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场县城的午后,日头白晃晃地照着,街面的青石板泛着热浪,蒸得人发昏。
依旧是在十字街口的老槐树下,王师傅的剃刀刚给一位老主顾刮完脸,正用热毛巾给对方敷着。
豆腐张也撂下担子,掏出汗巾不住地擦着脖颈和头上沁出的油汗,眼神却惴惴地不住往西街方向瞟。
“慌什么?咋滴,魂儿丢西街院里了?”王师傅慢悠悠地收拾着剃刀,声音像是从嘴缝里挤出来似的。
豆腐张咽了口唾沫,压低嗓门说道:“能不急吗?那帮活祖宗,这个点儿怕是又在哪家铺子‘舒筋活络’呢!”
像是应和他的话,西街那头隐约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女人的尖声和瓷器摔碎的脆响。
街面上本就不多的几个行人,这些天像被风吹散的落叶,要么缩回屋檐阴影里,要么加快脚步,头也不回地绕道走。
不多时,两个穿着黑绸衫的汉子,骂骂咧咧地从西街晃荡过来。
打头那个膀大腰圆,敞着怀,露出胸口一撮卷曲的黑毛,手里拎着个快见底的酒壶,边走边往嘴里灌。
另一个干瘦些,嘴角歪叼着卷烟,一双三角眼四下里扫视,不知道在寻摸什么东西。
两人就这样晃到槐树底下,那胖大汉子一眼就瞅见了王师傅摊子旁木盆里泡着的几个甜瓜。
瓜是王师傅家旁的邻居刘寡妇天不亮就从地里摘来的,央求王师傅帮忙照看,指望卖几个钱给瘫在床上的儿子抓药。
“嘿!这瓜水灵!”胖汉子眼睛一亮,丢开空酒壶,弯腰捞起个最大的,用脏得发亮的袖口胡乱一抹,“咔嚓”就是一大口,瓜汁顺着他肥厚的下巴往下淌。
王师傅停下擦拭剃刀的动作,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出声。
他瞥了一眼那汉子腰里鼓鼓囊囊别着的东西,又把目光垂了下去,只盯着手里那柄雪亮的剃刀。
“老总,这瓜……”旁边一个蹲着等活儿的擦鞋匠老赵见这形势,忍不住抬起头,开口想争辩一番。
“嗯?”那瘦子把烟头“呸”地吐在地上,用脚碾了碾,三角眼斜睨着老赵,“这瓜咋了?我们爷吃不得?又不是不给你钱!”
老赵被他眼神里的狠戾一刺,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讷讷地低下了头。
这时,刘寡妇提着空篮子,急匆匆从巷口跑回来,一眼看见那汉子手里被啃得乱七八糟的瓜,脸“唰”地就白了。
“老总!行行好!这瓜是俺……俺娃的药钱……”她声音发颤,带着哭腔。
瘦子嘿嘿一声冷笑,上前一步,朝地上扔了两枚铜钱,人几乎堵到刘寡妇跟前:“药钱?爷们儿吃你的瓜,是给你积德!再叨叨,信不信老子连你也吃了?”
旁边的那壮汉闻听这话,也是放下瓜来,仔细打量起刘寡妇,眼睛随即和那瘦子对视一眼,两人看着刘寡妇都淫笑起来。
幸好刘寡妇则被吓得浑身一哆嗦,后面的话全噎了回去,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再吱声。
胖汉子见到人一哭,心里莫明烦躁起来,把啃完的瓜扔在脚底下,然后站起来余光扫过周围噤若寒蝉的百姓,最后落在豆腐张的担子上。
“哟,卖豆腐的!咋滴眼瞎了?爷们今儿的供奉呢?”
豆腐张一个激灵,忙不迭地从担子底下摸出两块用荷叶包好的豆腐,双手递过去,脸上挤出讨好的笑:“备着呢,备着呢,老总您辛苦……”
胖汉子接过豆腐,顺手把啃得只剩瓜皮的瓜把塞给瘦子,自己拿起一块白嫩的豆腐,就这么生啃起来,豆腐渣沾了满嘴。
墙根阴影里,孙永福一手拄着棍另一只手扶在头顶,把破草帽压得极低,仿佛睡着了。
只有那握着旱烟杆的手,枯瘦的手指因为用力,微微有些泛白。
那肆无忌惮的咀嚼声,刘寡妇压抑的抽泣,像针一样扎在寂静的空气里。
王师傅不再看那边,重新拿起剃刀,在挂着的牛皮上一下下地蹭着。
“噌……噌……”刀刃摩擦皮革的声音,短促,单调,却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劲儿,在这闷热的午后,显得格外刺耳。
两个汉子吃饱喝足,扬长而去,留下满地狼藉和一片死寂。
街面的尘土缓缓沉降,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豆腐张看着地上被踩烂的瓜皮和丢弃的荷叶,哭丧着脸,低声嘟囔:“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
王师傅停下磨刀,混浊的目光掠过西街方向,又扫过地上那滩水渍,语气平平板板,听不出喜怒:“头?且等着吧,咱们拳头软,可扛不起狂风骤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