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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这座战时的陪都,湿漉漉的雾气似乎常年不散。
将山城的轮廓氤氲得模糊不清,也仿佛掩盖着无数暗流涌动。
荣誉第一师的临时驻地安排在了郊外一处相对僻静的兵营。
虽然条件简陋,但总算有了个落脚之处。
安排好部队扎营、布设岗哨、处理完必要的交接文书后。
顾沉舟站在师部门口。
看着经历长途跋涉、脸上带着疲惫却难掩兴奋的士兵们。下达了命令:
“传令下去,除必要执勤人员外,全师放假一日!军需处按人头拨发饷钱,让弟兄们进城逛逛,吃点喝点,放松放松!打了胜仗,这是他们应得的!”
命令一下,军营里顿时爆发出一阵压抑着的欢呼。
紧绷了太久的神经,终于可以暂时松弛一下了。
处理完手头最紧急的事务。
顾沉舟换上了一身整洁的将官常服,准备前往黄山官邸觐见委员长。
这是他抵达重庆后必须履行的第一道程序。
方志行和几名卫士随行。
车子驶出兵营,进入重庆市区。
街道上人流如织,各式各样的车辆、黄包车、行人混杂在一起,显得异常拥挤和喧嚣。
两旁的建筑既有传统的吊脚楼,也有新建的西式楼房。
墙上贴着各种抗日标语和宣传画,透露出战时陪都特有的繁忙与畸形繁荣。
然而,就在车子行驶到一条相对宽敞、靠近军政部门办公区的道路上时。
却意外地被人拦下了。
拦车的是一辆黑色的轿车,车牌显示其主人身份不凡。
车门打开,一位身材微胖、面带笑容,但眼神精明的上将走了下来,正是人称“西北王”的胡宗南。
“哎呀,这位就是顾沉舟顾师长吧?果然是英雄出少年,一表人才!”
胡宗南未语先笑,显得十分热情,主动伸出手。
顾沉舟心中一动,立刻下车,敬礼,然后与胡宗南握手:“胡长官!卑职顾沉舟,久仰长官大名!”
他心中迅速盘算,胡宗南是委座的心腹爱将,手握重兵坐镇西北,此刻出现在这里,还特意拦下自己,绝非偶遇那么简单。
“顾师长不必客气!”
胡宗南用力握了握顾沉舟的手,笑容可掬。
“你们在随枣打得好啊!扬我国威,大涨了我革命军人的志气!我听说之后,是拍案叫好!像顾师长这样的悍将,正是党国最需要的人才!”
胡宗南话锋一转,压低了声音,显得推心置腹:“沉舟老弟啊,你还年轻,前途无量。这重庆嘛,水浑得很,有些事,有些人,要多留个心眼。
胡宗南顿了顿,继续说道:“以后在中央,若是遇到什么难处,或者想找个地方一展抱负,我胡寿山的第一战区,随时欢迎你这样的虎将!西北虽然苦寒,但天地广阔,正适合老弟你这样的猛虎啸傲山林啊!”
