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九年初夏,塞罕坝的日头,总算有了点暖乎气。
可老王庄那一仗留下的寒气,却像钻进骨缝里,一时半会儿焐不热。游击队损失了一个老弟兄,伤员更是添了五六个,气氛沉甸甸的。
新营地选在滦河源头附近一片密实的桦木林子里,地势高,看得远,跑起来也便当。
地窨子刚搭起来,人困马乏,炊烟升起都带着股子疲沓劲儿。
冯立仁蹲在溪边,就着冷水啃一口硬邦邦的杂和面饼子,眼睛望着下游方向,那里曾经是老王庄的炊烟。
李铁兰抱着小冯程过来,孩儿睡着了,小脸上还挂着泪痕,怕是梦里也不安稳。
“立仁,多少吃口热的。”李铁兰递过一碗能照见人影的野菜汤,“刘大哥刚熬的。”
冯立仁接过来,没喝,叹了口气:“铁兰,你说,咱这么硬扛,值吗?老王庄……差点就……”
“屁话!”于正来恰巧走过来报告工作,听到平日多有敬仰的大队长伤春悲秋,心头一酸,扯开衣襟,露出包扎好的伤口,
“不扛?不扛等着龙千伦和赵大膀子他们把咱队伍一个个掐死?把乡亲们都祸害光?老王庄是没了,可咱人还在!根就没断!”
雷山拎着个葫芦走过来,默默递给冯立仁:“喝口,烧刀子,好歹能解解闷。”他声音哑得厉害,“老王庄的仇,记着。但眼下,得让活人喘口气。”
冯立仁接过酒葫芦,单手拧开盖,鼻尖凑近一闻,一股辛辣甘冽的气味儿扑鼻而来。
灌了一口,胸膛里好似点了把火一般,脑子却更清醒了些。
“老于,雷大哥,我不是怂了。是在琢磨,往后咋弄。鬼子吃了亏,龙千伦那狗腿子,指定憋着更毒的法子。”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于正来梗着脖子瓮声瓮气地回道。
“光挡不行,”陈彦儒插话,他正给一个伤员换药,手上不停,“咱得主动找药方子。大队长,我琢磨着,咱不能光在山上转悠,得多听听下面的声气。龙千伦搞‘青峦’,征粮征夫,下面怨气大着呢。”
严佰柯像地底下冒出来似的,接了一句:“嗯。堡子里传,龙千伦逼得紧,好几个村快断炊了。赵大膀子的人抢得更凶。”
窝棚口,正在磨刀的李铁竹抬起头:“姐夫,俺也听说了,黑风岭那伙人,为抢粮,跟旁边小黄庄的人动了刀子,死了两个老乡。”
“狗日的!”刘铁坤骂了一句,把柴火狠狠塞进灶膛,“咱能不能……”
话没说完,负责了望的哨兵猫着腰疾跑过来:“大队长!山下……山下上来个人!看着像老王庄的!”
众人瞬间警惕起来,抓起了枪。冯立仁示意大家隐蔽,自己和于正来、雷山迎了过去。
来的果然是老王庄的王老栓,就是那个老娘死活不肯走的。他瘦得脱了形,衣裳破得露着肉,一见冯立仁,“噗通”就跪下了,眼泪鼻涕一起流:“冯大队长!可找到你们了!救救俺娘,救救俺们庄吧!”
冯立仁赶紧扶起他:“老栓大哥,快起来,慢慢说,这是咋了?”
王老栓哭得喘不上气:“龙千伦……龙千伦那挨千刀的!说俺们庄通匪,把……把没撤走的老人……都抓走了!关在县大牢里,说不交出粮食和……和你们的下落,就……就一天枪毙一个!俺娘……俺娘也在里头啊!”
众人只觉得一股血直冲头顶。李铁竹一把揪住王老栓:“啥时候的事?关哪儿了?”
“就……就前两天!说是关在县城鬼子宪兵队后院的地牢里!”
冯立仁霎时脸色铁青,闭上眼睛低头沉思中,拳头更是攥得咯咯直响。
雷山顺势一把按住他肩膀,沉声道:“立仁,别冲动。是套。龙千伦这招够毒的,他这怕不是在想‘围点打援’,逼咱往火坑里跳。”
“我知道这是套。”冯立仁睁开眼睛,回应道,“但对咱们来说,这浑水可还是要趟上一阵!”
窝棚里死一样寂静,只剩下王老栓压抑的哭声和灶火噼啪声。
一直在角落里沉默的雷终突然开口:“爹,冯大哥,龙千伦想‘围点打援’,啃他硬的肯定吃亏。咱能不能……也给他来个‘围点打援’?”
所有人都看向他。雷终脸上伤还没好利索,但眼神冷静得吓人:“他打他的,咱打咱的。他不心疼老人,总心疼他的木材场、药库、还有那‘青峦计划’的面子吧?咱挑他肉厚的地方打,打疼他,逼他调兵回援,地牢那边说不定就有机会!”
于正来眼睛一亮:“嘿!小终这脑子好使!咱揍他别处,看他龙千伦救不救!”
陈彦儒推了推眼镜:“对,县城西关仓库,守备比宪兵队松,里面药品纱布不少,还有奎宁。鹰嘴崖那新建的伐木场,我看八成也是所谓的‘青峦计划’中的要紧地方。”
冯立仁眼神猛地一亮,迅速冷静下来:“佰柯!”
“在。”
“你立刻带两个人,摸进县城,把宪兵队和西关仓库的情况,尤其是换岗巡逻的规律,看仔细点。还有重点是,要摸清楚龙千伦的兵力和赵大膀子的人主要布防在哪儿。”
“是。”严佰柯转身就没影了。
“老于,雷大哥!”
“你说!”两人异口同声道。
“咱们合计合计,怎么打他伐木场和仓库,动静闹多大,才能逼得龙千伦非从监狱和路上调兵不可!”
“成!”
冯立仁又看向王老栓,语气坚决:“老栓大哥,你先留下歇口气。放心,你娘,还有乡亲们,我们一定会想法子去救的。但我们也不能往龙千伦设好的铡刀下伸脖子,得用我们的法子,敲掉他的铡刀!”
王老栓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点头。
冯立仁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沉毅:“都听见了吗?龙千伦给咱布了个‘围点打援’的局。咱就给他来个‘围点打援’,攻其必救!让他知道,塞罕坝的天,变不了!都去动起来!”
林子里,风声似乎都带了股决绝的意味。人们迅速散开,各自准备。
一场围绕救援与反击、破解“围城打援”的周密计划,在这夏初的山林里悄然铺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