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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风岭聚义厅里,炭火盆烧得噼啪作响,烟气混浊。

杨老六带着一身寒气进来,先抓起桌上的粗瓷碗灌了几大口凉水,用袖子一抹嘴,脸上带着几分办成事的松快:

“崔爷!四当家的!人接回来了,按您先前的吩咐,把人安置在后山那个废弃的獾子洞里了,洞口也拿枯枝败叶掩好了,留了好些个兄弟在不远处猫着,暗地里也能照应得着。”

瞎老崔蹲在虎皮交椅里,半眯着眼,手里那杆铜烟袋锅子不再吧嗒了。

穿山甲靠在一旁,蜡黄的脸上挤出一丝极淡的轻松,哑着嗓子问:“路上……还顺当吧?”

“顺当!”杨老六在条凳上坐下,“石碾子那家伙,手脚那还真的利索。交换完人,我们仨就趁着天黑,走西边那条老猎道,绕了个大圈子,鬼影子都没碰上一个。”

他顿了下,压低声音,“反正路上有看到从坝上那边往南跑的,稍微打听两句,就听说那坝上炮声还响着呢,比起前两天还密呢。还有城里头更乱糟糟的,有的甚至都在传鬼子吃了亏,人心惶惶,谁还顾得上一个牢里‘病死了’的婆娘?”

一直抱着胳膊在厅里踱步的黑塔,猛地停下,瓮声瓮气地问:“老六,你说说坝上到底咋样了?冯立仁他们顶得住不?”

杨老六摇摇头,脸上那点松快没了:“说不准,听那炮打得凶,说明仗还没完。我绕道回来时问那些逃荒的,他们有的是说净看见些鬼子和伪军往回撤,垂头丧气的,还抬着伤号……

可后头炮声没停,说明鬼子没全撤,咬得还紧。冯立仁他们……我估摸着怕不是正遭罪呢!”

黑塔眉头拧成了疙瘩,一拳砸在掌心:“他娘的!小鬼子这次是真发了狠了!冯立仁可千万得顶住啊!他要是垮了,那万一小鬼子再顺势打咱们,可咋办啊?”

一旁山羊胡师爷倒是捻着胡须没说话,过了会儿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惯有的审慎:“炮声未歇,胜负就未分。长谷川投入这么大本钱,绝不会轻易罢手。咱们这时候,一动不如一静。”

瞎老崔终于撩起眼皮,混浊的眼珠子在几人脸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师爷身上:“师爷,那你的意思,还是走着瞧?”

师爷点点头:“崔爷,眼下这局面,就像这炭火,看着旺,底下是虚是实,摸不清。咱们刚捞了王掌柜他老姑回来,这步棋尽管走得险,但好歹成了。

现在最要紧的,是把这步棋的尾巴收拾干净,别让人嗅着味儿。坝上的仗,让他们先打着,等水落石出了,咱再琢磨下一步。”

黑塔有些急眼:“师爷!照你这么说,咱就在这岭上干看着?鬼子要是真把冯立仁他们打垮了,下一个不就轮到咱了?”

杨老六也看向瞎老崔,眼神里带着询问。

瞎老崔没理他俩,又看向穿山甲:“老四,你说呢?”

穿山甲喘了口气,声音虚弱却清晰:“师爷……说得在理。咱们刚动了地牢,虽说手脚还算干净,但风头正紧。

坝上炮火连天,也能说明冯立仁或许还没趴窝,咱们要是这时候冒头,非但不是帮忙,还是添乱,搞不好还把鬼子的火引到自己身上。

不如……再等等看。等坝上炮声停了,看看究竟是谁站着,谁躺下。也等等看……反正王掌柜那边,若是以后碰着了,也好的表达弟兄们的心思啊。”

瞎老崔“嗯”了一声,重新把烟袋锅子塞进嘴里,划着火柴,橘红的火苗在他混浊的瞳孔里跳了一下。

“都听见了?”他吐出一口浓烟,烟雾缭绕中,脸色看不分明,“传我的话,各卡子哨位,都给老子把招子放得再亮些!山下的风吹草动,一件不落报上来!

尤其是坝上和县城的消息,但谁也不许擅自下山!特别是你,黑塔,把你那点痒痒心思给老子按住了!现在,还不是咱伸爪子的时候!”

