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旬,鄂东大地暑气熏蒸,湿热的江风裹挟着硝烟的气息,提前宣告了战争的临近。
“蒙城旅”五千余官兵,搭乘征调来的船只和卡车,沿江疾进,终于抵达了预定的防御区域——以富池口为核心的长江南岸防线。
眼前的景象,让即使是经历过蒙城炼狱的老兵们也感到心头沉重。
长江在此处江面开阔,水流湍急。
南岸,山峦起伏,扼守江道的富池口要塞,依托几座临江的山头修建,钢筋混凝土的永久工事如同巨兽的獠牙,森然矗立。
但许多外围的野战工事尚未完全成型,民夫和少量工兵正在烈日下挥汗如雨地加固着。
更令人不安的是江上。
日军飞机的侦察活动异常频繁,偶尔还有军舰的炮艇远远游弋,试探着岸防火力的反应。
一种大战将至的压抑感,弥漫在空气之中。
顾沉舟立刻召集团营长,实地勘察地形,细化防御部署。
“一团,你们的阵地是重中之重!”顾沉舟站在富池口主峰——鸡笼山的指挥所里,指着脚下蜿蜒的江岸和层层叠叠的堑壕、铁丝网,“鬼子要西进,必须拔掉这颗钉子。核心堡垒群要顶住重炮轰击,侧翼的暗堡和机枪火力点要形成交叉,绝不能让鬼子轻易登陆。炮兵营,测算好江面各区域射击诸元,鬼子的船来了,就给我往死里打!”
一团团长,原蒙城老营长提拔而来,面色黝黑,沉声道:“旅座放心,一团只要还有一个人在,鬼子就别想从富池口正面爬上来!”
“三团,”顾沉舟的目光投向江北方向,隔江相望的田家镇山势更加险峻,“你们的任务是灵活阻击,逐次消耗。前出阵地要利用好每一处山林、村庄,多设诡雷,广布疑兵。记住,你们的牺牲,是为了给主阵地争取更多时间。必要时,可放弃前沿,退守田家镇核心阵地,与江北友军形成犄角之势,交叉火力封锁江面!”
三团长是个性格悍勇的汉子,啪一个立正:“旅座,三团弟兄不怕死,定叫鬼子在田家镇外血流成河!”
部署已定,部队迅速进入阵地,争分夺秒地加固工事,熟悉射界。
士兵们挥动铁锹,汗水浸透了崭新的军装,泥土混合着硝烟的味道,呛入鼻腔。
新兵们看着脚下奔流的长江和对岸隐约的山影,既有紧张,也有初临战阵的兴奋。
老兵们则沉默得多,他们仔细检查着机枪位、炮位,默默计算着弹药储备,眼神中是一种见惯了生死的平静与警惕。
顾沉舟和方志行几乎不眠不休,巡查着每一处重要阵地。
“老方,你看这江面,太开阔了。鬼子要是用舰炮轰击,我们的工事能扛多久?”顾沉舟忧心忡忡。
方志行抹了把汗:“永久工事问题不大,就怕野战线被反复犁地。关键是我们的炮,数量和质量都比不上鬼子,只能靠精准和突然性。”
“告诉炮兵,节省弹药,打就要打疼他!步兵要做好防炮击的准备,猫耳洞多挖,防炮洞加深!”
七月二十五日,清晨。
江面上大雾弥漫,能见度极低。
但一种异样的寂静,让前沿阵地的官兵们都绷紧了神经。
“有动静!”鸡笼山观察哨的士兵压低声音报告。
浓雾中,传来了低沉的发动机轰鸣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响。紧接着,是某种金属履带碾压地面的嘎吱声,其间还夹杂着日语隐约的吆喝。
“是鬼子的登陆艇!还有……坦克的声音?他们想把坦克运上岸!”哨兵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
消息迅速传到旅部。
顾沉舟心头一沉,日军果然来势汹汹,竟然试图在富池口正面实施装甲突击!
“命令一线部队,放近打!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开枪!炮兵做好准备,听我号令!”顾沉舟果断下令。
他要利用大雾的掩护,给日军来一个瓮中捉鳖。
雾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阵地上,士兵们屏住呼吸,手指扣在扳机上,手心里全是汗。
能见度只有几十米,只能听到那令人心悸的轰鸣声越来越近,甚至能闻到柴油燃烧的刺鼻气味。
突然,几艘庞大的日军登陆艇的轮廓冲破浓雾,出现在离岸边不足百米的水域!
