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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雾,像某种拥有生命的活物,从藏书楼高耸的窗棂间无休无止地涌入,翻滚着,吞噬着楼内每一寸清晰的光景。这雾带着深秋悬崖特有的湿冷,裹挟着腐朽纸页与尘埃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余尘的肺叶上,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冰渣。他的后背,已紧紧抵上那扇巨大却腐朽的木窗框,冰冷的湿气透过单薄的衣衫,蛇一样钻进骨头缝里。再后退半寸,便是万丈深渊——后山陡峭的绝壁,隐没在这片死寂、翻滚的白色混沌之下,无声地等待着。

眼前,隔着几步翻腾的雾气,一个黑影凝立不动。他全身包裹在夜行衣中,只余一双眼睛暴露在外,那里面没有一丝属于人的温度,只有纯粹的、冰封的杀意。那目光穿透雾气,如同实质的针,牢牢钉在余尘身上。他缓缓抬起手,指间一点寒芒在浓雾中若隐若现,是一柄形状奇诡、仿佛带着活物般扭曲弧线的短匕。刃口并非平滑,而是布满细密、令人头皮发麻的锯齿,像某种异虫狰狞的口器。他前进了一步,靴底踩在积满灰尘的楼板上,发出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如同踩断了朽骨。

“东西呢?”黑衣人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砂纸摩擦着粗糙的石面,每一个音节都刮擦着空气,带着不容置疑的逼迫。

余尘的指尖在冰冷的窗棂上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强迫自己站得更直,脊梁挺起,对抗着那几乎要将人压垮的杀气和背后深渊的召唤。喉头滚动了一下,咽下翻涌的血腥气,声音竭力维持着平稳,却依旧泄露出一丝紧绷的沙哑:“什么……东西?这里只有书。”

“书?”黑衣人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毫无笑意的气音,像是毒蛇吐信,“我要的,是藏在书里的‘钥匙’。交出来,给你个痛快。”他手腕一翻,那柄齿刃短匕在昏暗的光线下折射出一点幽蓝的微光,如同毒蛇的獠牙。“否则,下面有的是地方让你慢慢想清楚。”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余尘身后那片吞噬一切的浓雾深渊。

余尘的心沉了下去。钥匙?这个要命的词像块烧红的烙铁烫进脑海。他猛地想起那张字条——“身边人不可信”。寒意瞬间盖过了背脊的冰冷,比窗外的浓雾更刺骨。赤螟……他们的触手,竟已悄无声息地探到了这里?探到了这守卫森严的藏书楼?这念头带来的惊悸,甚至暂时压过了眼前的生死危机。

“我不知道什么钥匙。”余尘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身体却悄然绷紧,如同压到极限的弓弦,重心微微下沉,调动起每一丝残存的气力,准备迎接那必然到来的雷霆一击。他眼角的余光飞快扫过身侧——巨大的木窗框架早已腐朽不堪,窗纸破败,露出黑洞洞的缺口,那是唯一的、渺茫的生机,也是通向地狱的门户。

杀手的耐心显然已被耗尽。那双冰封的眼睛里最后一丝伪装的平静也消失了,只剩下纯粹的、野兽般的凶戾。他不再言语,身体骤然前倾,整个人化作一道撕裂浓雾的黑色闪电!那柄布满锯齿的短匕,带着刺破空气的尖啸,直取余尘的心口!速度快得只在余尘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生死关头,余尘所有的潜能都被瞬间榨出。他没有硬接,身体猛地向右侧窗框的方向拧转,几乎将自己扭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齿刃带着刺骨的寒意,贴着他的左臂外侧擦过,“嗤啦”一声,衣袖被撕裂,冰冷的刃锋刮过皮肉,留下火辣辣的一道血痕。

剧痛刺激着神经,余尘的动作却毫不停滞。借着对方前冲的力道,他左手闪电般探出,不是去抓对方的手腕,而是五指成爪,狠狠扣向对方持匕的手肘关节内侧!这一下若是抓实,足以让对方整条手臂瞬间酸麻失控。

然而这黑衣人绝非庸手。余尘指尖触及对方肘部衣料的刹那,杀手的手肘如同没有骨头般猛地向内一缩,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要害,同时手腕一抖,那诡异的齿刃竟如活物般翻转,由直刺瞬间变为反撩,自下而上,毒蛇般噬向余尘扣来的手腕!

