黑布,打开陶罐。一股难以形容的土腥气混合着淡淡的铁锈味弥漫开来。他用枯瘦如柴的手指,从罐中抠出那混合了多种“材料”、颜色诡异的湿泥。
泥很凉,触手滑腻。
刘瞎子开始捏泥人。他的手异常稳,虽然看不见,但动作流畅,仿佛手下有看不见的模具。先搓出圆头,捏出四肢,抠出眼窝……没有鼻子嘴巴。嘴里念念有词,都是艰涩古怪的音节。
堂屋里鸦雀无声,只有刘瞎子的低语和泥巴在他手中变形发出的细微声响。油灯的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墙壁上,随着动作晃动,像一个正在举行邪恶仪式的鬼魅。
泥人渐渐成形,约莫半尺高,四肢俱全,头颅圆滚,唯独脸上空白一片。刘瞎子捏完最后一处,将泥人捧在手里,对着它吹了三口气。
然后,他让许老蔫端来一碗清水,又拿起一张黄表纸,用指尖蘸着碗里的水,在纸上飞快地画了一个扭曲的符咒,嘴里喝道:“以血为引,以土为身,以发为魂,以怨为灵!今有许氏志强之孽,化为此僮,侍奉尔主许氏志刚!认主!”
话音未落,他将画好的符纸猛地拍在泥人光秃秃的脑门上!
“啪”一声轻响。
紧接着,刘瞎子端起那碗水,含了一大口,“噗”地喷在泥人身上!
说来也怪,那泥人被水一喷,颜色似乎更深了些,仿佛吸饱了水分。而拍在脑门上的黄符,竟然无火自燃!幽幽的绿色火苗一闪即逝,符纸化为灰烬,却没有在泥人上留下丝毫焦痕,反而像是融了进去。
泥人脸上那片空白的地方,靠近“眼窝”下方的位置,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一个极其模糊的、暗红色的印记。不像是画上去的,倒像是从泥巴里面渗出来的,形状……隐约有点像一滴扭曲的血泪,又像一个古怪的符文。
刘瞎子身体晃了晃,仿佛耗尽了力气,将那泥人递给许老蔫,哑声道:“放上去吧。棺盖留一线,莫全合。百日之内,香火别断,尤其子时,要添一次。百日之后,方可落葬封土。”
许老蔫双手颤抖,接过那冰凉湿滑的泥人。泥人很轻,但拿在手里却感觉沉甸甸的,那股土腥铁锈味直往鼻子里钻。他不敢细看那泥人脸上渗出的红印,小心翼翼地走到棺材旁,许老歪帮忙掀开棺盖一角。
许志刚躺在棺材里,穿着寿衣,脸上盖着白布。仅仅七天,露在白布外的手已经干枯发黑。
许老蔫屏住呼吸,将泥人轻轻放在了许志刚胸口偏上的位置,那里是棺材的“天板”之下。
泥人静静地躺在那里,面朝上,脸上那暗红的印记,在昏暗的棺内,隐约可见。
棺盖重新虚掩上。
仪式完成。刘瞎子被搀扶着送走了,临走前又叮嘱:“看好那罐子里的剩土,埋在院门东南角三尺下,莫让人动。还有……百日之内,夜里若听到什么动静,莫理,莫应,莫看。”
头七过后,许家似乎恢复了平静。许志强被放了出来,整个人痴痴傻傻,见人就缩,尤其不敢靠近堂屋停棺的地方。许老爷子依旧病重,拖日子。
但许家上下,都笼罩在一层无形的阴影里。那口停在堂屋的棺材,还有棺材里那个泥人,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石头,压在每个人心上。
尤其到了夜里。
许老蔫负责守夜,添香。起初几天,除了觉得堂屋格外阴冷,没什么异样。直到第五天夜里。
子时,他准时去添香。推开堂屋门,一股比往常更阴寒的气息扑面而来。供桌上的长明灯,火苗缩得很小,绿莹莹的。他搓搓手,走到供桌前,拿起三根香。
就在他低头点燃线香的时候,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那虚掩的棺材盖缝隙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很轻微。
他心中一凛,举着点燃的香,慢慢靠近棺材。
棺材里黑漆漆的,只有外面油灯一点微弱的光透进去。他眯起眼,仔细看。
许志刚的尸体盖着白布,一动不动。放在他胸口的那个泥人……
泥人好像……翻了个身?
他记得放进去时,泥人是面朝上平躺的。此刻,借着极其微弱的光线,他看见泥人似乎是侧躺着了,脸朝着许志刚尸体的方向。而且,泥人脸上那片空白和那个暗红印记的地方,好像正对着尸体被白布盖住的脸部。
是记错了?还是……
许老蔫后背渗出冷汗,不敢再看,匆匆把香插好,逃也似地离开了堂屋。
第二天,他私下里跟许老歪说了。许老歪不信:“哥,你看花眼了吧?一个泥疙瘩,还能自己翻身?”
