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冯立仁的计划通知到整个营地里每一位队员身上,就好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头,激起阵阵涟漪,而是有条不紊的汹涌波涛。
营地当间儿,几口行军锅支棱起来,火苗子舔着锅底,噼啪作响。
刘铁坤,这位游击队里掌勺的大师傅,此刻成了最忙碌的人。他穿着旧布衣裳,汗珠子顺着脊梁沟往下淌,手里那把大铁勺挥舞得虎虎生风。
“火!火再硬点!这炒面还不到火候,存不住!二嘎子,你狗日的傻愣着干啥?搬野菜末子啊!”他吼一嗓子,震得锅沿上的灰都往下掉。
待一阵热气腾腾的香气扑鼻而来时,他抄起大铁勺擓上一勺,火候如何他心里门儿清,从勺里抓起一把刚出锅的炒面,搁鼻子底下闻闻,又捻起一小撮放嘴里细细咂摸,眼睛一亮:“嗯!就这个味儿!快,装袋,扎紧口!按老子划好的道儿分,哪个小队敢多抓一把,看老刘头不剁了剁了他的脏爪子!”
扭头看见几个帮忙的妇女队员手忙脚乱,他又扯着嗓子骂:“大妹子们,您们也别急,这心急也吃不得热豆腐!慢下来稳稳当当的,顺便要是能把旁边那几个小锅也架上烧水,就更好啦!”
“刘大哥,您这一提我们哪能不干呢,就是我们现在忙也没空看着,只好多添柴往死烧了,你多注意点嗷……”
“对,往死里烧!等仗一打起来,渴得嗓子冒烟儿,那再现烧水可就不赶趟了!” 整个灶台区让他吼得热气腾腾,那炒面的焦香混着柴火气,竟让人心里生出几分莫名的踏实。
西边矮棚底下,一股子草药味儿混着淡淡的血腥气。
陈彦儒鼻梁上那副瓶底眼镜又滑了下来,不过他此时也顾不上推,手指飞快地检视着摊开的药材。缴获的奎宁片少得可怜,更多的是他带着人漫山遍野挖来的黄芩、三七等这些草药。
“胳膊腿还能动的同志们,麻烦过来一下!”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照着样儿,把这些止血粉分包,三钱一包,手别抖!”
他自己则蹲到一名重伤员旁边,揭开旧纱布,脓血黏连着皮肉,伤员忍不住哼出声。
陈彦儒手极稳,一边清理一边低语:“咬住牙,兄弟。咱得该挪地方了,你放心,有我陈彦儒在,阎王爷就甭想轻易把你们收走!” 跟在旁边协助的李铁菊,尽管小脸煞白,却死死盯着陈彦儒每一个动作,嘴唇抿得发白。
营地周遭,更是热闹。
李铁兰把妇女和半大孩子拢到一块,声音沉稳利落:“手脚快的,去帮刘师傅!心细的,跟陈大夫分药!剩下的,跟我收拾家当,记住,只拣要紧的拿!”
八岁的冯程一手紧紧抱着个打补丁的小包袱,那是家里的针头线脑和一小包盐巴,一手牵着小他三岁妹妹不让她乱跑,就见李晓小脑袋一点一点地,一直靠在哥哥腿边。
无名荒山上,李铁竹嗓子已经喊哑了:“再往往深了挖!这坑可不是给鬼子当茅房用的!” 他夺过一个年轻队员手里的铁锹,膀子一抡,泥土飞溅,亲自示范着。
李铁牛就跟在他三哥屁股后头,一声也不吭,只是抡镐头的胳膊早已酸痛肿胀,却一下也不敢停,多挖这一寸土,或许就能让三哥、让小菊、让姐夫姐姐还有冯程晓晓他们能更安全一点……
那队员喘着粗气,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更远处的林子里,雷终像个影子似的,跟在雷山身边,悄没声地布设着诡雷和绊索。
雷山偶尔投来一瞥,见儿子把削尖的竹签在陷阱底部摆得一丝不差,用枯叶伪装的绊索几乎与地面融为一体,那张饱经风霜的老脸上,几不可察地闪过一丝满意。
等日头彻底沉下了山,韭菜沟里点起了几处被严格遮蔽的灯火。挖土的闷响、锅铲的碰撞、压低的催促、伤员的呻吟……各种声音混在一起,不成调子,却沉重地敲在每个人心上。
这并不是慌乱,而是战前绷紧的弦;不是恐惧,是横下心豁出命的沉默。
就在游击队紧锣密鼓备战的同一时刻,围场坝上,距离韭菜沟不算太远的沙泉村,却笼罩在另一片阴云之下。
夕阳的余晖将土墙和枯树染得一片血红。
村口的打谷场上,几个穿着黄皮的伪军骂骂咧咧地推搡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那是郑家的老爷子,老汉死死护着怀里的小半袋秕谷,那是家里仅剩的一点口粮。
“老不死的!皇军征粮,是天经地义!你还敢藏私?”为首的班长,正是黄金镐手下的一个痞子,一脚踹在老汉腿弯。
郑老汉一个踉跄跪倒在地,依旧死死抱着袋子,浑浊的老眼瞪着伪军,嘴唇哆嗦着:“老总……求您了,行行好……家里娃……娃都没得吃了……”
“吃?吃个屁!”那班长啐了一口,抡起枪托就砸在老汉背上,“通匪的村子,没把你们全抓起来就是皇军开恩了!”
这时,一个二十多岁的精壮汉子从旁边矮墙后猛地冲出,正是郑老汉的儿子郑骥。他拳头攥得咯咯响,额头上青筋暴起,眼瞅着就要扑上去。
“骥子!别过来!”郑老汉嘶声喊道,眼神里满是哀求。
郑骥的脚步硬生生钉在原地。
他看到父亲嘴角渗出的血丝,看到伪军们戏谑而残忍的眼神,看到周围乡亲们敢怒不敢言的沉默。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几乎要炸开胸膛。他牙关咬得那么紧,仿佛能听到牙齿碎裂的声音。
那伪军班长斜眼看着郑骥,轻蔑地用枪管戳了戳郑老汉的头:“怎么?小子,想动手?动一个试试?老子立马毙了这老东西,再把你一家都按通匪论处!”
郑骥浑身都在发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刺破了皮肉,渗出血来。
他死死盯着那伪军班长,仿佛要将这张脸刻进骨头里。但最终,他还是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紧握的拳头,低下了头。只是那低垂的眼眸里,翻涌着刻骨的仇恨和一种近乎疯狂的隐忍。
“哼,算你识相!”伪军班长得意地哼了一声,一把夺过郑老汉怀里的粮袋,又狠狠踹了一脚,才带着手下扬长而去。
郑骥立刻冲过去扶起父亲,看着父亲痛苦蜷缩的身影,听着周围压抑的啜泣声,他猛地抬起头,望向韭菜沟的方向,那双原本朴实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实质的火焰。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这份血泪深仇,连同那无法宣泄的怒火,一起死死地压在了心底,压成了沉甸甸的一块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