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场县城,南城根那家卖杂合面窝头的摊子,在黄昏时分又冒起了稀薄的蒸汽。杨老六依旧扮作收山货的老客,蹲在摊子不远处的墙根下,看似在打盹,眼角的余光却时刻扫视着巷口。
石碾子按时出现了,他换下了号衣,穿着一身半旧的蓝布棉袄,脸色在暮色中显得更加阴沉。他走到窝头摊前,买了两个窝头,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状似无意地踱到杨老六身边,也蹲了下来,借着点烟的工夫,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很快:
“六哥,事有变故。昨儿个后半夜,号子里有一个老病号没挺过去,咽气了。”
杨老六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露声色,只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说。
“我想着,这是个机会。”石碾子吸了口烟,烟雾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那老病号身形跟王月娥有六七分像,又是孤寡,没人理会。我寻思着……来个李代桃僵。”
杨老六混迹江湖多年,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心头剧震,这石碾子胆子不小,心思也够毒!他沉吟片刻,低声问道:“尸首……能处理干净吗?会不会留下把柄?”
“牢里死个把没人管的囚犯,寻常得很。”石碾子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狠厉,“我已经打点好了验尸的仵作和另外两个当值的,都说那老病号是受刑不过,伤重死的。趁着天没亮,用席子一卷,从后门抬出去,直接扔到城西乱葬岗喂野狗,神不知鬼不觉。”
石碾子朝杨老六使了个眼色,自然笑着,“到时候,在牢里的名册上,勾掉王月娥的名字,再换上那死鬼的,谁能查得出来?”
杨老六盯着石碾子看了几秒,仿佛要重新认识这个人。这计划听起来够大胆,却并非没有可行性,尤其是在这兵荒马乱、人命如草芥的当口。他缓缓点头:“法子够绝。那……王月娥人呢?你准备怎么弄出来?”
“就在明晚!”石碾子掐灭烟头,“等北边炮声一紧,城里人心最乱的时候。恰好这几天我值夜班,另外两个也都打点好了,会睁只眼闭只眼。等把王月娥弄出来,就藏在我那远房亲戚家的地窖里。六哥,你也得准备好接应,人不能在我这儿长留着,否则早晚得落马脚。”
“接应没问题。”杨老六从怀里摸出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飞快塞进石碾子手里,“这是另一半。事成之后,黑风岭还有一份心意。记住,明晚子时,城南土地庙后身,有人会接应。”
石碾子捏了捏布包,感受着里面银元的硬度和分量,脸上闪过一丝贪婪,随即又被决绝取代:“一言为定!告诉崔爷还有四当家,我石碾子办事,让他放心!”
两人不再多言,迅速起身,各自消失在昏暗的巷道里。石碾子揣着银元和窝头,心里盘算着明天的每一步细节,以及事成之后远走高飞的美梦。
杨老六则快步出城,他得立刻赶回黑风岭,将计划告知瞎老崔,并安排最可靠的弟兄,准备明晚的接应。
坝上的风依旧硬朗,刮在脸上像小刀割脸一般。冻土开始变得松软,表面一层在日头下化了,底下却还硬着,马蹄和皮靴踩上去,带起一团团半冻的泥浆,甩在裤腿上,很快结成硬块。
临时指挥点前,矢村举着望远镜,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被炮火犁过一遍的山林。
硝烟尚未完全散去,裸露的黑色泥土与断折的树木交织,形成一片触目惊心的斑驳。
“吉野!”矢村放下望远镜,声音冷硬。
“嗨依!”吉野曹长立刻上前,他军服上的赃污在战火里中显得更加紫红,他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
“带上你的人,协同第一波皇协军,搜索前进!清除残敌,占领前方制高点!”矢村命令道,语气不容置疑,“我不希望再听到任何关于‘冷枪’的报告!”
“嗨依!必不负少佐阁下所托!”吉野猛地顿首,转身对着他那支主要由原杉下小队残部和补充兵组成的小队吼道:“前进!为杉下少佐报仇雪恨!”
日军士兵们发出低吼,挺着刺刀,呈散兵线,小心翼翼却又带着狠戾,踏入了那片刚刚遭受炮火蹂躏的区域。泥泞让他们步履蹒跚,更加警惕。
在他们身后,是端着枪、脸色发白、被日军督战队逼着向前挪动的伪军,领头的小头目不断呵斥着:“快!跟上太君!眼睛都他妈放亮点!”
黄金镐混在伪军队伍中间,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崭新的黄呢子大衣下摆溅满了泥点。他一边紧张地四处张望光秃秃的灌木丛和岩石后,一边对心腹低声抱怨:“妈蛋,这鬼天气……上不着天下不着地,非得让老子带人在前头趟雷……”
“黄队长,您小声点……”心腹吓得脸发白。
“怕个球!”黄金镐嘴上硬气,脚步却更慢了,尽量缩在队伍中间。
与此同时,在更前沿、炮火未能完全覆盖的密林深处,游击队的阵地上异常安静。
冯立仁趴在一处精心伪装的观察哨里,透过缝隙,冷静地注视着日伪军的推进。他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嘴角紧绷的线条显露出内心的凝重。
“大队长,鬼子尖兵快进入雷区了。”趴在旁边的严佰柯低声道。
“告诉正来和雷大哥,沉住气再等一等。”冯立仁的声音平稳,“等后面那批伪军也进来大半再打。专打鬼子,对伪军,尽量驱散。”
“明白。”
于正来守在主阵地,看着远处蠕动的黄色身影,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对着身边紧张得呼吸都有些急促的李铁竹低吼道:“铁竹,快告诉同志们,都把招子放亮!听我号令!谁也不许先开枪!”
李铁竹重重点头,将命令一个个传递下去。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握着枪的手心里全是汗。
不远处的掩体里,雷终将脸颊紧紧贴在冰冷的枪托上,准星牢牢套住了一个走在最前面的、身形矫健的鬼子尖兵,呼吸调整得细密而绵长,仿佛与手中的枪,与身下的冻土融为了一体。
吉野小队推进得异常谨慎,每一步都踩得心惊胆战。他们用刺刀不断戳刺着可疑的雪堆和灌木。突然,“轰”的一声巨响,一个鬼子兵触发了雷终之前布设的诡雷,整个人被掀飞起来,惨叫声戛然而止。
“敌袭!隐蔽!”吉野声嘶力竭地吼道,日军士兵立刻趴倒在地,盲目地向四周山林射击。
伪军队伍顿时一阵大乱,不少人掉头就想跑,被督战的日军和伪军头目连打带骂地逼了回去。
“就是现在!”于正来眼中凶光一闪,猛地挥手下令:“打!”
刹那间,沉默的山林爆发出愤怒的火焰!步枪、机枪子弹如同瓢泼大雨,从两侧山梁的隐蔽工事中倾泻而下,精准地射向趴在地上的日军。雷山的枪也响了,那个被他锁定的鬼子尖兵应声倒地。
吉野红着眼睛,指挥着机枪手疯狂还击,炮弹也再次呼啸着砸向游击队阵地,掀起漫天雪泥。
黄金镐早就抱着头缩在一块石头后面,听着耳边嗖嗖飞过的子弹和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吓得魂飞魄散,嘴里不住地念叨:“佛祖保佑……祖宗保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