艇首敞开,隐约可见里面挤满了头戴钢盔的日军士兵,以及一两辆体型较小的坦克或装甲车!
“打!”顾沉舟对着电话嘶吼。
霎时间,富池口防线如同苏醒的火山,猛然喷发!
“咚咚咚!”“哒哒哒哒!”
鸡笼山及其侧翼阵地上,所有火力点同时开火!
重机枪子弹如同泼水般扫向登陆艇敞开的舱门,瞬间将试图冲出的日军士兵打成筛子。
迫击炮弹和山炮炮弹呼啸着砸向江面,激起冲天的水柱,一艘登陆艇被直接命中,燃起大火,缓缓倾覆。
江面上顿时乱成一团。
日军的掩护炮火也开始了,江北岸的日军炮兵阵地以及江中游弋的炮舰,向富池口阵地倾泻着钢铁与火焰。
巨大的爆炸声连绵不绝,地动山摇,硝烟尘土弥漫,许多刚刚加固的野战工事被炸塌。
“顶住!防炮!注意江面,鬼子要抢滩了!”军官们在炮火中声嘶力竭地呼喊。
果然,尽管遭遇迎头痛击,日军的凶悍依旧超出想象。残余的登陆艇不顾伤亡,强行冲滩。
艇门放下,日军士兵嚎叫着跳入齐腰深的水中,冒着密集的弹雨向岸上冲击。
几辆豆战车也蹒跚着驶下登陆艇,用车载机枪疯狂扫射,为步兵提供掩护。
“反坦克小组!上!”一团团长红着眼睛大吼。
早已埋伏在滩头侧翼废墟中的敢死队员,抱着集束手榴弹和炸药包,利用弹坑和障碍物匍匐前进,不顾一切地扑向日军坦克。
“轰!”“轰!”
剧烈的爆炸声接连响起,一辆豆战车被炸断了履带,瘫痪在原地。
但更多的日军步兵已经冲上了滩头,与守军展开了惨烈的近距离厮杀。
刺刀见红,手榴弹横飞,滩头阵地瞬间变成了血肉磨坊。
“二营预备队,给我压上去!把鬼子赶下江!”顾沉舟通过望远镜看到滩头告急,立刻下令。
生力军的加入,暂时稳住了阵脚。
但日军的炮火更加猛烈,后续的登陆艇仍在不断试图靠岸。
战斗从清晨持续到午后,富池口正面滩头反复易手,江水被染成了淡淡的红色。
日军凭借火力优势和中队的悍不畏死,逐渐在滩头建立了一个立足点。
“旅座,一团伤亡很大!鬼子炮火太猛了!滩头阵地恐怕……”参谋的声音带着焦急。
顾沉舟脸色铁青,他知道,单纯死守滩头,在日军绝对优势的舰炮和重炮轰击下,代价太大。
“命令一团,放弃滩头前沿阵地,逐次退守鸡笼山主阵地!利用永备工事和反斜面,消耗敌人!”他做出了艰难但必要的决定,“告诉弟兄们,把鬼子放上山来打!我们的优势是山地和工事!”
与此同时,江北田家镇方向,也传来了密集的枪炮声。
三团的前沿阵地同样承受着日军猛攻的压力。
第一天的战斗,就在如此高强度、高伤亡的节奏中落下帷幕。
日军付出了惨重代价,未能攻克核心阵地,但成功在富池口滩头站稳了脚跟。
对于“蒙城旅”而言,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夜色降临,枪炮声暂时稀疏。
阵地上弥漫着硝烟、血腥和汗臭混合的味道。
医护人员穿梭在阵地上抢救伤员,工兵们则趁着夜色抢修被毁的工事。
顾沉舟走在鸡笼山的主阵地上,看着疲惫不堪却眼神依旧坚定的士兵们,看着那些被炮火削去半边的工事,心中沉甸甸的。
这只是第一天。
武汉会战,注定是一场漫长而残酷的消耗战。而“蒙城旅”,已经再一次置身于这场风暴的最前沿。
顾沉舟抬头望向江北,田家镇方向仍有火光闪烁。
他知道,更艰苦的战斗,还在后面。
“给武汉发电,”顾沉舟对身后的通讯参谋说,“我部已与敌接火,富池口阵地屹立未动。虽敌攻势凶猛,我全体官兵士气高昂,誓与阵地共存亡。‘蒙城旅’,绝不会让蒙城的悲剧在武汉重演!”
顾沉舟的声音在夜风中传开,带着一丝疲惫,却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绝。
长江的波涛声,仿佛在为这支不屈的军队,奏响着一曲悲壮的战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