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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默将那本刚写完的《大宁卫军械粮草现状查勘录》合上,指尖在封皮粗糙的纸面上顿了顿,然后起身推开房门。

晨雾还没散尽,卫所里一片灰蒙蒙。几个早起的小兵正揉着眼睛去井边打水,见到陈默从院里出来,连忙缩着脖子加快脚步——昨天这位京城来的大人怒斥库房的事已经传遍了。

陈默径直往卫所西南角的工坊区走去。

那是几排低矮的瓦房,屋顶烟囱冒着稀薄的青烟,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从里面传出来,比卫所其他地方多了些生气。

工坊院里,十几个工匠正围着三座炉子忙碌。有人拉着风箱,炉火呼哧呼哧地响,映得人脸膛发红;有人夹着烧红的铁块在砧子上敲打,火星四溅;还有几个老匠人坐在矮凳上,正用锉刀慢慢打磨火铳的铳管。

陈默走进院子,工匠们手上的动作都慢了半拍。一个监工模样的中年汉子连忙迎上来:“大人怎么到这儿来了?这儿脏乱……”

“无妨。”陈默摆摆手,走到一座炉子旁,看了一会儿铁匠锻打一根枪管坯子,“你们现在主要造什么?”

“回大人,主要是修补旧铳,打些矛头、箭镞。”监工陪着小心,“偶尔也造几杆新铳,但铁料不够,一个月出不了十杆。”

陈默点头,走到一个老匠人身边蹲下。老匠人正在打磨的是一杆鸟铳,铳管长约三尺,已经基本成型,但内壁还没抛光。

“老师傅贵姓?”陈默问。

老匠人抬起头,脸上皱纹深如刀刻,眼睛浑浊但手极稳:“小人姓刘,在卫所干了三十年工了。”

“刘师傅觉得,这鸟铳如何?”陈默接过那杆半成品,掂了掂分量。

刘师傅抹了把额头的汗:“还能如何?老样子呗。三尺铳管,装药三钱,铅子重五钱,射程八十步,再远就没准头了。”

“八十步……”陈默重复这个数字。八十步大约一百二十米,这个距离,北元骑兵一个冲锋眨眼就到。

他站起身,环视院子里所有的工匠:“都停一停,我有些话要说。”

工匠们陆续停下手中活计,围拢过来。监工有些不安,想说什么,被陈默一个眼神止住了。

“我是陈默,奉旨来协理北疆军务。”陈默的声音在院子里清晰可闻,“昨天我看了军械库,库中火铳十之七八已不堪用。诸位都是手艺匠人,想必也清楚,如今咱们大宁卫的火器,射程短、精度差、装填慢,真打起来,用处有限。”

工匠们面面相觑,没人敢接话。

陈默从怀中取出一张图纸——那是他昨晚根据记忆画的简易燧发枪结构图。当然,真正燧发枪的弹簧、击砧等精密部件这个时代做不出来,但他简化了结构,重点改进了闭气机构和药室设计。

“我这里有个改良的想法。”他将图纸摊开在旁边的木桌上,“铳管加长到四尺,内壁要钻得更光滑;药室这里加个凹槽,让火药燃烧更充分;最重要的是这里——”

他指向扳机后面的一个简易装置:“加个燧石打火机括,不用火绳,扣下扳机直接击发,省去点燃火绳的步骤,雨天也能用。”

院子里一片寂静。

只有炉火呼呼燃烧的声音,和远处军营隐约的号角。

“大人。”刘师傅第一个开口,声音干涩,“您这图……画得精细。但火铳的制式,是工部定的。长多少、粗多少、用多少药、装多少子,那都是有祖制的。咱们私自改动,那是要问罪的。”

“祖制?”陈默看向他,“刘师傅,你造了三十年火铳,可曾想过为什么祖制定的是三尺铳管、三钱火药?”

刘师傅愣住了。

“因为三十年前的铁料质量,只能锻出三尺不炸膛的管子;三十年前的火药配方,三钱就是极限,再多就容易炸膛。”陈默的声音提高,“但现在呢?炼铁的法子改进了,火药配方也改良了,为什么火铳还是老样子?”

另一个老匠人忍不住开口:“大人,话不是这么说。祖制传下来,自有道理。咱们按规矩做,做坏了是手艺不精;要是按新法子做,做坏了,那就是违制,要掉脑袋的!”

“对,对!”有人附和,“前些年有个匠人想改铳机,结果试射时炸了,伤了三个人。上面怪下来,那匠人挨了三十军棍,差点没挺过去。”

工匠们议论纷纷,脸上都是惶恐和抵触。

监工趁机凑过来:“大人,要不还是算了吧?这些老匠人都是按老法子做了一辈子的,您让他们改,他们也改不来……”

“改不来,还是不敢改?”陈默反问。

监工噎住了。

陈默收回图纸,目光扫过一张张脸。年轻的工匠眼里还有些好奇,但更多的是迷茫;年老的则是一脸抗拒,仿佛他拿出来的不是改良图纸,而是毒药。

他能理解这种恐惧。这些匠人大多是军户出身,手艺是父传子、师传徒,一辈辈这么传下来的。他们靠着这套手艺吃饭、活命,任何改变都意味着风险——手艺不熟做坏了要罚钱,违制改动要问罪,万一炸膛伤人,更是要吃官司。

这种恐惧,比任何技术难题都难克服。

“这样吧。”陈默把图纸折好,“我不强求所有人按新法子做。有愿意试试的,站出来,跟我去那边空屋子。咱们单独开一炉,材料我出,做坏了算我的,成了功劳是大家的。”

还是没人动。

陈默等了一会儿,忽然笑了:“怎么,卫所的匠人,连试都不敢试?”

这话激起了几个年轻匠人的火气。一个二十出头的黑脸汉子往前一步:“大人说话算话?做坏了不怪罪?”

“军中无戏言。”陈默正色道。

“那我跟大人试!”黑脸汉子拍胸口,“我叫张铁柱,跟我爹学了十二年打铁,我就不信造不出一杆更好的铳!”

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陆续又有三个年轻匠人站出来,都是三十岁以下的。年老的匠人们冷眼看着,有人摇头,有人撇嘴。

刘师傅叹了口气,转身坐回矮凳上,拿起锉刀继续打磨那根铳管,动作比刚才更用力,仿佛在跟谁赌气。

陈默带着四个年轻匠人,让监工安排了一间空工坊。屋子不大,但工具齐全。赵武带人搬来了铁料、木炭,还有一小袋精炼过的硝石和硫磺——这是陈默从京城带来的,原本是留着防身用。

“先锻铳管。”陈默卷起袖子,“张铁柱,你掌锤。其他人拉风箱、打下手。”

炉火重新点燃。

张铁柱确实有把子力气,二十斤的铁锤抡起来虎虎生风。烧红的铁坯在砧子上反复锻打,慢慢延展成一根四尺长的铁条。这铁条要卷起来,接缝处要锻打得密不透风,否则闭气性差,威力就上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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