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滚滚,碾过汴京城外的官道,带起一路烟尘。
苏云靠在颠簸的马车软壁上,背部的伤口在隐隐作痛,但他的思绪,却还停留在不久前的文德殿。
那场由水泥路引发的朝堂风暴,最终在黄河汛情的急报下,被彻底推向了另一个极端。
所有对苏云的弹劾,在那“京东路将尽成泽国”的末日预言面前,都显得那么可笑。
天子赵祯,在盛怒与绝望中,将所有的希望,都押在了他这个六品小官身上。
赵祯赤红着双眼,胸膛剧烈起伏,那句“你,就不用回来了”的帝王之怒,仍在殿中回荡。
苏云叩首,接旨,没有一点儿惧色。
“臣,遵旨。”
他抬起头,目光直视赵祯,没有一丝一毫的退缩。
“陛下,臣此去滑州,不需户部一文钱,不需三司一粒米。”
文武百官皆是一愣。
不要钱粮?治河不要钱粮?这小子疯了?
吕夷简的眼皮猛地一跳,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赵祯也怔住了,他盯着苏云:“那你要什么?”
“臣,只需三样东西。”苏云伸出三根手指。
“其一,钦差印信,总理滑州、濮州、澶州三地一切治河事宜。”
“其二,便宜行事之权。凡涉治河,从官员到民夫,臣可先斩后奏!”
“其三,”苏云深深看着赵祯,“臣要陛下,绝对的信重!”
话音落下,大殿再次陷入死寂。
这是要权!赤裸裸的,不加任何掩饰的滔天大权!
“狂悖!”一名御史忍不住怒斥,“自古未有之权,你……”
“准!”
赵祯一声暴喝,打断了所有质疑。
赵祯凝视着他,那双燃烧着怒火与希望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激赏。
他快步走回御案,一把抓起案上那柄象征着天子亲临的尚方宝剑,亲自走下御阶,递到苏云面前!
“朕给你!”
“持此剑,如朕亲临!沿途州府,所有官吏、兵马、民夫,任你调遣!有不从者,先斩后奏!”
此言一出,吕夷简的眼皮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曹威!”赵祯厉声喝道。
皇城司指挥使曹威自队列中一步跨出,甲叶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
“臣在!”
“抽调皇城司缇骑三十名,即刻随苏卿出发。他们既是你的护卫,也是朕的眼睛。”
赵祯的目光转向苏云,话锋一转,带上了一抹属于帝王的森冷,
“苏云,你若有丝毫不臣之举,或是借机中饱私囊……曹威知道该怎么做。”
这是恩宠,也是枷锁。
是信任,也是监视。
苏云心中一片清明。
【帝王心术,果然如此。用你,也防你。】
他没有丝毫犹豫,双手高举,恭敬地接过那柄沉重的尚方宝剑。
“臣,领旨谢恩!”
……
月上中天。
苏云走出殿门,冷风一吹,才感到后背的伤口隐隐作痛。
殿外廊下,范仲淹与包拯早已等候多时。
“苏少监。”范仲淹上前一步,将一张名刺塞入苏云袖中,低声道:
“滑州通判李纲,是我的门生,为人方正,或可一用。”
包拯的脸色依旧黑如锅底,他走到苏云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见:
“堤溃,非天灾,必有人祸。查账!”
苏云点头,对着二人深深一揖。
没有多余的话,三个心照不宣的男人,在这深宫的夜色里,结成了最稳固的同盟。
一个时辰后,苏府。
灯火通明。
“暗一!”
苏云对着一名暗夜小队的成员,语速极快,
“你即刻持我手令,一人双马,星夜返回青石县。调集‘暗夜’甲字队一百人,天亮出发!”
“另,召集最好的水泥工匠五十名,带上所有‘速凝剂’的配方和样品!再调十名最好的账房先生!三日之内,必须赶到滑州!”
“是!”
