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镜湖黑浪撕开千年堤基,裹挟着镇河铁牛的残骸,直冲永兴郡。
轩辕熙鸿赤足踏在玄武岩碎块上,鎏金蟒袍下摆浸透腥臭淤泥,缠着腐草。他手中的那半块黄面馒头,早被雨水打湿——两个时辰前,他抓起箩筐与窑工同搬陶砖,而今又扛着沙袋与镜湖水师卫同堵溃口……
“东南角填陶砖!鳜户驾鳞筏截流!”他对着浪头嘶吼,声带被咸腥水汽割出血丝。
……
乐正南浑身湿透地奔来:“禀报六殿下,漫州各处郡县共捐十二万金!”
他捧着浸血的捐册跪禀,册页间粘着的鱼鳞在雨中立起。
“好!那就按照你所言去办:设粥棚药庐,造船筏鳞砖!”
说罢,轩辕熙鸿肩扛沙袋撞向主闸口,蟒袍金线早被浪涛剥蚀掉了华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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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初刻,镜湖西湾火光冲天。
声浪劈开雨幕,八百窑工推着独轮车冲上堤坝。乐正南挥旗为号,三十艘鳞筏首尾相衔,船舷松脂遇水膨胀三寸,硬生生在激流中筑起移动堤闸。
“禀县令大人!第三船队救出被困妇孺四十七人!”传令兵吼破嗓子。
“禀大人!安平县粮车已到!”
东堤突然爆出哭嚎,八十老妪正用豁口陶碗给昏厥的孙儿喂黍米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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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日。辰时,镜湖西岸,粥棚和药庐腾起袅袅炊烟。
满身血污的轩辕熙鸿踩着没踝的淤泥巡视,粗麻蓑衣,发间缠着半枯的菱角藤,掌心还粘着堵洪闸时剐蹭的玄武岩屑,与溃堤当夜剐蹭的伤口凝成紫黑色血痂。
“苍术存量不足三成。”他抓起药碾中未筛净的艾草根,齿间尝到熟悉的苦腥味。“除了粮食之外,药材也需尽快调配!”
“是,六殿下!下官领命!”
乐正南匆匆领命转身,险些撞翻小童的粥碗。
“熙鸿!”
清泠女声破开浓稠药雾。
轩辕熙鸿抬眸,三十步外的雨幕中,白衣紫裳的女子竟出现他的眼前,他喉结滚动,揉了揉眼睛——
“紫若,我在这里!”
一抹朝霞久违地透过云层,洒落人间,勾勒出他们的轮廓,身影却在霞雾中绞成解不开的结。
三个总角小儿赤脚奔出粥棚,举着豁口陶碗指向天际,“阿爷快看!天晴啦!”碗底黏着的鱼鳞正将朝霞折射成万千金红碎玉。
瘸腿老丈怀中的垂髫小儿忽然挣扎下地,伸出浮肿的小手掬一捧朝霞。祖孙俩膝下的泥浆里,歪斜的“生”字缺了最后一横——老丈哽咽:“孙儿啊,记住啦,这一横是六殿下为漫州百姓扛起的沙袋!”
八十老妪颤巍巍捧起刚出锅的麦饼,掰作两半,半块塞给怀中昏睡的孙儿,半块高举过头:“苍天开眼!六殿下福德千秋!”
……
缗紫若和轩辕熙鸿仰望着,那晕染漫天的霞光,将最后一片阴云逼退至镜湖尽头,他们的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
“六弟,你…怎么会在这里?”轩辕思衡的声音从人群中穿过。“你可曾见过隐昔?”
“隐昔?”轩辕熙鸿微微蹙眉。“五哥,他是您的亲卫,怎么问起我?”
“唉,说来话长!”轩辕思衡倒是比之前心安了一些,看向缗紫若。“既然有你在此,我想去寻隐昔!”
缗紫若看得出他的顾虑,急忙说道:“放心吧!寻隐昔更重要!”
轩辕思衡神色一凛:我去寻他。紫若,等我回来!
