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那场覆灭莱英文明的战争。
或者准确来说,应该是单方面屠杀。已经过了两天。
观察者号正在以亚光速,在宇宙空间之中慢慢穿梭。
飞船的生态区亭台,茶香袅袅。
张宏坐在石凳上,手里捧着那杯未喝完的龙井,茶水早已凉透,却没心思喝。
他的目光落在亭台旁的青铜鼎上,鼎身的饕餮纹在暖光下泛着冷意,让他想起在β1155行星上,那些被帝国战舰摧毁的莱恩人房屋。
同样是金属,一个承载着文明传承,一个却成了毁灭的工具。
符云坐在对面,手里拿着那本线装《论语》,却没翻开,只是指尖摩挲着泛黄的书页,眼神平静地看着张宏,像是在等他平复情绪。
“英仙座帝国,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文明?”
张宏先开口,声音还有些沙哑,是压抑情绪留下的痕迹。
他抬起头,看向符云,眼里没有了之前的愤怒,多了几分理性的探究。
作为工程师,他习惯从现象看本质,莱恩文明的毁灭是“果”,帝国的制度和逻辑才是“因”。
符云放下《论语》,身体微微前倾,指尖在空气中轻轻划过,像是在梳理思路:“英仙座帝国,秉持【赢者通吃】理念,是典型的霸权或者说霸主文明。
它是银河系三大文明里,疆域最广,军事最强的文明。”
亭台中央的空气中泛起一道淡蓝色光幕,上面浮现出英仙座帝国的星图。
红色的区域占据了英仙座旋臂的大部分,像一块不规则的拼图,边缘还在缓慢向外扩张,标注着“已征服恒星系120万+,附属文明3200+”。
“他们的体制,类似你们地球历史上的‘加盟国制度’,但更集权。”
符云的指尖点在星图中央的一颗恒星上,“核心是‘龙族’文明,占据统治地位,其他附属文明按‘贡献度’划分等级。军事贡献多的,能获得更多资源。反抗的,要么被毁灭,要么被降为奴隶。”
张宏的目光落在星图边缘的一个小点上。那是β1155行星,此刻已经被标上了“帝国附属文明(待改造)”的标签,红色的标记像一滴血,在星图上格外刺眼。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张宏问,“征服一个文明,毁灭其文化,同化其人口……付出的成本,难道不比和平吸纳更高?”
“从短期看,成本高;从长期看,效率高。”符云的回答很直接,“英仙座帝国认为,【文明的多样性】是混乱和不稳定的根源。不同的文化会产生不同的理念,不同的理念会引发冲突,这些都会消耗帝国的力量。所以他们选择‘一刀切’,用统一的制度和文化,消除内耗。”
他举例:“比如他们的‘语言统一法案’,所有附属文明必须在十年内放弃母语,改用帝国通用语;‘历史重塑计划’,销毁附属文明的历史文献,编写‘帝国叙事’的教材,让后代只知道‘自己是帝国人’,不知道‘自己的文明是谁’。”
张宏的手指无意识地握紧陶制的茶杯,越来越紧。他能理解帝国这么做的考虑,但是却无法认同这样的做法。
地球历史上的也曾有过“车同轨,书同文”,但那是在一个文明内部的整合,而帝国是在跨文明层面的强制同化,本质完全不同。
“这种模式,确实能快速整合力量。”张宏沉吟着开口,语气带着工程师特有的理性分析,“统一语言和制度,能让指令快速传达,从核心星域到边缘附属文明,不会因为沟通障碍延误效率。统一文化,能将被征服文明的劳动力和士兵,快速帝国体系,不用花费精力去协调‘异见者’。”
他顿了顿,指尖点在星图上那些标注着“叛乱平定”的小点上:“就像一台机器,把不同规格的零件,强行磨成统一的尺寸,虽然会磨损零件,却能让机器快速运转。莱恩文明的抵抗,就是‘零件’对‘打磨’的反抗,却因为力量差距太大,被直接摧毁。”
符云眼里闪过一丝赞赏,轻轻点头:“你说得对。工程师的思维,总能抓住‘效率’核心。英仙座帝国的逻辑,就是‘效率优先’——为了快速扩张和巩固统治,牺牲文明多样性和个体自由,是他们认为‘值得’的代价。”
“但代价,不止于此。”张宏的语气沉了些,目光再次落在β1155行星的标记上,“被征服的文明,虽然表面顺从,却会埋下仇恨的种子。就像莱恩人,他们的领袖莱昂最后喊的‘永不为奴’,不是一时冲动,是文明尊严被践踏后的本能反抗——这种反抗,不会因为肉体被消灭而消失,会藏在幸存者的记忆里,等时机成熟,就会爆发。”
符云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凉掉的龙井,语气依旧平静:“你说对了。帝国的附属文明,每年都会发生至少几十起叛乱,虽然规模不大,却像‘慢性病’,不断消耗帝国的兵力和资源。比如‘伊格文明’,一个鸟人种族,五十年前被帝国征服,现在还在边境搞游击战,帝国派了三个舰队,都没能彻底消灭他们。”
“那他们为什么不改变模式?”张宏问,“像银河共和国那样,尊重文明多样性,通过交流而非征服吸纳文明——这样不是更可持续?”