“福伯,”
苏云转向一脸担忧的老管家,
“你留守汴京。吕党必会寻衅,闭门不见,锁好府门。一切,等我回来。”
福伯眼圈泛红,重重点头:“大人放心。”
正在此时,一阵环佩叮当,赵灵儿带着侍女,一阵风似的闯了进来。
她眼眶微红,显然已经知道了消息。
“苏云,你……”
她没有说那些保重的话,而是直接从颈间摘下一块温润的金色令牌,塞进苏云手里。
“这是我的郡主金令。见此令,如我亲临。”
赵灵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坚决,
“我已经传信给曹威,沿途所有皇城司的暗桩,皆听你调遣!”
苏云握着那枚带着体温的金令,心中一暖,重重点头:“好。”
一切安排妥当。
子时三刻,苏云带着剩下的九名暗夜成员,三十名皇城司缇骑,以及沈存中连夜派来的十名工部技术官吏,一人双马,如一支离弦之箭,冲出汴京的城门,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
马车猛地一震,将苏云从回忆中拉回现实。
他掀开车帘,外面的景象让他心头猛地一沉。
官道之上,景象宛如人间炼狱。
官道两旁,是连绵不绝的窝棚。
绵延数十里的流民,拖家带口,面黄肌瘦。老人倒毙在路旁,孩童的哭声撕心裂肺。
苏云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便是大宋的盛世!】
前方不远处,地方官府设立的粥棚前,乱作一团。
一名穿着吏服的小官,正拿着勺子,往清得能照见人影的粥汤里,一瓢一瓢地兑着凉水。
“官爷,行行好吧,给口干的吧!”
“滚!有口喝的就不错了!”
小吏一脚踹开一个跪地磕头的老人。
“停车!”苏云冷喝道。
马车停下,曹威派来的皇城司统领,一名叫秦风的冷面汉子,翻身下马:
“大人有何吩咐?”
“去,把他抓过来。”苏云指着那名小吏。
“是!”
两名缇骑如狼似虎地冲过去,不等那小吏反应,左右一架,便拖到了苏云马前。
“你……你们是什么人?知道我是谁吗?我舅舅可是……”
“本官,钦差大臣,将作监苏云。”
苏云的声音从车帘后传来,
“奉旨治河,总理三州军政。”
那小吏吓得浑身一软,瘫在地上。
“打开你们的粮车。”
小吏哆哆嗦嗦,不敢不从。
缇骑一脚踹开车厢板,露出的却不是米粮,而是一袋袋沙土,只有最上面薄薄一层,铺着发霉的陈米。
周围的流民见状,瞬间爆发出冲天的怒火!
“狗官!你们拿沙子糊弄我们!”
“我的娃就是喝这米汤死的啊!”
苏云的眼神,冷了下去。
“秦风。”
“属下在。”
“就地,斩了。”苏云淡淡道。
“大人饶命!饶……”
不等他求饶的话说完,秦风手起刀落,一颗人头滚落在地。
鲜血,染红了官道。
所有人都被这雷霆手段震慑住了,哭喊的流民,也瞬间安静下来。
苏云的声音再次响起:“
打开我们自己的粮车!开仓,放粮!煮粥!要让米粒立在粥中!”
“大人不可!”一名皇城司的副统领急忙劝阻,“这是军粮,是……”
苏云猛地回头,那眼神,让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兵,都心头一颤。
“本官说了,开仓!你有意见?”
“……属下遵命!”
很快,随行车队里,数辆大车被打开,露出一袋袋饱满的白米。
“青天大老爷!!”
“谢谢大人!谢谢大人救命啊!”
不知是谁第一个跪下,紧接着,官道两旁,黑压压的流民,如潮水般跪倒一片。
苏云没有再看,放下了车帘。
他心中没有半分喜悦,只有一片沉重。
一县之治,他做到了。
可这天下之疾,又该如何医治?