黑塔闻言是梗着脖子,闷哼了一声,没再言语。

杨老六也收敛神色,点头道:“明白了,崔爷。我这就去安排,让弟兄们都机灵点,再把后山那个洞遮掩得严实点。”

瞎老崔挥挥手,杨老六和黑塔退了出去。

师爷也躬身一礼,踱着方步走了。聚义厅里,又只剩下瞎老崔和穿山甲,以及那盆烧不尽的炭火。

厅外,似乎是北边坝上方向,隐约的炮声如同闷雷,断断续续,不肯停歇。

瞎老崔侧耳听着那动静,混浊的老眼里,光芒闪烁不定。

他这只老山猫,凭着多年的嗅觉,知道这塞罕坝的天,正在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雨。现在要做的,就是把自己和黑风岭,藏得更深些,看得更清些。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坝上沙泉村这几日,死寂得吓人。

比那刀子似的白毛风还要令人心头发寒。家家户户关门闭户,烟囱里冒出的烟都显得有气无力。

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再没了往日饭后闲聊的响动,也就还只有几条瘦骨嶙峋的野狗,有一下没一下地刨着冻得梆硬的土。

郑骥家那低矮的土坯房里,药味混着压抑的怒气,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郑老汉躺在炕上,时不时发出一两声痛苦的呻吟,背上那紫黑的淤伤瞧着就骇人。

郑骥娘坐在炕沿,偷偷抹着眼泪,手里端着的那碗稀得能数出米粒的粥,半天也没喂进去一口。

郑骥则是蹲在灶膛前,手里攥着一根柴火棍,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的那双原本只知侍弄庄稼的手,此刻青筋暴起。外面隐约传来的、北边坝上方向的炮声,每响一下,眉头就会拧紧一分。那炮声,像是在他心口上擂鼓。

“骥哥……”一个压得极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是村里和他要好的弟兄,宋旗。

他闪身进来,脸上带着惊惶和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听……听说了吗?坝上……坝上现在打得更凶了!炮声响了一夜都没停!”

郑骥没抬头,把手里的柴火棍“咔嚓”一声撅断,扔进灶膛,火苗猛地蹿高了一下,映得他脸色明暗不定。

“听见了。”他的声音嘶哑,像破锣。

“我还听说,”宋旗凑得更近,声音发抖,“前几天进城的人回来说,看见……看见保安队的人抬着伤号回来,一个个灰头土脸的,还说……还说龙队长都快要吓没了!”

郑骥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吓没了?他咋没吓死!”

他胸口剧烈起伏,想起父亲背上那触目惊心的伤,想起那群黑狗子嚣张的嘴脸,一股邪火直冲脑门。

宋旗被他眼里的凶光吓了一跳,缩了缩脖子,又忍不住道:“骥哥,你说……坝上打得这么凶,是不是……是不是游击队要赢了?”

“赢?”

郑骥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期盼,更有绝望,“赢不赢的,跟咱有啥关系?

他们赢了,能让我爹背上的伤立马好了?能让那些黑狗子不来咱村抢粮抓丁?”

宋旗被他问住了,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这时,另一个后生也溜了进来,是闷葫芦三壮。

他喘着气,脸上带着跑来的潮红:“骥哥,宋旗哥,不好了!我刚瞅见……赵老歪家的二小子,偷偷往村外跑,说是……说是要去投奔西边山梁子的‘一股绺子’!”

屋里瞬间静了下来,只剩下郑老汉粗重的呼吸声和灶膛里柴火的噼啪声。

投奔土匪?这在以往,是村里人最不齿的事情。可如今……

宋旗看向郑骥,眼神里带着询问和一丝蠢蠢欲动:“骥哥……咱……咱难道就这么一直忍着?这次是郑大伯,下次呢?下次是不是就轮到咱们头上?赵老二家那小子都敢……”

郑骥死死咬着牙,没说话。他脑子里乱得很。

一边是爹娘老实巴交一辈子的叮嘱,“忍”字当头;

一边是伪军那狰狞的嘴脸和父亲痛苦的呻吟;

一边是坝上那不知结果的炮火连天,还有那赵家小子投奔土匪的消息。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冰冷的凉水,从头到脚浇了下去。

刺骨的寒冷让郑骥打了个激灵,也让他混乱的脑子清醒了些。

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看着水里自己那双布满老茧、却也可能拿起刀枪的手。

“忍?”他盯着水缸里晃动的倒影,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

“再忍下去,咱沙泉村的爷们儿,就真成了人家砧板上的肉,想怎么剁就怎么剁!”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宋旗和三壮:“你俩,敢不敢跟我干?”