“因为‘路径依赖’。”符云的指尖在星图上画了一个圈,圈住帝国核心区域,“英仙座帝国的崛起,靠的就是‘征服-同化-再征服’的循环。早期他们只是一个小文明,靠武力吞并周边文明,积累了第一桶‘资源’;后来发现这种模式见效快,就一直沿用,直到成为霸主。”
他顿了顿,补充道:“更重要的是,他们的统治阶层,大多是‘战争英雄’出身,靠征服上位,利益和‘征服模式’深度绑定。如果改变模式,意味着他们的权力会被削弱。没有战争,就没有军功;没有军功,就没有地位。所以,就算知道模式有问题,他们也不会轻易改变。”
张宏沉默了。
他能理解这种“路径依赖”——就像工程师设计机器,一旦确定了核心结构,后续的改进只会在原有基础上微调,不会轻易推翻重来,因为推翻的成本太高,风险太大。英仙座帝国的“机器”,核心就是“征服”,要改,就得动统治根基。
“而且,这种模式短期之内,不会动摇帝国的根基。但是对于地球文明这样的被征服对象来说,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符云的话,将张宏的思绪拉回现实。
他的指尖点在星图上的太阳系位置,那里是一个小小的蓝色光点,在帝国的红色区域面前,像一粒尘埃。
“地球文明,有五千年的文化传承,比莱恩人更有‘文明认同感’。”
符云的语气严肃了些,“你们的语言、历史、哲学,已经融入血脉。让你们放弃汉语,改用帝国通用语。放弃春节、中秋,过帝国的‘征服日’。放弃‘和而不同’的理念,接受‘强者为尊’的逻辑……你们能做到吗?”
张宏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想起桃源村的春节,母亲做的饺子,父亲贴的春联。
想起中秋节,陈文秀在院子里摆的月饼,孩子们追着灯笼跑的笑声。
想起星环竣工时,全球人类用不同语言喊出的“文明万岁”——
这些不是“可有可无”的符号,是人类文明的根。
如果地球投靠英仙座帝国,这些根会被彻底拔掉。
孩子们不会再知道“嫦娥奔月”的故事,只会被告知“帝国舰队征服了月球”。
不会再记得“愚公移山”的坚持,只会被灌输“弱者就该被淘汰”。
甚至不会再姓“张”“陈”,只会被赋予帝国的“编号”,成为战争机器的一部分。
“不能。”
张宏的回答很坚定,没有丝毫犹豫。
他抬手,指尖紧紧攥住石桌上的青铜鼎耳,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更加清醒:“地球文明的内核,是‘传承’和‘包容’,不是‘征服’和‘同化’。就算帝国能给我们先进的科技,我们也不能要!因为那要以文明的死亡为代价。”
符云看着他,眼里露出一丝欣慰:“你能想明白,就好。很多文明,在面对帝国的‘橄榄枝’时,会因为科技差距而动摇,最后沦为附属,慢慢失去自我。地球不能走这条路。”
他抬手,光幕上的星图切换。
英仙座帝国的红色区域旁,浮现出银河共和国的蓝色区域和伊斯莱神国的绿色区域。
三个区域犬牙交错,边缘有不少重叠的“灰色地带”,标注着“冲突频发区”。
“英仙座帝国的逻辑,看似高效,实则脆弱。”符云的指尖划过那些灰色地带,“他们靠‘外部敌人’维系内部团结。一旦没有新的文明可以征服,内部的矛盾就会爆发。而一旦遇到真正的强敌,比如银河共和国,附属文明的叛乱就会成为压垮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也是英仙座帝国虽然霸道,却不敢跟银河共和国或伊斯莱神国宣战的原因。他们只敢挑弱小文明下手,欺软怕硬。”
张宏点头,工程师的思维让他瞬间抓住了关键:“就像一台靠‘燃料’运转的机器,燃料(可征服文明)总有耗尽的一天。而机器内部的‘零件’(附属文明),还存在随时‘卡壳’的风险。这种模式,不可持续。”
“对。”符云收起光幕,拿起桌上的《论语》,轻轻翻开,“你们华夏有句话,‘好战必亡’。英仙座帝国现在看似强大,却已经走在‘亡’的路上,只是因为体量太大,暂时还没显现而已。”
张宏看着符云手里的《论语》,突然想起莱昂最后那句“莱恩人永不为奴”——这句话,和华夏历史上“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精神,何其相似。
文明的尊严,从来都不是靠屈服获得的,是靠抗争和坚守。
“我明白了。”张宏站起身,走到亭台边缘,看向生态区里漫步的三角龙——它正悠闲地啃食着蕨类植物,对刚才的讨论一无所知。它象征着另一种“文明的延续”(虽然是克隆的)。
他转头看向符云,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迷茫,多了几分坚定:“地球不会投靠英仙座帝国,就算要面对他们的威胁,也要守住自己的文明内核。接下来,我想更深入地了解银河共和国——你们的‘共和理念’,到底是如何平衡文明多样性和整体效率的?”
符云笑着放下《论语》,站起身:“这才是工程师该有的思路。不仅要知道‘不能做什么’,还要知道‘该做什么’。走,我带你去研究区,那里有共和国的制度文档和工程案例,比我口头说的更详细。”
张宏点点头,跟在符云身后,朝着生态区深处的研究区走去。
路过那尊青铜鼎时,他停下脚步,伸手摸了摸鼎身的饕餮纹。冰冷的金属触感里,似乎传来了跨越时空的文明共鸣。
他想起父亲张青松曾说过的话:“做人不能忘本。”
文明也是一样。
英仙座帝国的逻辑,是“忘本”的逻辑,是“毁灭”的逻辑。
地球文明的未来,必须走“守本”的路,走“延续”的路。
张宏握紧拳头,快步跟上符云的脚步。
研究区的方向,淡蓝色的灯光在前方闪烁,像一盏指引方向的灯。
那里有银河共和国的秘密,有地球文明的希望,更有他需要为家人、为人类文明争取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