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西街聚贤楼的楠木窗棂,被乌压压的人头遮得不见天光。
跑堂小二托着茶盘在罅隙间穿行,松萝茶香混着汗腥蒸腾,熏得梁间「财源广进」的金匾都泛起油光。
王郎君赏金叶子三片——
唱喏声中,前排锦袍郎君将赤金拍上酸枝桌面。金箔震落的刹那,二楼飞下一支点翠衔珠步摇,恰钉在说书案「惊堂木」的位置,珠串犹自晃荡如泪。
谢小娘子彩头!台后转出的白髯老叟长揖及地,玄鹤氅扫过地砖,枯手接住坠落的翠羽。身后粗衣小童急捧大竹筒接住坠落的珠翠——那竹筒内镶着锃亮铜镜幽光一闪,暗处人可见全场百态。
“谢恩客捧场!谢贵人抬爱!老朽——今日便说那「赤帝射神女,血咒锁轩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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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龙脊骨琢成的抚尺拍下一响。满楼鼎沸骤寂,唯剩铜壶滴漏催更。
“话说太初元年,轩辕赤帝逐鹿巫山。”老叟袖中素绢抖落,指尖过处墨线游走成图。烛烟忽聚为绰约仙影,云纱雾縠间神女回眸——满座抽气声里,老朽袖风卷散幻象:“遇神女沧溟于云梦泽畔——”
“可神女拒婚遁走,终是酿成由爱生恨的人神大战。那打得昏天黑地,三天三夜……终在第三日子夜,轩辕赤帝以九黎追日弓射穿其心,贯魄追魂!”
“轰隆!”
抚尺乍响!小童适时展开残破的泛黄纸页,赫然是箭贯美人的版画。
“谁料神女剜心为咒——”老叟枯指点上画中女子空洞胸腔,喉间滚出金石之音:“以心头血书,腾空化作三百冥文:”
烛焰骤窜三尺!青烟凝成血字悬空:
“轩辕男丁尽夭于金戟之年!尔等荣华皆筑永劫不复!”
(血字浮空三息而散,灰烬落如黑雪)
全场死寂。
二楼雅间传来瓷盏迸裂声。
临窗书生突然掷碎青瓷盏:“轩辕帝族驰骋九州八荒千年,多少儿郎马革裹尸,活不过四十岁?岂容尔等妖言……”
话音未落,某贵女解下累丝嵌宝金项圈砸向说书台:“老神仙快说,六殿下,该当如何破劫?”
老叟笑纳金圈,枯手在项圈内沿一抹——那宝光深处竟显出微刻小篆:“熙鸿庚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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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又是惊堂木一响。
“幸得荆州贾仙师掘得神女遗世之书,修炼九转灵丹,近日方道破此天机:”老叟突从袖中甩出半片龟甲,暗红纹路恰成卦象,“卦曰:「天狼犯斗日,当有龙子承情劫,历天劫,娶神女破咒!」”
珠帘后忽然传来稚子清音:“若无轩辕龙子应劫呢?”
满座悚然四顾,遍寻不见踪。
“问得妙!”老叟抚尺再击,梁上惊飞三只灰雀,“则九州八荒血鼎重燃,白骨铺作通天路!”雀羽纷落间,他忽指向东南朱楼——
“尽头可是妙心阁?”
满堂目光聚焦东南方向——街角朱楼时,小童迅速调转竹筒。镜光闪过三楼垂帘,映出半截枯腕正收起罗盘卦幡!
“贾仙师所言,是真是假……”
“啪——”最后一声惊堂木响。老叟已然转入后台,只留余音。“天机嘛……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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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上桌案清空了,宾客人群还是人头攒动,交头接耳。
“哎呦,那天下第一美男子的六殿下岂不是也……活不过四十岁吗?”
“男人活过四十岁,还不都是这样油腻啦。”一群少妇上下打量说此话的那油腻大叔,他翻着白眼:“哼。”
“只要保养的好,男人四十岁也是白芙蓉,这岁数最是成熟稳重,最懂得怎么爱的啊。”
“女人和女人可不一样,男人和男人更是不一样的。”奚落笑声。
“管他真假,六殿下那等仙品,折寿十年也值回票价!”
“还不走啊,妙心阁正在拍卖六殿下的……别说是他的字画啦,但凡是六殿下碰过的物件都被抢空啦!”
“啊,快走,快去妙心阁啊!”
……
人潮如开闸决堤般涌向街角,撞得门扉吱呀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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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贤楼顶楼,暖阳滤过湘妃竹帘,春风微动。
轩辕熙鸿指间白骨瓷盏浮着雪芽银针,眼中嘴角,似有似无的笑意。
只他一人,坐在其间,似听非听,摇扇品茶。
瓷盖轻叩盏沿的清响里,街角妙心阁二楼忽起骚动。待到曲终人散尽,他留下赏银,起身离去。
“哑奴,我们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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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奴一声不响地走在他身前,引至聚贤楼后巷。
后巷被女娘们堵成胭脂河。
“六郎——”
罗帕香囊如雪片纷坠。轩辕熙鸿云纹履踏过满地春色,素纱折扇「唰」地展开,遮住半张脸,从容自若,鹤氅拂过,片叶不沾身,却惹得女娘们神魂颠倒……
骤起西风,卷起轩辕熙鸿腰间丝绦。
满巷芳菲痴望中,他登车那道如星月华光的背影,车轮碾过湿漉漉的香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