顾沉舟心中警铃大作。
这话里的拉拢之意再明显不过。
他脸上保持着谦逊的笑容,打着哈哈:“胡长官过奖了,沉舟愧不敢当。卑职只是一介武夫,唯知服从命令,为国杀敌。至于其他,实在不敢多想,一切听凭委座和中央安排。”
胡宗南见他滑不溜手,也不着恼,依旧笑容满面地又勉励了几句。
什么“年轻有为”、“日后多亲近”之类,这才上车离去。
顾沉舟重新上车,眉头微蹙。
这才刚到重庆,麻烦就找上门了。
他可不想卷进这些派系之争的暗流之中。
果然,车子没开出去多远,在一个路口等红灯时。
旁边一辆车上的人也摇下了车窗。
这次露面的,是素有“小委员长”之称,身兼数职,权势熏天的陈诚。
陈诚的表情不像胡宗南那样热情外露,显得更严肃一些,但目光锐利,带着审视的意味。
“顾师长?”他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威势。
“陈长官!”顾沉舟再次下车敬礼。
面对这位土木系领袖,委座眼前真正的红人,他更加谨慎。
陈诚点了点头,算是回礼,言简意赅:“仗打得不错,没有辜负‘荣誉第一’的称号。委座对你期望很高。”
他顿了顿,目光在顾沉舟脸上停留片刻。
“如今国难当头,正需整军经武,汰弱留强。顾师长是难得的人才,当以大局为重,将一身本领用在刀刃上。若有关于部队整训、装备补充方面的想法,可以直接来找我。”
这话比胡宗南的更加含蓄,但也更加直接地抛出了橄榄枝,暗示可以为他提供资源和上升通道,前提是“以大局为重”,这个大局是什么,不言而喻。
顾沉舟心中苦笑,面上依旧恭敬:“多谢陈长官勉励!沉舟一定恪尽职守,努力整训部队,以备委座驱策。至于具体事务,自当遵循军政部规程。”
陈诚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升上车窗,车子缓缓驶离。
接连遇到两位大佬的亲切关怀,顾沉舟感到一阵心累。
这重庆的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还要浑。
他只是一个刚刚立下战功的师长,根基浅薄,任何一方都得罪不起,但也绝不能轻易站队。
就在顾沉舟准备重新上车时,眼角的余光瞥见路边一个踽踽独行的身影。
那人穿着略显陈旧的将官大衣,身形依旧挺拔,但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难以化开的阴郁和颓唐,与周围喧嚣的环境格格不入。
是桂永清。
顾沉舟脚步一顿。
对于这位曾经的战友,他心情复杂。
说起桂永清,其人起点十分之高。
在德国军事学习回国之后便组建中央军校教导总队并且担任总队长,掌握着整个中国最强大的军事力量。
但可惜的是,教导总队在金陵一战之后便因为受损惨重。
仅存千余人撤至武汉,番号被撤销,余部编入七十四军。
而桂永清则改任七十四军军长。
但后来因‘兰封会战’失利而被撤去军长职务,任军委会战时工作干部训练团教育长。
但最近桂永清处境十分不妙。
其在四川綦江主持战干团时制造了“綦江惨案”,听信特务蛊惑,批准将战干团的数百名学生屈打成招,伪造“红党暴动”假象,活埋了近两百名学生。
如今,因遭舆论谴责而被免去教育长职。
所以,现在的桂永清正处于人生最低谷的时刻。
顾沉舟原本对桂永清是有几分敬佩的。
金陵血战,教导总队死守紫金山、光华门,桂永清作为总队长,确实展现了血性和指挥才能。
后来听说桂永清因兰封会战失利被撤职,顾沉舟还曾觉得惋惜。
但随后传来的“綦江惨案”的消息,却让顾沉舟感到震惊和难以置信。
那个在金陵城头与他并肩血战、突围时一马当先的悍将,怎么会堕落成残害进步学生、双手沾满无辜鲜血的刽子手?
桂永清也看到了顾沉舟,他愣了一下,随即脸上挤出一丝极其勉强甚至带着点尴尬的笑容,走了过来。
“顾……顾师长。”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失去了往日的洪亮和自信。
“桂教育长。”顾沉舟用了对方最近的一个职务称呼,语气平淡。
两人一时都有些沉默。
往昔在炮火连天的金陵城下的战友情,与如今横亘在之间的“綦江惨案”的阴影,形成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恭喜你啊,沉舟兄。”
桂永清终于开口,语气带着说不出的落寞。“随枣大捷,阵斩日酋,名动天下……你,做到了我们当年想做而没做到的事。”
顾沉舟看着他眼角的皱纹和鬓边的白发,很难将眼前这个失意潦倒的中年人与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教导总队总队长联系起来。
他心中叹息,人性之复杂,莫过于此。
战争和权力,足以扭曲一个人。
“时势使然而已。”
顾沉舟不愿多谈,更不想触及对方的痛处。
“桂兄……保重身体。”
桂永清听出了他话语中的疏离,眼神黯淡了一下。
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点了点头,转身蹒跚地离开了。
背影消失在重庆潮湿的雾气里,显得格外孤寂。
顾沉舟站在原地,看着桂永清消失的方向,心中百感交集。
这就是重庆,既是抗战的灯塔,也是吞噬理想与人性的漩涡。
他整理了一下心情,目光重新变得坚定锐利,拉开车门。
“去黄山官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