变招之快,角度之刁钻,远超余尘预料!他猛地缩手,齿刃的尖齿险险擦过指背,带起几点血珠。两人距离太近,一击落空,余尘只觉一股凌厉的劲风直扑面门!是对方的肘击!仓促间他只能双臂交叉,硬架在胸前。

“砰!”

沉重的闷响在狭窄的空间炸开。一股沛然巨力狠狠撞上余尘的双臂,震得他气血翻腾,双臂剧痛欲折,整个人被这股巨力推得再次向后踉跄!腐朽的窗框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木屑簌簌落下。余尘的后腰重重撞在窗棂上,上半身猛地向后一仰!冰冷的、翻涌的浓雾瞬间扑上他的后背,脚下骤然悬空——他大半个身子已然探出了窗外!只有小腿还死死勾住窗框内侧一点凸起的木条,维持着那岌岌可危的平衡。

悬崖下升腾的寒气,如同无数冰冷的鬼手,瞬间攫住了他。失重感带来强烈的眩晕,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他死死咬住牙关,才没让那声濒死的惊呼冲出喉咙。头顶上方,是黑衣人冷酷逼近的身影,和他手中那柄再次扬起、闪烁着致命蓝芒的齿刃。这一次,再无闪避的余地。

齿刃的寒光在浓雾中划出一道死亡的弧线,朝着余尘毫无遮挡的头颅,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狠狠劈落!

就在那千钧一发的刹那,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拉长了!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猛地撕裂了藏书楼顶层的死寂!不是雷鸣,而是沉重木门被巨力从外面暴力撞开的声音!腐朽的门栓发出凄厉的断裂声,碎裂的木块如同炮弹般激射进来。紧随其后的,是汹涌而入的、跳跃的、带着生命热度的火光!数支熊熊燃烧的火把被高举着,瞬间驱散了门口大片浓稠的黑暗与阴冷的雾气,将这片濒死的空间粗暴地照亮!

灼热的光明骤然降临,刺得余尘和那黑衣杀手同时本能地闭了一下眼睛。

混乱的光影中,一道身影如同扑火的飞蛾,又似劈开黑暗的利剑,第一个冲了进来。火光勾勒出他因急奔而略显急促的轮廓,发丝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平日温雅的面容此刻绷得死紧,那双总是含着温和笑意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燃烧的焦灼和不顾一切的决然!

是林晏!

他根本无暇去看窗边那惊心动魄的一幕,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那个高高扬起凶器的黑衣人。没有丝毫犹豫,甚至脚步都未完全站稳,林晏的右手已猛地扬起,高高擎起一本摊开的、厚重泛黄的古籍!书页在火把的光焰和涌入的气流中剧烈翻飞。

他清朗的声音,因极度的激动和用力而微微颤抖,却像一把烧红的利刃,带着能灼穿灵魂的力量,狠狠刺向那黑衣杀手:

“赤螟幼虫噬主!你臂上之印,非荣乃咒!”

每一个字,都如同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重重砸在空气里,也狠狠砸在黑衣杀手的心上!

时间,在那一刻,诡异地凝滞了。

黑衣人那柄即将劈落的齿刃,硬生生僵在了半空!那双冷酷如冰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映照出跳动的火焰,随即被一种无法置信的、深入骨髓的恐惧瞬间填满!如同最坚固的冰层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骤然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

“噬…噬主?”一个破碎的、带着颤音的嘶哑字眼,从他喉管深处艰难地挤出。

他那只持匕的手,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烫到,猛地一抖!更诡异的是,他的左手,完全不受控制般,闪电般地捂向自己的右上臂!隔着紧身的夜行衣,那个位置,正是赤螟成员被烙下所谓“荣光印记”的地方!

林晏死死盯着他捂臂的动作,眼中锐光更盛,仿佛早已预料到他的反应。他用力将手中的《南疆异虫志》又向前一送,书页哗啦作响,声音带着一种洞穿谎言的冰冷锋利:“书中明载!此印乃以赤螟母虫毒腺淬炼秘药烙成,其内封有幼虫之卵!名为忠诚烙印,实为催命符箓!组织核心,尽皆如此!若任务失败,若心生叛意,母虫感应,立时催动!幼虫破卵噬心蚀骨,令尔等求死不得,求生不能!此乃赤螮千年驭下之毒计!你,不过是他们掌中一枚随时可弃的毒虫罢了!”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淬毒的钢针,精准无比地刺入黑衣人最深的恐惧核心。他那捂着手臂的手指,隔着衣料死死抠住烙印的位置,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扭曲变形,青筋暴起,仿佛要隔着皮肉将那无形的诅咒挖出来!

