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4月,灵山县,红河镇,陈家小院。
暮春的风带着暖意和花草的甜香,轻轻拂过小院。
葡萄藤刚刚抽出嫩绿的新叶,在竹架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院角的茉莉花开了几朵,洁白的小花散发着清幽的香气。
张宏推开熟悉的院门,一股混合着饭菜香和淡淡奶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客厅里传来动画片《喜羊羊与灰太狼》欢快的主题曲,还有一个小皮球在地板上弹跳的“砰砰”声。
“爸爸!”
一声清脆稚嫩、带着无限惊喜的呼唤,如同最动听的音符,瞬间击中了张宏的心房。
穿着嫩黄色小裙子、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小小身影,像一颗发射的小炮弹,摇摇晃晃、却又无比坚定地从客厅里冲了出来。
她跑得还不太稳,小短腿迈得飞快,小脸上洋溢着纯粹而灿烂的笑容,乌溜溜的大眼睛亮得如同落入了星辰。
是张星海。
他的女儿。
已经两岁了。
张宏几乎是本能地蹲下身,张开双臂。
下一秒,那个带着奶香和阳光气息的、软乎乎的小身体就结结实实地撞进了他的怀里!
冲击力不大,却让这个在盘龙江天堑上指挥若定的男人,眼眶瞬间一热。
“爸爸!爸爸!”
小星海像只快乐的小麻雀,紧紧搂着张宏的脖子,小脑袋在他颈窝里亲昵地蹭来蹭去,嘴里不停地叫着,仿佛要把这两个月没叫的份都补回来。“爸爸回来啦!星海想爸爸!”
张宏紧紧抱着女儿,感受着那真实而温热的触感,鼻尖萦绕着孩子特有的奶香,连日奔波的疲惫和工地上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被彻底融化。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脸埋进女儿柔软的发顶,声音温柔得能融化钢铁:“爸爸也想星海……天天都想……”
“张宏?”陈文秀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头,看到门口相拥的父女俩,脸上瞬间绽开温柔的笑意。
她气色很好,眉宇间少了几分工作时的锐利,多了几分居家的柔和。“回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饭快好了!”
午饭是简单的家常菜,却充满了久违的温馨。
小星海兴奋得不肯好好吃饭,叽叽喳喳地向爸爸展示她新画的“大高楼”(一堆歪歪扭扭的线条),炫耀她新学会的儿歌。
还不停地追问:“爸爸,大车车呢?星海要坐大车车!”
——她念念不忘的是张宏曾经带她远远看过一次的工地挖掘机。
“好,等爸爸有空,带星海去坐大车车。”张宏耐心地哄着,给女儿碗里夹了一块剔好刺的鱼肉。
饭后,拗不过女儿的软磨硬泡,张宏和陈文秀带着小星海去了县城的儿童乐园。
小小的淘气堡里,小星海像一只撒欢的小鹿,在彩色球池里翻滚,在滑梯上尖叫着冲下,在蹦床上笨拙地跳跃,咯咯的笑声清脆悦耳。
张宏坐在外面的长椅上看着,目光始终追随着那个小小的、充满活力的身影,冷硬的眉眼柔和得不可思议。
他还陪女儿坐了碰碰车。
狭小的车舱里,小星海兴奋地抓着小小的方向盘,其实根本控制不了方向,全靠张宏操控。
每一次碰撞,都引来她夸张而快乐的大叫。
陈文秀在一旁用手机抓拍,脸上是幸福的笑容。
灯光闪烁,音乐喧嚣。
看着女儿在旋转木马上对他兴奋地挥手,张宏心中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
他轻轻握住了身边陈文秀的手。
“文秀,”他的声音在嘈杂的背景音中显得有些低沉,“有时候……我真不知道,搞这么多工程,东奔西跑,错过星海这么多成长的瞬间……到底对不对?”
陈文秀反手握住他宽厚而带着薄茧的手掌,指尖轻轻摩挲着他掌心的纹路。她的目光温柔而坚定,看着旋转木马上那个快乐的小天使。
“阿宏,”她轻声说,“路,总要有人去修。桥,总要有人去架。国家要发展,要富强,总要有人去当那个付出更多、走得更远的角色。”
她转过头,清澈的眼眸深深地看着张宏,带着全然的信任和理解:“星海会长大的。她会明白,她的爸爸不是一个普通的爸爸。
她的爸爸,是在给千千万万个像她一样的孩子,修一条条通往更广阔世界的路。她会为你骄傲的。”
她顿了顿,嘴角弯起温柔的弧度:“再说,你也不是完全不管她呀?你看她现在多黏你?每次你回来,她都高兴得像过年。
她知道,她的爸爸很忙,但爸爸心里,永远装着她。”
张宏心中暖流涌动,用力回握妻子的手,郑重承诺:“等岭南高铁全线贯通,我就跟上面打报告,歇一歇。好好陪陪你们娘俩。带星海坐真正的高铁,去她想去的地方。”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一家三口牵着手,慢慢走回家。
小星海玩累了,趴在张宏宽厚的背上,小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温热的小脸贴着他的脖颈,发出均匀细小的呼吸声。
路灯将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宁静而温馨。
……
然而,这份宁静温馨并未持续太久。
刚把小星海安顿睡下,张宏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在黑暗中突兀地亮起,发出低沉而持续的震动。
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是——王梦儒。
张宏心头微微一沉。
这个时间点,没有紧急情况,王院士绝不会打扰他。
他拿起手机,走到阳台,轻轻关上推拉门。
“喂?王老?”
电话那头传来王梦儒凝重的声音:“张宏,很抱歉这么晚打扰您。
桐寨隧道这边,遇到了大麻烦……说来惭愧,我这把老骨头也搞不定……为了个不耽误工期,只能向你求助了……”
张宏打断他,“王老!不用多说了,我明天就过去!”
“行。我等你!”
王院士没有多说,张宏没有多问。
桐寨隧道这几个字已经能够代表一切。
这是岭南高铁建设中最困难的一项隧道工程——早在技术方案论证阶段就已经明确,其地质条件之复杂,工程难度之大,早已被专家组公认。
几乎所有专家——包括张宏本人,都认为这条隧道将是整个岭南高铁最艰难的工程。
原本,为了解决工程难题,张宏特意请来工程院泰斗、国内隧道工程第一人王梦儒院士亲自担任总工程师。
没想到连这位大佬都说出了“搞不定”的话。可见,工程的确是遇到了天大的困难。
张宏默默回头,透过阳台玻璃门,看向卧室内柔和的夜灯下,妻子恬静的睡颜和女儿在婴儿床上蜷缩成一团的小小身影。
他轻轻叹了口气。归家的宁静与温暖,总是这般短暂,胸膛肺腑之中,唯有沉甸甸的责任与牵挂常伴。
他轻轻推开阳台门,回到卧室。没有开灯,借着窗外朦胧的月光,走到婴儿床边。
小星海睡得正香,小嘴微微张着,长长的睫毛在粉嫩的脸颊上投下小小的阴影,一只小手还无意识地抓着毛绒玩具熊的耳朵。
张宏俯下身,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在女儿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滚烫而无声的吻。
“对不起,星海,”他在心底低语,声音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歉疚,“爸爸……又要走了。”
他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妻子安睡的侧颜,然后毅然转身,轻轻带上房门,走进了书房。
黎明破晓,一顿早餐与妻女最后的温存后,张宏便带着连夜整理的技术资料,踏上前往云川省的专车。
一场与天灾地质的鏖战,正在千里之外的崇山峻岭中,等待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