然而,接下来的夜晚,怪事越来越多。
有时是听到堂屋里有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指甲刮过木板。
有时是守夜人莫名觉得有人在背后盯着自己,可回头只有棺材和黑暗。
最诡异的一次,是许老蔫起夜,路过堂屋窗外,无意中往里瞥了一眼。只见供桌上的油灯火苗突然蹿高了一下,瞬间照亮棺材上方。他好像看见,棺材盖子那留出的缝隙里,伸出了一只……很小、很黑、像是泥巴捏成的手,五指张开,对着供桌的方向,轻轻抓挠了一下。火光一闪即逝,再看去,又什么都没有。
许老蔫吓得魂飞魄散,差点叫出声。他开始严格遵照刘瞎子的嘱咐,夜里绝不再靠近堂屋,添香也是匆匆进去,低头做完,立刻退出,绝不乱看。
但恐惧像瘟疫一样在许家悄悄蔓延。下人们晚上不敢单独走动,女眷们更是天一黑就缩回自己屋里。连被锁着的许志强,也常常在夜里发出惊恐的嚎叫,指着堂屋方向,含糊地喊:“泥人……泥人动了……哥……哥在叫他……”
日子在提心吊胆中一天天过去。许老爷子的病不见起色,反而越来越重,整日昏睡,偶尔清醒,就瞪着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房梁,嘴唇哆嗦,反复念叨:“土……土来了……讨债的……来了……”
眼看“百日”之期将近。许家上下既盼着这天早点到来,好让棺材入土,结束这提心吊胆的日子;又隐隐恐惧,不知道“百日”之后,那泥人“活了”,真的会去“讨债”吗?会讨谁的债?怎么讨?
第九十九天夜里,许老爷子突然回光返照,精神好了许多,把许老蔫叫到炕前,屏退左右。
屋里只剩他们两人,油灯如豆。老爷子死死抓住许老蔫的手,枯瘦的手指像铁钳,眼睛里迸发出骇人的光芒,声音却低得如同耳语:“蔫子……有件事……爹一直没敢说……”
“爹,您说。”
“志刚……志刚他不是暴病!”老爷子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是……是老三那天挖‘太岁’回来,身上不干净,带了煞。可那煞……那煞最开始是冲着我的!我老了,病秧子,它想上我的身!是志刚……是志刚替我挡了!”
许老蔫如遭雷击:“什么?!”
“志刚年轻,火力旺,那煞一下子没全过去,只沾了点边,就让他吐了血……可那煞气,大部分还缠着我!”老爷子眼泪混浊地流下来,“我这些日子……天天晚上梦见志刚,他浑身是泥巴,站在我床前哭,说他冷,说他闷,说下面黑……说他一个人怕……他还说……说那泥人……不是他的伴儿……是……是来拉我下去的!因为那煞认的是我!泥人吃了志刚的怨气,又吸了老三的‘材料’……它要找的正主,是我啊!”
老爷子越说越激动,猛地咳嗽起来,咳出带血的痰。“明天……明天就是百日!泥人要‘活’了!它要替志刚……把我拉下去作伴!蔫子……救我……爹不想死……更不想那样死……”
许老蔫脑子嗡嗡作响,手脚冰凉。原来是这样!原来真正的“债主”是爹!那泥人讨债的对象……
“刘瞎子!找刘瞎子!”许老蔫反应过来。
“没用了……”老爷子惨笑,“刘瞎子早算到了……他那天临走前,偷偷塞给我一张符,说如果到九十九天晚上,我还没死,就把符贴在泥人脑门上,或许能镇住一晚……只有一晚……明天太阳落山前,必须把棺材连同泥人,一起烧了!烧得干干净净!一点灰都不能留!否则……否则……”
他颤抖着手,从贴身的衣服里摸出一张叠成三角形的、颜色暗沉发黑的符纸,塞给许老蔫:“去……快去贴上……趁着子时还没过……”
许老蔫捏着那张冰冷的、仿佛带着不祥气息的符纸,看着父亲充满恐惧和哀求的眼睛,一咬牙,转身冲出屋子,直奔堂屋。
堂屋里,阴冷刺骨。长明灯的火苗缩成一点绿豆大小,绿得渗人。虚掩的棺材在昏暗中像一个张开的黑洞。
许老蔫的心跳得像要炸开。他一步步挪到棺材边,手抖得厉害。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掀开棺材盖!
借着那点微弱的绿光,他看见——
许志刚的尸体似乎更干瘪了。而那个泥人,不知何时,已经爬到了尸体的胸口正中央,不再是侧躺,而是……盘腿坐在那里!脸正对着棺材开口的方向!
泥人脸上那片空白和暗红印记,在绿光下,仿佛组成了一张模糊的、没有五官却充满怨毒的脸,正“仰头”对着他!
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泥人的身上,似乎沾着一些黑红色的、像是干涸血迹的斑点。而许志刚盖着脸的白布,靠近下巴的位置,也有一小片同样的暗色污渍,仿佛被什么蹭过。
许老蔫吓得几乎魂飞魄散,但他记得父亲的嘱托,鼓起残存的勇气,颤抖着伸出手,将那张三角形的黑符,狠狠拍向泥人的脑门!
就在符纸触及泥人冰冷表面的瞬间——
“咔……”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碎裂声,从泥人身上传来。
许老蔫低头,只见泥人盘坐的下方,许志刚寿衣的胸口位置,不知何时,塌陷下去一小块,像是被什么东西从里面……顶破了。
而泥人脸上那片暗红印记,颜色似乎更深了,在黑色符纸的衬托下,红得刺眼,仿佛随时会滴下血来。
堂屋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许老蔫自己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声。
窗外,远远传来一声凄厉的、不知是什么夜鸟的啼叫,划破了死寂的夜空。
第一百天,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