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道川外围,龙千伦的临时营地弥漫着一股压抑的躁动。
秋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打在简陋的窝棚上,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声响。
龙千伦独自坐在最大的那顶帐篷里,面前摊着一张被雨水打湿的地图。
他身上披着那件曾经笔挺的保安队长制服,此刻已是沾满了泥点,皱巴巴地贴在身上。
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
“报告!”疤脸中队长这时掀开帘子进来,带进一股湿冷的寒气,“队长,昨天半夜又有三个民夫想跑,都被弟兄们抓回来了。”
龙千伦猛地抬起头,浑浊不堪的双眼里闪过一丝狠厉:“人现在搁哪呢?”
“按您先前的吩咐,当着所有人的面......处理了。”疤脸中队长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随后往龙千伦身边多走了一步,暗自声音压低,“可是队长,老是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那帮民夫怨气越来越大,今天干活的时候,就有好几个都故意把工具弄坏了。”
龙千伦烦躁地站起身,在帐篷里踱步:“一群刁民!不知好歹!等这条路修通了,皇军的奖赏下来,他们就知道跟着我龙千伦的好处了!”
然后龙千伦突然转身,拿手指着中队长骂道,“再说了,你们是眼睛瞎了耳朵聋了吗?手里的家伙什是准备留在过年听响的嘛,让一群刁民给吓唬住了,你们在赌坊里的那股张狂劲呢?咋不知道用呢?”
疤脸中队长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硬着头皮说:“大队长,我们这不是怕出事嘛,弟兄们都收着手呢,不过这次您放心,我准保给您把消息传到位了,您就瞧好吧!”
话刚说完,疤脸中队长转身没走几步,有突然回来,两手撮在一起,假装笑呵呵地问道,“大队长,刚才想起来,最近弟兄们私下里也在议论......说这头道川邪门得很,游击队神出鬼没,咱们带的干粮也不多了......”
“闭嘴!”龙千伦刚坐下没多久,一听此话猛地起身,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你特娘的净瞎说什么!我可告诉你,动摇军心者,按军法处置!
告诉弟兄们,皇军的补给很快就到!再坚持几天,等路修通了,我龙千伦绝对不会亏待大家!”
营地边缘,民夫们蜷缩在漏雨的窝棚里,气氛凝重。
“老赵家的三小子......就这么没了。”一个满脸皱纹的老汉喃喃道,浑浊的眼里满是悲愤,“他才十八啊......”
旁边一个中年汉子狠狠啐了一口:“龙千伦这个天杀的!把咱们强拉来这鬼地方,吃的猪食不如,干的牛马活计,要是稍有不顺心那贼草的黑狗子就把抽鞭子了,简直就是把咱们当牲口使!不对,牲口都不如!”
“我听旁人说好像最近山里的冯大队长专打鬼子汉奸,”一个年轻后生压低声音,“要是能......”
“嘘!后生你不要命了!”老汉急忙捂住他的嘴,紧张地四下张望,“隔墙有耳!龙千伦他的耳目可多着呢,当心祸从口出啊!”
那年轻后生不禁惊出一片冷汗,朝老汉道了一声谢,随即默默缩回炕上一角,拽进被子沉沉睡去了。
在另一顶稍好些的帐篷里,几个被强征来的机关文书正就着油灯整理图纸。这些往日里在县衙养尊处优的师爷,如今个个面黄肌瘦,神情萎顿。
“曾师爷,您说说咱们还能活着回去吗?”一个年轻文书带着哭腔问道,“这都多少天了,我倒看出来了,这路没修出几里,人倒是死了不少。”
被称作曾师爷的老者叹了口气,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慎言,慎言啊。龙队长这也是......奉命行事,再说了,咱这又能说得了什么,安心办好咱该做的事吧。”
“奉命?奉谁的命?”旁边另一个文书忍不住冷笑,“我看他是被长谷太君当了枪使!他也不想想,这头道川是那么好进的?冯立仁就那么好惹?等到时候吃了败仗,还不是咱们这些拿笔杆子的背黑锅!”
“就是!我听说龙队长让咱们做的那些账目,分明就是在虚报进度,糊弄皇军。这要是被查出来......”有一人悄悄附和道,却不知曾师爷的脸色已然铁青。
“都给我消停的!你们这帮小年轻的,我看是都活腻味了,一个个不想着啥环境,咋啥都外秃噜呢?
这夜已经黑了,我看你们几位也没心情办公,都先回自己那眯着吧,再说下去,别让那刀疤脸把你们逮住请你们吃花生米!”
帐篷里顿时陷入一片死寂,只听得见帐外的雨声和远处民夫压抑的啜泣。
营地外围,几个保安队员正躲在哨棚里避雨。雨水顺着破旧的棚顶滴落,在地上汇成一个个小水洼。
“他娘的,这鬼天气,这鬼地方!”一个队员掏出半截烟卷,小心翼翼地点燃,“老子当初真是瞎了眼,跟着龙队长来这喂蚊子找死来!
“谁说不是呢!”另一个队员往地上啐了一口,“说是来修路,结果天天被游击队当靶子打。
这喝的跟马尿似的,也就离山里近能逮点山鸡尝尝,诶对了,我昨个儿还看见咱中队长做了个大夹子放山里了,我觉得过两天咱能吃点好的。
“我听说,”最先说话的队员压低声音,“那捕兽夹是中队长准备抓头山猪孝敬龙队长的,说不定还指着龙队长给他美言几句,想在皇军面前露脸,结果他也没弄着,现在进退两难,都不知道该咋办了。
“我瞅他倒是想露脸,可苦了咱们这些弟兄!我家里还有老娘要养活呢!”
“要不......咱们也学那些民夫,找机会......”
“闭嘴!你不想活了?龙千伦的手段你又不是不知道!前些日子那些个窜逃的民夫,我就搁旁边看着,一个个眼珠子都瞪着老大了,血赤呼啦瞅着就渗人。”
“这说的也是,唉,你说咱啥前能回去啊?”
“我不知道,但我觉得总得让龙队长高兴,让他弄出点成绩好到县城里吹牛,对了,你知道龙队长他娘不?我去,那老太太,可真能说!”
“我不知道啊,你多跟我说说,我刚来,啥也不清楚。”
“那你可算问对人了,我跟你讲嗷……”
雨越下越大,将营地里的怨气、恐惧和绝望都浸泡得发胀、发酵。
龙千伦站在帐篷口,望着阴沉沉的天空和泥泞的营地,第一次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他猜到了,自己正站在悬崖边上,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可事到如今,他又能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