宋旗和三壮对视一眼,并没有在对方眼中看到恐惧,更多的是一种跃跃欲试的兴奋。

“骥哥,你说咋干?”宋旗挺了挺他还算精壮的胸膛。

郑骥走到炕边,看了看昏睡的父亲,又看了看默默垂泪的母亲,拳头攥得咯咯响。

“先不急。等坝上炮声停了,看看风往哪边刮。”

他声音压得极低,像地底涌动的暗流,“咱得知道,这塞罕坝,往后到底是谁说了算!要是游击队真能站住脚……咱这口气,说不定还有别的出处。要是……”

他没把话说完,但那未尽的寒意,让黑娃和三壮都打了个冷颤。

“要是鬼子赢了,”郑骥眼中闪过一丝狼一样的凶光,“那咱就是豁出这条命,也得咬下他一块肉来!总不能……真让人当猪狗一样宰了!”

过了几天,在围场日军指挥部里,长谷川将刚拿到手上的关于矢村那份粉饰过的“撤退”电文狠狠拍在桌上。

他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猛地将金丝眼镜摘下,用力揉了揉眉心。

“八嘎!废物!”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压抑着暴怒。

矢村的失败,在他看来就是在藐视他这个顶头上司,但现在他真的能指挥动他吗?

罢了,事已至此,愤怒无用,如何善后,维护帝国军威和他本人的声誉,才是关键。

重新戴上眼镜,眼神恢复了冰冷和算计。长谷川拿起笔,略一思索,在一张干净的公文纸上飞快地写下一行字,然后递给肃立一旁的松野副官。

“以此为准,向县城各界,特别是那些维持会乡绅,发布告示。同时,给承德司令部发报,也按这个口径。”

松野接过纸条,只见上面写着:“皇军于塞罕坝头道川、野狐岭等地,经数日英勇清剿,予冯立仁匪部以毁灭性打击,毙伤匪众数百,摧毁其多处巢穴,残匪已溃散入深山。现我部已完成既定作战目标,为休整部队、巩固战果,已主动撤回黑山嘴一线布防。塞罕坝匪患,已遭重创,皇军威仪,浩荡长存!”

松野迅速浏览一遍,心中了然。这完全是将一场灰头土脸的撤退,包装成了一场辉煌的“胜利”。

松野不敢多言,立刻躬身:“嗨依!卑职明白!这就去办!”

很快,几张盖着猩红大印的布告,就贴在了围场县城的几处显眼墙壁上。一队伪军敲着锣,沿街叫喊:“皇军大捷!塞罕坝匪患已平!百姓可安心过活矣!”

消息像一阵风,刮过了死气沉沉的县城。

十字街口,剃头匠王师傅看着那布告,手下剃刀不停,只在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

旁边等着刮脸的老主顾眯着眼,含糊道:“王师傅,听着没?皇军……打赢了?”

王师傅眼皮都没抬,刀锋贴着对方的腮帮子滑过,淡淡道:“打赢了?那好啊,往后这城门,兴许能开得早点。”

卖豆腐的老张挑着担子路过,瞅了一眼布告,撇撇嘴,低声对蹲在墙根的老杠头说:“听他们胡咧咧!真打赢了,咋没见抓着冯立仁游街?咋还抬回来那么多伤号?”

老杠头蜷缩着,破棉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从喉咙里发出一点含混的声响,像是嗤笑,又像是叹息。

茶摊上,更是没人把这“捷报”当真。

戴破毡帽的老李呷了一口冷茶,咂咂嘴:“毙伤数百?呵呵,冯立仁要真有那么多人,早把这县城给围了。”

修鞋的赵师傅手里锥子不停,头也不抬:“主动撤回?我咋听着像是让人给撵回来的?”

旁边一个老头赶紧咳嗽一声:“慎言!慎言!隔墙有耳!”

但无论如何,这“胜利”的消息,还是通过各种渠道,慢慢向城外扩散开去。

一些依附日军的乡绅,开始准备劳军的物资,盘算着如何借此机会巴结长谷川。而老百姓们,则大多数抱着将信将疑,甚至是完全不信的态度,在心底默默观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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