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宫的饕餮香炉,正吞吐着第三道龙涎烟圈。
阆风阁间的九重鲛绡帐外,漏进一缕残月。轩辕襄斜倚螭龙榻上,屈指拨弄着香炉盖,青铜兽首的鼻孔里喷出的青烟,在他脸前织成一张模糊的网。帐内影影绰绰,映出谢墨寒的清冷轮廓。
谢墨寒跪在阶下,鎏金错银匣在掌心泛着冷光。
“咚!”
他刚要开口,头顶突然砸下一只犀角杯,碎片擦着耳际飞过,在帐幔上烫出焦痕。酒液溅在他手背上,带着刺人的热度。
“谢卿的差事办得利落啊。”轩辕襄的声音从帐内滚出来,带着酒气和铁锈味,“国师之位到手了,是不是该谢朕?”
谢墨寒将银匣举过头顶,匣中玄冰封存的【暖玉麒麟佩】折射出寒光:“陛下,微臣有罪。”
“罪?”轩辕襄猛地掀开帐幔,赤足踩在云纹砖上,龙袍下摆扫过散落的奏折,纸页发出哗啦的响。他的发髻歪着,几缕灰白的头发垂在眼前,“你从幽州带回权杖,护得思衡周全,何罪之有?”
“此玉佩……”谢墨寒的指尖抖得厉害,冰砖上的倒影跟着发颤,“是八公主中噬心蛊时,从脖颈上掉下来的。”
“噬心蛊?!”
轩辕襄突然扑过来,攥住他的肩胛,指骨几乎嵌进肉里。谢墨寒痛得闷哼,却看见帝王眼尾的皱纹里,滚出一滴浑浊的泪,“八丫头现在怎么样?!”
“经神女医治,八公主现下已无大碍。但此蛊虫……”谢墨寒的额头抵上冰冷的金砖,“微臣也是头一次见……有人将此噬心蛊附在此暖玉麒麟佩中。噬心蛊,乃巫谢族秘传禁蛊,臣遍秘宗,唯有…施蛊者的心头血能解。”
“施蛊者?”轩辕襄突然松开手,踉跄后退时撞翻了香炉,龙涎香在地上烧出焦黑的印子,“这玉佩……是谁送的?”
谢墨寒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颤畏地道:“是…芷和帝后…赠予五殿下的生辰礼!”
话音未落,轩辕襄突然抓起案上的镇纸砸过来,青铜貔貅擦着谢墨寒的鼻尖砸在柱上,迸出的火星燎到他的发梢:“墨寒,你竟敢构陷帝后?!该当何罪?你父谢书安可知此事?!”
谢墨寒叩首的动作太重,额头撞出青肿,声音却异常坚定:“若有半句虚言,臣愿以巫谢全族性命担保……”
“你的意思是……芷和原本是要加害吾儿思衡?”轩辕襄暴怒地踹翻了脚边的铜盆,清水溅湿了龙袍下摆,“毒妇!她是要断送我轩辕帝族!”
“恐怕当年蘅和帝后……”谢墨寒把头低得更低。
“住口!”轩辕襄突然捂住耳朵,跌坐在龙榻上,锦被上的并蒂莲纹被他抓得变了形。帐外的残月恰好移到他脸上,映出鬓角新添的白发。“鹿鸣宴那夜……若朕没醉……”
“蘅和”永远都是他最大的软肋。
谢墨寒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仿佛又回到了三岁那年,芷和帝后穿着绣满山茶的宫装,将一碗漆黑的药递到他手里。她的指甲染着蔻丹,轻轻刮过他的掌心:“墨寒乖,把这个给蘅和娘娘送去,她说了,你侍疾的药,她都会喝!”
【闪回特写】药碗太烫,他走得摇摇晃晃,在回廊上撞见父亲谢书安。父亲的脸白得像纸,却只是摸了摸他的头:“送去吧,听话。”
稚手一抖,药汁溅在白玉阶上,蚀出细小的坑。蘅和帝后接过碗时,温柔地擦去他手背上的药渍:“墨寒真乖。”她喝药时喉结滚动,像极了此刻轩辕襄隐忍的哽咽。
“所以永宁三年,蘅和的死,也是芷和所为?”轩辕襄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可当年为蘅和试药的是你,喂药的也是你……朕问你,那碗药里……到底加了什么?”
“当年微臣年仅三岁,一切听由侍疾的芷和帝后的安排……”谢墨寒冷汗沿着脊背蜿蜒,泅湿一片背衽。
“朕的……蘅和啊……”轩辕襄喉间滚出困兽般的呜咽声,杯中残酒倒映着谢墨寒脊背。“吾儿思衡啊……阿爹对不起你阿娘啊……”
谢墨寒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看见香炉里的烟圈突然凝成蘅和的脸,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睛此刻正淌着血:“陛下,臣……”
“说!”轩辕襄抓起碎裂的犀角杯,锋利的边缘划破掌心,血珠滴在并蒂莲纹上,晕开成诡异的红,“芷和为什么要杀思衡?她到底恨朕什么?!”