望着轩辕思衡远去的背影,轩辕熙鸿轻叹一声,缗紫若转身向药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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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子时,赈灾棚内,月光如鲛绡覆在黍米粥面。
缗紫若捧着粗陶碗蹲踞在灶台旁,时不时张望着街口尽头。
街口残垣处,忽有泥浆滴答声逼近,轩辕熙鸿袍角滴落的泥浆在月下泛着柔光,每踏半步便在地面凝出银鳞般的月痕。
“紫若娘子,安好。”
他骤然停在十步外,泥浆板结的广袖被攥出参差棱角,仿佛要在残袍里抓出几分帝族威仪。
“最后一碗了。”
缗紫若话音未落,哑奴枯枝般的手捏着一根银针已探向陶碗。
“哑奴,无须如此。”
轩辕熙鸿迅即拦住老仆,轻轻地摇了摇头,发间菱角藤垂落,坠落时惊碎满碗月光。
“要么一人一半?”
缗紫若晶眸圆睁,心中很是纳闷,一碗薄粥而已,何须如此兴师动众。说罢,她倒出少许,一饮而尽。心中暗想:一碗薄粥,何须验毒。
轩辕熙鸿笑了笑,一脸泥泞抖落,接过她递送上来的陶碗,指尖轻轻相触。她抽回手的瞬息,他已仰颈饮尽残粥,喉结滚动着。“真没想到,你我分食一碗粥!”
“我也真没想到,昔日的六殿下竟能扛沙袋搬砖!”
“那你可听说,我还怒斩镜湖县令?”
“我还听说,你还背着老阿婆泅渡洪水呢……”
……
杀伐是雷霆,仁心是春雨。
原来,果敢与恣意,不过是一念之隔。善恶的界限不在玉笏与屠刀之间,而在雷霆劈落后是否肯俯身捧起焦土里的种子。
望着月光里的轩辕熙鸿亲口讲述乐正南和永兴郡府衙的斩立决,——她眸中闪动,忽然明白:原来杀神垂首的弧度,亦可温柔如新月抱残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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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缗紫若将艾绒狠狠摁进药臼,碾碎的声音盖过喉间颤抖,“你这般风轻云淡……”
“你心里怕是在说我:总是一副风流倜傥?”轩辕熙鸿挑破掌间的水泡,嘴角浮起一抹笑。
“呃,你说是就是吧。”缗紫若捣药的手忽然滞在半空。
“过往那些不合时宜的……我向你真诚道歉!”他的眸间流动着一如既往的明媚张扬,也让缗紫若看到掩盖其中的真诚。
望着转身而去的哑奴,缗紫若忽而问道:“为何哑奴刚才那么紧张?一碗清粥,也要验毒啊?”
“你别介意!离宫辟府的第一个夕月节,奶娘嬷嬷还给我做了生辰宴,还有我最爱的桂花蜜,可……她刚吃了半块糕,就那么死在我们面前……哑奴他是真的怕了……”
话音戛然而止。轩辕熙鸿平息心中的悲痛,转而扬起嘴角,深情地道:“我自小就怕雷雨之夜,……但遇见你,便是雨过天晴!”
此时霎那,月光里的一道紫电,穿透粥棚药庐的火膛,垂落在他们二人之间。
紫修振袖翻卷,缠住轩辕熙鸿抬起的手腕,喊道:“六殿下慎言!”
他苍白唇角还有一抹未拭的血痕,鬓角新生白发间缠着半截昆仑冰蚕丝。
“哦……对啊……幸亏是紫修阿兄去求天道上神止水,才……”缗紫若的脸庞被火光映得通红,手中的石杵捶打得更快了。
轩辕熙鸿肃然起身,躬身拱手。“紫修兄……拜谢紫修神尊,拯救漫州于水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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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轩辕思衡终于在一处山洞找到受伤的隐昔。他正给几个村民包扎,见轩辕思衡来了,惊喜道:五殿下!您可安好?
轩辕思衡反手检查他的伤势:你可安好?
隐昔转头轻叹,指着一堆草里的人形:只是,小国师他……
霞光烬色里的永兴郡,一半炊烟一半招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