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袍山的怀抱,并非温柔乡。
这里没有鬼子的枪炮,却有着更为原始的严酷。
参天的古木遮蔽了天日,荆棘与藤蔓纠缠成天然的障碍,湿滑的苔藓覆盖着每一块岩石,空气中弥漫着腐叶和湿土的沉闷气息。
荣誉第一师的残部,像一群伤痕累累的野兽,踉跄着闯入这片与世隔绝的天地。
近两千人,几乎人人带伤,饥饿、疲惫、伤痛如同跗骨之蛆,蚕食着他们仅存的体力与意志。
许多士兵一停下脚步,便瘫倒在地,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已耗尽。
顾沉舟的左臂在隘口突围时被弹片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只是用撕碎的军装草草包扎,此刻仍在渗血。
但他不能停下,甚至不能流露出丝毫的虚弱。
他强撑着巡视临时选定的宿营地,看着横七竖八倒下的士兵,看着荣念晴和小豆子带着仅存的几个医护兵,穿梭在伤员之间,用搜集来的草药和最后的绷带进行着绝望的救治,他的心如同被浸在冰水里。
“统计伤亡,清点物资。”顾沉舟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
结果令人心碎。
能战斗的人员已不足一千五百,重伤员近百,几乎无法行动。弹药,步枪子弹人均不足十发,机枪子弹更是寥寥无几,手榴弹几乎耗尽。
粮食,只剩下最后几袋混杂着沙土的糙米和一些沿途挖来的、不知名的苦涩根茎。
绝望,如同山间的浓雾,再次无声地弥漫开来。
“师座……我们……还能出去吗?”一个年轻的士兵,脸上还带着稚气,此刻却满是茫然,低声问道。他的问题,代表了此刻大多数人的心声。
顾沉舟没有立刻回答。
他走到一块较高的岩石上,环视着这片暂时庇护了他们,却也可能成为他们坟墓的深山。
他的目光扫过那一张张或麻木、或绝望、或依旧带着一丝期盼的脸。
“我们刚刚从鬼子的铁桶阵里杀出来。”顾沉舟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黄袍山再难走,能难过鬼子的机枪大炮?再饿,能饿过当年蒙城断粮?”
顾沉舟顿了顿,指向莽莽群山:“这里,没有鬼子给我们定下的死期!活路,要靠我们自己用手,用脚,用脑子去刨出来!”
他跳下岩石,开始下达一连串具体到近乎苛刻的命令:
“所有还能动的,立刻行动起来!以连排为单位,寻找水源,开辟安全的宿营地,挖掘避身的山洞或搭建窝棚!”
“组织狩猎队和采集队,熟悉山林的老兵带队,寻找一切可以果腹的东西——野兽、野果、菌类,但必须确认无毒!”
“搜集所有能找到的草药,交给荣医生!”
“工兵,制作简易陷阱,警戒营地四周!”
“通讯营,尝试修复电台,寻找制高点,架设天线,哪怕只有一丝信号,也要尝试与外界取得联系!”
命令不再是空洞的鼓舞,而是具体的生存指令。求
生的本能,压过了绝望的情绪。士兵们挣扎着爬起来,在老兵的带领下,开始像真正的山民一样,与这片陌生的山林搏斗。
狩猎队带回了第一只瘦弱的山麂,引起了小小的轰动。
采集队找到了可食用的野果和块茎,虽然苦涩,却足以果腹。
荣念晴带着人辨认草药,用石头捣碎,为伤员敷上。
小豆子跟着老兵学习设置捕捉小动物的套索,居然真的捉到了几只山鼠,兴奋地拿去给重伤员熬汤。
顾沉舟亲自带着几个军官,勘察地形,规划防御,寻找可能的撤退路线。
他手臂的伤口因活动而崩裂,鲜血染红了临时绷带,他却浑然不觉。
几天过去,营地虽然依旧简陋,却初步有了秩序。
士兵们脸上不再是纯粹的绝望,多了些专注于生存的坚韧。
他们学会了辨认可食用的植物,学会了利用地形隐藏营地,学会了用最节省的方式使用所剩无几的弹药进行警戒和狩猎。
周卫国的伤势在草药和有限的休息下,有所好转,他已经能丢掉拐杖,慢慢行走。
他主动接过了训练新兵和整肃纪律的任务,将山林生存的经验与军事纪律结合起来。
方志行则利用这难得的喘息之机,重新整顿内部,加强思想工作,强调部队的团结和纪律是在这绝境中生存下去的根本。
夜晚,篝火旁,不再是一片死寂。
士兵们围坐在一起,低声交流着白天的收获,分享着识别草药、设置陷阱的心得。
偶尔,会有压抑的歌声响起,是家乡的小调,带着无尽的思念,却也透着一丝不肯熄灭的生命力。
顾沉舟坐在自己的窝棚口,听着远处的虫鸣和隐约的歌声,看着跳动的篝火映照着一张张疲惫却坚毅的脸。
他轻轻抚过手臂上重新包扎好的伤口,感受着那隐隐的刺痛。
他知道,危机远未解除。
粮食危机依旧存在,伤员需要更好的治疗,日军绝不会放弃搜索。
但他们至少赢得了一点宝贵的时间,一点恢复元气、重新凝聚力量的时间。
荣誉第一师这把几乎折断的战刀,正在这深山的熔炉中,经历着又一次淬炼。
这一次,淬炼他们的不是敌人的炮火,而是生存本身。
刀刃或许更加残破,但握刀的手,却更加坚定,刀身也因这绝境的磨砺,隐隐透出一种更为内敛、也更为危险的寒光。
顾沉舟抬头,透过浓密的树冠,望向那一小片墨蓝色的夜空,几颗寒星倔强地闪烁着。
“我们会出去的。”他在心中默念,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牺牲的弟兄,抑或是对这片沉默的群山宣告,“带着更硬的骨头,更利的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