谢墨寒猛地抬头,撞进帝王布满血丝的眼:“臣…不知!但自那时起,家父亦是受其胁迫!自永宁三年那夜……父亲灵脉已毁,如今不过是具行尸走肉。”
“所以……谢书安的灵脉……”轩辕襄的声音发颤,挥袖震碎血影,心中自觉有愧于谢书安。
谢墨寒额角抵上金砖:“所有罪责,臣愿一己承担。只求陛下留家父残命!为了弥补家父之过,臣愿为陛下收复巫神族圣地,为轩辕帝国再添一块版图。”
轩辕襄突然掀翻案几,奏折纷飞中,他抓起谢墨寒的手腕,将流血的掌心按在自己眉心:“朕便再信你一回!但你要答应朕两件事!”
血珠顺着眉骨滑落,滴进眼角。
“一,查清楚当年蘅和死因,还有芷和这些年在暗中做了什么。”轩辕襄的声音突然狠厉,“二,帮朕夺回属于轩辕的巫神圣地。”他盯着谢墨寒的眼睛,一字一顿,“作为交换,朕保谢书安不死。”
谢墨寒望着香炉里扭曲的烟影,他重重叩首,额头撞在金砖上的闷响,惊飞了檐角的夜鹭。
更漏声里,谢墨寒躬身退出紫宸宫。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驻足凝望月色下婆娑竹影——仿佛看见,三岁的谢墨寒站在回廊上,小心翼翼地从姚芷和的手中接过药碗,那药碗在掌心烫出燎泡,疼得他想哭,却不敢作声……
他不知道,廊柱后,一道月白身影正收起折扇,将他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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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墨寒轻轻叹息一声,刚要转身离去。
冷不丁听见宫墙回廊间,冒出阴恻恻的笑。
“小国师,得了封赏,怎么不到凤栖宫报喜啊?”
沅来尚宫从阴影里走出来,脸上的皱纹在月光下像刀刻的一般。
“沅来尚宫!”谢墨寒惊慌失措地后退一步,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
“请吧!帝后还等着您去回话!要是让她等急了……”她没说下去,但眼底的威胁显而易见。
沅来尚宫提灯引路,谢墨寒的心跳得像擂鼓,他预感到有什么可怕的事在等着自己,却不得不硬着头皮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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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栖宫的沉香总带着甜腻的脂粉气,闻久了让人头晕。
宫门“吱呀”洞开,迎面扑来的酒气让他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吐出来。
芷和帝后正坐在凤榻边,指尖把玩着一枚青铜铃铛,铃铛上的“谢”字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她穿着件藕荷色的寝衣,领口开得很低,露出精致的锁骨,嘴角噙着笑,眼神却冰冷。
“墨寒来了?”她的声音像浸在蜜里,却淬着冰,“听说你从紫宸宫来?陛下又赏了你什么好东西?”
谢墨寒的目光突然僵住——
腐甜酒气中,凤榻上躺着个赤裸醉卧的男人,背后的旧伤在烛火下泛着青紫。
不是别人,正是他的父亲谢书安!
父亲双目紧闭,浑身散发着酒气,唇间却无意识地呢喃:“芷和……别……”
“父亲!”
谢墨寒冲过去,却被芷和帝后拦住。她的指甲轻轻划过他的喉结,带着若有似无的香气:“别急啊,你父亲正帮本宫试新酒呢,这酒可是用你巫谢家的秘方酿的。”
谢书安突然抽搐起来,胸膛上的血管突突跳动,像有虫在皮下钻动。他猛地睁开眼,瞳孔里却没有焦点,只是死死抓住芷和的裙角:“芷和……我听话……别让墨寒知道……”
“知道什么?”芷和突然笑了,弯腰趴在谢书安的胸膛上,鬓边的金步摇轻轻敲着他的锁骨,“知道当年鹿鸣宴上,那狗帝王把我错认成蘅和姐姐吗?知道我本该是你谢书安的妻,却被他强抢入宫吗?”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歇斯底里的疯狂:“我恨!我恨不能亲手杀了他!可我杀不了他,就只能杀他最疼的儿子,让他尝尝剜心之痛!”
谢墨寒如遭雷击,踉跄后退时撞倒了屏风,屏风上“百鸟朝凤”的画轴撕裂开来,露出后面斑驳的墙。凤榻上的父亲一览无余地横陈在他眼前,那些新旧交叠的伤痕,像无数条毒蛇,缠得他喘不过气。
芷和帝后摘下金步摇,用尖锐的簪尖划过谢书安的胸膛,血珠立刻渗了出来。“说啊,告诉墨寒,当年姐姐蘅和喝的药,是谁亲手端过去的?”
谢墨寒的视线突然模糊,三岁那年的药碗在眼前晃荡。蘅和帝后温柔的笑容与此刻父亲痛苦的脸重叠,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像秋风里的落叶:“是我……是我端的……”
“所以啊,轩辕思衡最该恨的人,不是本宫,是你啊——是他视若亲弟的墨寒弟弟!”芷和笑得更欢了,步摇的尖簪刺得更深,“他要是知道,害死他娘的毒药是你亲手喂的,你说他会怎么对付你?”
烛火突然“噼啪”爆响,将三人的影子扭曲在一起,像幅狰狞的画。
她突然凑近谢墨寒,温热的气息喷在他耳边,将染血金针插入云鬓,笑如毒芍初绽:“三日后的宫宴,我要他的命!本宫给你备了份大礼——让你亲手,送给轩辕思衡!”
谢墨寒望向凤榻上父亲痉挛的躯体,缓缓站直,指尖摸到袖中藏着的匕首——匕首的寒气透过衣袖传来,他突然想起父亲刚才的话——“别让墨寒知道”,原来父亲早就知道,这凤栖宫是吃人的地狱,而他,已经踏入了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