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灰蒙,压得人喘不过气,连日的激战让这座六朝古都的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鲜血。
我挣扎着从瓦砾堆里抬起头,尘土和碎屑簌簌落下。右臂传来一阵刺痛,但我顾不上了。
我的目光急切地搜寻着,终于在那片废墟中找到了那本染血的日记本和那支滚落的钢笔。
墨水瓶已经碎了,深蓝色的墨水在灰白的砖石上晕开一片悲壮的痕迹。
万幸的是,笔尖没有损坏。
额头的伤口还在渗血,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但我已经无暇擦拭。
我必须记下来,必须将正在发生的一切记录下来。
顾旅长那声石破天惊的“杀——”还在空气中震颤,而眼前的景象,已经从惨烈的城墙争夺战,瞬间坠入了更加血腥残酷的巷战地狱。
那声震天动地的巨响,至今还在我的耳中回荡。
东侧城墙在一阵剧烈的爆炸声中大段崩塌。
砖石飞溅,烟尘冲天而起,仿佛一头巨兽被撕开了一道致命的伤口。
尚未等烟尘散尽,无数敌军的身影就如潮水般从豁口处狂涌而入。
他们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抱着轻机枪,甚至挥舞着军刀,像一股污浊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城墙豁口处最后薄弱的抵抗,直扑中华门内纵横交错的街巷。
他们的眼睛里闪烁着凶狠的光芒,口中发出的怪叫声令人毛骨悚然。
“堵住他们!堵住巷口!”顾旅长的吼声嘶哑却极具穿透力,在这片混乱的战场上如同定海神针。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猛地从掩体后跃出,手中的冲锋枪喷射出最后的火焰,将冲在最前面的几个敌人扫倒在地。
教导总队的李团长带着几十个还能动的弟兄,依托着残垣断壁,用步枪和手榴弹拼命封锁着几条主要的巷口。
他们的脸上满是硝烟和血污,军装破烂不堪,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荣誉第一旅的残兵们,则像钉子一样,死死钉在敌人涌入的锋线上,用刺刀、用枪托、用牙齿,用一切能用的东西,阻挡着这股恶浪。
“荣记者!趴下!找掩护!”方志行的吼声在混乱中传来。
他仅存的右手挥舞着大刀,将一个试图从侧面摸过来的敌人砍翻,自己也被刺刀划伤了肋下,鲜血瞬间染红了破旧的军装。
他的脸色苍白,但眼神中的坚毅却丝毫未减。
战斗在瞬间白热化!
狭窄的街巷成了最残酷的战场。
子弹在墙壁上凿出密集的弹孔,手榴弹的爆炸掀起碎石和残肢断臂。
浓烟滚滚,视线模糊,很多时候,敌人就在几步之外,刺刀闪着寒光就捅到了眼前。
喊杀声、惨叫声、爆炸声交织在一起,奏响了一曲悲壮的战歌。
顾旅长的话,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每一个还能听见的士兵心上!联想到顾旅长之前偶尔流露出的对金陵未来的极度忧虑……
一种不寒而栗的恐惧和随之而来的、更加狂暴的愤怒,瞬间点燃了所有残兵的血性。
“杀光这群畜生!不能让他们进城祸害百姓!”
杨才干带着几个老兵,用手榴弹和集束手榴弹疯狂地投向敌人聚集的院落,剧烈的爆炸声中,夹杂着凄厉的惨叫。
“为了金陵的父老!跟狗日的拼了!”
教导总队的李团长左腿中弹跪倒在地,却依然举着手枪向涌来的敌人射击,直到打光最后一颗子弹,被几把刺刀同时刺穿胸膛。
他倒下的瞬间,还死死盯着冲上来的敌人,眼中是滔天的恨意。
顾旅长彻底杀红了眼!
他打光了冲锋枪子弹,捡起地上牺牲弟兄的步枪,装上刺刀,亲自带队发起了反冲锋。
他像一柄烧红的尖刀,狠狠刺入敌人的队列。
刺刀捅、枪托砸、拳头轰。
他身上的伤口在流血,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有一个念头在燃烧:挡住他们!挡住敌人!只要还有一个人在,就决不能让这群屠夫踏进金陵城一步!
战斗的惨烈程度,远超之前的城墙争夺。
每一座残破的房屋,每一个堆满瓦砾的院落,每一条狭窄的巷子,都成了反复争夺的战场。
敌我双方完全绞杀在一起,很多时候就是最原始的肉搏。
教导总队的精锐,荣誉第一旅的百战老兵,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用生命在迟滞、在消耗、在消灭这股突入的敌人。
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十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
当最后一声垂死的哀嚎在一条死胡同里戛然而止,枪声和爆炸声终于稀落下来,最终归于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
硝烟缓缓散去,露出满目疮痍。
这条不算长的巷子里,铺满了尸体。层层叠叠,相互枕藉,流出的鲜血汇聚成小溪,在寒冷的空气中冒着丝丝白气,又慢慢凝固。
一面破碎的军旗半掩在瓦砾中,旗面上沾满了暗红的血迹。
顾旅长拄着那支沾满血污的步枪,站在尸堆中间,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
他环顾四周,目光扫过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沾满血污的脸庞。那是还能站着的弟兄。
教导总队……只剩下不到一百人,个个带伤,眼神空洞而疲惫。荣誉第一旅……环顾四周,能自己站着的,算上轻伤,竟已不足七十余人!
加上教导总队那点人,总共……不到两百了。
寒风呜咽着掠过这片死寂的战场,卷起阵阵血腥。
幸存下来的士兵们默默地打扫着战场,从敌人的尸体上收集着弹药和粮食。
他们的动作机械而麻木,脸上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只有深深的疲惫和失去战友的悲痛。
几个卫生兵正在伤员中间忙碌着,他们的绷带早已用尽,只能从死去的敌人身上撕下布条,为伤员进行简单的包扎。
伤员的呻吟声此起彼伏,但在这一片死寂中却显得格外微弱。
顾旅长缓缓地走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每一步都显得异常沉重。
他时而停下脚步,为那些牺牲的弟兄合上未能瞑目的双眼;时而蹲下身子,捡起某个士兵留下的遗物,小心翼翼地收进口袋。
顾沉舟的背影在硝烟弥漫的废墟中显得格外孤独而坚毅。
方志行拖着受伤的身躯,正在组织士兵们构筑新的防线。
他的声音沙哑但却坚定:“快!把那些砖石垒起来!敌人很快就会再次进攻!”
士兵们虽然疲惫不堪,但仍然强打着精神,用颤抖的双手搬运着砖石,构筑着简陋的工事。
我坐在一堆瓦砾上,继续用那支沾满血污的钢笔记录着这一切。我的手在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怒和悲痛。
我要将这一切都记录下来,让后人知道,在这片土地上曾经发生过怎样惨烈的战斗,曾经有过怎样英勇的抵抗。
夜幕缓缓降临,笼罩了硝烟弥漫的南京城。
寒风中的中华门,如同一个巨大的伤口,静静地诉说着白日的惨烈。
顾旅长站在城头上,望着远处敌人营地星星点点的火光,眉头紧锁。
他知道,更残酷的战斗还在后面。
但他们将继续战斗下去,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因为在他们身后,是千千万万的同胞,是这片他们誓死扞卫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