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罕坝的黎明,总是带着一股子钻骨头缝的寒气。龙家大宅里,那股子药味混着陈木家具的霉味,闷得人透不过气。
龙千伦歪在酸枝木拔步床上,左腿缠着的白布洇出星点暗红。稍一动弹,那伤处便扯着筋地疼,引得他从牙缝里嘶嘶地抽冷气。
窗外老鸹“嘎”地一嗓,惊得他浑身一颤,抬手便将床头的药碗扫了下去,“咣当”一声,碎瓷混着药汁溅了一地。
“滚!都给我滚远些!”他哑着嗓子吼,额上青筋突突直跳。
龙母张氏端着小盏参汤,战战兢兢地挪进来,未语泪先流:“伦儿,好歹进一口,补补元气……”
“补?我补他娘个锤子!”龙千伦眼珠子赤红,一把推开母亲的手,“祖坟都让人掀了,还有脸喝这劳什子?我龙千伦在这围场县,算是把八辈儿的脸都丢尽了!”
正闹得不可开交,老管家在门外颤声禀道:“少、少爷,曾师爷他们候着了,说是有要紧事。”
“叫他们滚进来!”龙千伦挣扎着想坐起,却疼得重重跌回枕上,脸色灰败。
三位师爷鱼贯而入,瞥见地上狼藉,个个噤声垂首。为首的曾师爷扶了扶水晶眼镜,趋前一步,声音压得低低地:“队长,野狼沟和老鸦寨的人,昨夜在老虎岭又动了家伙,死了七个,伤者逾十。”
龙千伦闻言,一拳砸在床板上,震得帐钩乱响:“打!往死里打!等老子好了,把这帮山耗子一个个剥皮抽筋!”他喘着粗气,忽又盯住曾师爷,“查清楚了?祖坟那事,到底是谁下的黑手?”
曾师爷凑得更近,几乎耳语:“卑职查到,爆……爆炸前两日,有人见黑风岭的杨老六,在城西破庙会过胡疯子,还递了个沉甸甸的布袋。”
“瞎老崔!果然是这老棺材瓤子!”龙千伦五指猛地攥紧床褥,指节发白,“我与他势不两立!”
“队长息怒。”曾师爷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眼下野狼沟与老鸦寨正狗咬狗,都疑心是对方栽赃。咱们何不……顺势添把柴?让他们斗得更狠些。届时,无论谁残了,都对咱们有利。”
话音未落,黄金镐帽歪衣斜地冲了进来,带着一股寒气:“队、队长!不好了!西街粮仓……走水了!火势太大,根本救不下来!”
龙千伦眼前一黑,几乎背过气去,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是……是游击队?”
“守仓的弟兄说……说看见几条黑影,可、可没看清路数……”黄金镐汗如雨下。
“废物!通通都是废物!”龙千伦颓然瘫倒,望着承尘,眼神空洞,那怒火烧尽了,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灰烬。
围场日军指挥部,却是另一番光景。炉火静静烧着,映得长谷川半张脸埋在阴影里。他端起细瓷茶盏,轻轻吹开浮沫。
松野副官挺直背脊报告:“中佐阁下,野狼沟与老鸦寨已按计划冲突数次,伤亡累计二十余人。龙千伦重伤卧床,指挥系统陷入混乱。”
长谷川呷了口茶,喉间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响:“嗯。让他们继续。流血越多,仇恨越真。冯立仁才会相信,这是争夺地盘的私斗,而非皇军的手笔。”
“但是,”松野略有迟疑,“黑风岭似乎有所察觉。杨老六行踪飘忽,我们的人几次跟丢。”
“瞎老崔是条老狐狸,鼻子灵得很。”长谷川放下茶盏,走到巨大的军事地图前,手指点在野狼沟与老鸦寨的位置,“无妨。他若插手,局面反而更乱。正好借他之手,进一步消耗这些不安定的力量。告诉野狼沟的老狼头和黑鸦,戏,要演得再真些。必要时,可以真的见血。”
“嗨依!”
“冯立仁那边有何动向?”
“游击队加强了警戒,但尚未有大规模调动迹象。”
长谷川嘴角牵起一丝冰凉的弧度:“他在观望。很好,猎人最重要的,就是耐心。”
韭菜沟三号营地,晨雾未散。冯立仁听完严佰柯的汇报,眉头拧成了疙瘩。
“野狼沟和老鸦寨,真往死里磕?”他问,声音沉缓。
“是,大队长。老虎岭一仗,死了七个,伤了不少。看着是红了眼。”严佰柯答道,神色间带着疑虑,“可据我们以往所知,这两家虽有摩擦,但都有分寸,不至于如此不计后果。”
于正来在一旁擦拭着他的机枪,闻言抬头,咧嘴一笑:“管他呢!狗咬狗,满嘴毛!他们打死打活,咱们正好清净。要我说,趁这当口,端了龙千伦的老窝才痛快!”
“糊涂!”冯立仁呵斥,眼神锐利,“越是局面混乱,越要沉住气。你怎么知道,这不是敌人抛出的诱饵?”
蹲在一旁闷头抽烟袋的雷山,这时磕了磕烟灰,闷声道:“立仁说得在理。事出反常必有妖。我听着,野狼沟那边,最近似乎阔绰了,多了几杆新枪,来路不明。”
冯立仁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王有福身上:“有福同志,城里有什么风声?”
王有福放下手中记账的炭笔,忧心道:“线人说,龙千伦伤得不轻,日本人那边却异常安静。另外……月娥老姑,还在牢里,情况不明。”
冯立仁沉默片刻,对严佰柯下令:“传令下去,各哨位加倍警惕,夜间暗哨增加一组。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行动。”他又看向于正来和雷山,“告诉同志们,擦亮眼睛,握紧枪。这风里,有股子邪味儿。”
众人领命而去。冯立仁独自走到地窨子外,望向围场县城方向。天边阴云低垂,压得人心里也沉甸甸的。这塞罕坝的天,怕是又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