一县之治易,天下大同难。
杀一个贪腐小吏,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
他要做的,是挖掉那条盘根错节的根!
就在此时,一骑快马从后方疾驰而来,是包拯派来的亲信。
那护卫翻身下马,将一个用油布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包裹,亲手交到苏云手上。
“苏大人,这是包相爷让小人星夜送来的。”
苏云打开包裹,里面,正是那本《青石县年度发展白皮书》,以及一份厚厚的奏折。
他翻开奏折,只扫了一眼,瞳孔便猛地一缩。
那是三司去年报上来的黄河修缮款项明细。
包拯,给他递来了一把刀!
一把足以将整个滑州官场连根拔起的利刃!
他收起奏折,对着那护卫点点头:“替我谢过包相公。”
队伍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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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队伍抵达滑州城下。
巍峨的城墙,城门却紧紧关闭。
吊桥高悬,城头只有寥寥几名守军,神色紧张地望着城下。
“来者何人!”
秦风策马上前,亮出皇城司的令牌,高声喝道:
“陛下钦差、将作少监苏云苏大人,奉旨前来滑州治河!速速打开城门,让知府冯远前来迎接!”
城头一阵骚动,片刻后,一名小校探出头来,战战兢兢地喊道:
“回……回禀大人,我家知府大人……偶感风寒,病……病重卧床,无法……无法出迎。”
装病?
好一个下马威!
苏云身后的皇城司缇骑们,个个面露怒色。
苏云的脸上,却反而露出了一丝笑意。
“病得好。”
就在此时,城墙一侧的小角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探头探脑,确认是皇城司的旗号后,快步跑了出来。
“可是范相公提及的苏少监?”
来人跑到马车前,压低声音,神色焦急。
苏云推门下车:“阁下是?”
“下官滑州通判李纲,见过苏大人!”
李纲对着苏云深深一揖,
“大人,此地不是说话之所,请速速随我来!”
他引着苏云到一旁,脸上满是愤懑与无奈。
“大人,您千万不能信他的鬼话!”
“这滑州知府冯远,乃是当朝吕相公的侄女婿!他仗着有人撑腰,在滑州为所欲为!”
“大人,您一来,怕是就进了龙潭虎穴!”
“他根本没病,就是得了京中密信,要给您一个下马威!”
“此人胆大包天!陛下三年来,前后拨下八十万贯治河银,真正用到堤上的,不足二十万贯!”
“其余的,全被他们这帮硕鼠层层瓜分,光是这冯远,一人就独吞了三十万贯!”
“如今河工的工钱已拖欠三月,民怨沸腾,他便闭门不出,想把这烂摊子,全都扔给大人您啊!”
苏云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听完后,他只问了一句:
“府衙库房,他可有动过?”
李纲一愣:
“账册都在库房,他料定大人您初来乍到,不敢动他,所以并未转移。”
“好。”
苏云点了点头,转过身,重新面向那紧闭的城门。
他一步步走到吊桥前,仰起头,中气十足的声音,响彻城下。
“滑州知府冯远,接旨!”
城头一片死寂。
“冯远抗旨不遵,即刻起,革去其职,收押待审!”
“传本官将令,即刻起,滑州府一切军政要务,由本钦差代为署理!”
李纲闻言大惊失色:
“大人!这……这不合规制啊!没有中书省的文书,我们……”
苏云没有理他。
他缓缓抽出腰间那柄古朴的尚方宝剑,指向城头。
夕阳的余晖,洒在剑刃之上,反射出森然的寒光。
“此剑,便是规制!”
“秦风!”
苏云厉喝一声。
“属下在!”
“破城!”
“遵命!”
三十名皇城司缇骑,齐声怒吼,翻身下马,从不远处找来一根巨型撞木,在震天的号子声中,狠狠撞向那扇紧闭的城门!
“轰!”
一声巨响,整个滑州城,仿佛都在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