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月22日。
清晨的寒气还凝在灵山县街道的每一个角落。一辆刷着蓝漆的出租车,从县汽车站缓缓驶去。
车窗摇下半截,露出一张戴着金丝边眼镜、约莫四十岁上下的男人脸,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和初来乍到的好奇。
他叫李明远,是外地过来做建材生意的商人。听说灵山县这边有几种新建材卖的不错,特意过来调查。
车轮碾过略显坑洼的水泥路面,摇晃起伏。
李明远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街道两旁略显陈旧、带着浓厚九十年代气息的建筑——杂货铺、五金店、挂着褪色招牌的招待所。随即,一种奇特的、与这岭南小县城底色格格不入的鲜艳色彩,迅速抓住了他的眼球。
红。
铺天盖地的红。
不是零星点缀,而是如同汹涌的潮水,席卷了目之所及的每一个角落。
【热烈祝贺张宏先生、陈文秀女士喜结连理!】
【恭祝张宏陈文秀新婚大喜,百年好合!】
【英雄配才女,灵山共欢庆!张宏陈文秀新婚之喜!】
一条条鲜红的横幅,如同巨大的赤色绶带,横跨在街道上方,垂挂在商业楼或居民楼上,在冬日清冽的晨风中猎猎招展。
一张张新贴的大红纸,鲜艳夺目,上面是手写的各式各样的大红“囍”字和祝福语,旁边同样附着“张宏、陈文秀”“张先生 陈女士”的名字,出现在临街的商铺橱窗玻璃上,居民楼的阳台栏杆上,甚至是街边的绿化树和路灯杆上。
李明远彻底看懵了。
他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他见过城市里富豪包下整栋大厦电子屏求婚的新闻,也见过村里大户人家嫁娶时张灯结彩的热闹。
可像眼前这样,整个县城仿佛被浸染在某一对新人的喜庆海洋里,为某一对新人疯狂“打广告”的景象,闻所未闻!
“师傅,”李明远忍不住询问出租车司机,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这是怎么回事?谁家办喜事这么大阵仗?县太爷儿子娶媳妇?还是哪个大明星嫁过来了?”
他指着车窗外连绵不绝的红色浪潮,“这得花多少钱?县里给报销?”
开车的出租车司机是个四十多岁、皮肤黝黑、颧骨突出的本地汉子。
他透过后视镜瞥了一眼李明远那副见了鬼似的表情,嘴角一咧,露出一口被劣质香烟熏黄的牙齿,嘿嘿笑了两声,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咋样?吓一跳吧?外地来的?”
“是啊,过来做生意。”李明远连忙点头。
“嘿嘿,”司机师傅颇有些自豪地扬了扬下巴,仿佛这满城红妆也有他一份功劳,“不是啥县太爷,也不是大明星!是咱灵山的大英雄,张宏张老板!今天是张老板跟他媳妇陈文秀大喜的日子!”
“张宏?陈文秀?”
李明远在脑子里飞快搜索,毫无印象。
而且这名字听起来太普通了,也不像是什么家喻户晓的大人物。
“没听说过?”司机师傅像是被踩了尾巴,嗓门都拔高了几分,方向盘一打,车子灵活地拐过一个街角,避开了前方一辆慢悠悠的三轮车,“那你可真是孤陋寡闻了!张宏张老板,那是咱灵山,不,是整个邕州市都响当当的人物!”
司机师傅显然是个健谈的,又或许,张宏的事迹早已在灵山人的口中被茶余饭后谈论无数遍,成了他们共同的骄傲。
他打开了话匣子,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挡风玻璃上:
“知道桃源集团不?那就是张宏白手起家,一手创办的企业!不仅是咱灵山的龙头企业,桃源的建材,在整个西川都抢手!”
“哦!桃源集团!我晓得!我这次来就是专门来买他们的建材的!”李明远惊呼,随即疑惑,“那也不对啊。桃源集团再厉害,也只是一个建材公司老总啊,凭啥……”
“你先听我说完!”司机打断他,继续说,带着自豪,“咱们张总这人做人不忘本,发了财不忘回报家乡。修路,修产业园,办学校,干的可都是一件件实打实的好事!人家还是省里都表彰过的优秀扶贫企业家,正儿八经的西川省十大杰出青年!还上过国家新闻,被点名表扬过呢!”
李明远微微动容,省级荣誉、国家新闻,这两点加起来放在一个县级企业家身上,的确不简单。
然而司机接下来的话,让他更吃惊。也明白了张宏在灵山县那么受人尊敬的原因。
“这还不算啥!”司机师傅像是炫耀自家宝贝,语气更加激昂,“去年夏天,红河镇发大水,山都塌了!洪水眼瞅着就要把镇子淹了!两万多口人啊!你猜怎么着?就是张老板!带着抢险队就冲上去了!
别人都不敢上,张老板亲自指挥,搞了个啥…定向爆破!直接炸山!硬生生把洪水改了道!两万人啊,全活了!那场面,啧啧,跟拍电影似的!神了!”
司机师傅说得眉飞色舞,仿佛亲眼所见。
李明远听得心头震动。
力挽狂澜,拯救两万人于洪水之中?
这特么是英雄电影里面才有的情节啊!
“还有!”
司机师傅显然还没说够,又狠狠拍了一下方向盘,“邕廉高速知道吧?现在就是张总当话事人。之前贪官当道,搞得一塌糊涂!豆腐渣工程!张总被叫去市里接手后,嘿,那叫一个痛快!直接把那帮贪官污吏都拉下马了!
现在那路修的,杠杠的!三天两头上新闻,说是什么全省第一!
你说,这给咱灵山人长了多大的脸!”
车子驶过一条同样挂着红色横幅的小巷,几个穿着棉袄的老头老太太正围在一起,指着横幅上的贺词乐呵呵地说着什么。
司机师傅按了下喇叭,老人们笑着让开。
“所以啊,”司机师傅最后总结道,语气带着一种朴素的理所当然,“张总不仅英雄了得,还是功德无量的活菩萨。咱灵山人记得他的好,记得他的恩!他今天结婚,自然是咱灵山人天大的喜事!
这横幅和喜字,谁也没有组织,都是街坊邻居,还有受过他恩惠的老百姓听说消息后,自发搞出来的!
大家伙都想凑个热闹,表表心意!给英雄贺喜,给好人添彩!
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李明远彻底沉默了。
他靠在有些磨损的皮质座椅上,望着窗外连绵不断的、如同火焰般跳动的红色,内心翻江倒海。
一个名字,能让一座县城心甘情愿地为他披上红妆,能让素不相识的百姓自发地掏钱为他庆贺,这需要怎样的功绩?需要怎样深入人心的德行?
他做建材生意多年,自诩见过不少场面人物。
但像张宏这样,扎根乡土,以实实在在的功业赢得如此纯粹、如此磅礴民望的人,生平仅见。
他不再觉得那红色刺眼,只觉得那是一种滚烫的、属于这片土地、这里人们的朴素赤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