“不…不可能!这是…这是荣光……”他嘶吼着,声音却干涩得如同破旧风箱,充满了绝望的自我欺骗。那双被恐惧彻底吞噬的眼睛,死死盯着林晏手中那本仿佛燃烧着地狱火焰的古籍,又惶然地扫过自己死死捂住的手臂,眼神剧烈地涣散、挣扎。巨大的精神冲击让他全身筛糠般抖了起来,精心凝聚的杀气和意志,在这一刻彻底土崩瓦解!

就是现在!

余尘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绝对的求生本能和绝地反击的狠厉彻底取代!那短暂的、被恐惧定格的瞬间,是他唯一的、稍纵即逝的生机!

他全身仅存的、早已绷紧到极限的力量,如同被压到极致的弹簧,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勾住窗框的小腿猛地发力,身体借着这股蹬踏之力,如同离弦之箭般向上、向前弹射而出!不再是躲避,而是进攻!目标直指那心神失守、门户大开的杀手!

他避开了那柄僵硬的齿刃,整个人如同猎豹般撞入对方因惊惧而大开的空门!肩膀狠狠顶在对方的胸膛上,同时右手闪电般探出,不是攻击,而是死死抓住了对方捂着手臂的那只左手手腕!触手一片冰凉滑腻,全是冷汗。

“下去吧!”余尘从齿缝里挤出三个字,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他借着前冲的巨大惯性,加上全身的重量,抓住对方手腕猛地向自己身侧、那破败的窗口方向,用尽毕生力气狠狠一带、一拧!

“呃啊——!”

黑衣人猝不及防,或者说,他大半心神仍被那“幼虫噬主”的恐怖预言所攫取,根本无力抵抗这精准而凶狠的擒拿摔法。身体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牵引、破坏平衡,脚下踉跄着,身不由己地被余尘带向那扇敞开的、翻涌着死亡浓雾的窗户!他发出一声短促而惊骇欲绝的惨叫,眼中最后的影像,是余尘近在咫尺、冷硬如铁的眼神,以及窗外那片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的惨白。

“咔嚓——哗啦!”

腐朽的窗棂如同纸糊般应声而碎!木屑纷飞。

黑衣人高大的身躯,带着巨大的冲势,如同一块沉重的石头,毫无缓冲地撞破了最后一点阻碍,整个人腾空而起,飞出了窗外!

“不——!!!”

凄厉到变调的惨嚎,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便被下方翻涌的浓雾瞬间吞没。余尘甚至没听到落地的声响,只有那惨嚎的余音在悬崖峭壁间激起空洞、令人心悸的回响,转瞬又被死寂的浓雾抹平,仿佛从未有过一个人存在。

巨大的反作用力让余尘也彻底失去了平衡。他甩开对方手腕的瞬间,脚下因方才蹬踏窗框发力而踩着的、早已腐朽松动的木板,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骤然碎裂!

余尘只觉得脚下一空,身体猛地向窗外倾去!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抓窗框,指尖只来得及触碰到几片尖锐的木刺,划出深深的血痕,却什么也没能抓住!

冰冷的、饱含死亡气息的浓雾瞬间包裹了他。天旋地转!身体完全失重,急速下坠!悬崖下的深渊,带着冰冷的吸力,向他敞开了怀抱。眼前是急速上升的、破碎的窗框和藏书楼内骤然远去的火光,耳边只剩下自己心脏在颅腔里疯狂跳动的轰鸣和呼啸的风声。

结束了……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意识。前世今生,无数画面碎片般闪过,最终定格在……一张模糊却无比重要的脸上。

“余尘——!”

一声肝胆俱裂的嘶吼,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撕裂了浓雾!

就在余尘的身体即将彻底滑出窗框、坠入深渊的前一瞬,一道身影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飞扑而至!

是林晏!

他撞开试图阻拦的护卫,整个人几乎是贴着积满灰尘的地板滑了过来!他的眼睛死死盯着余尘下坠的身影,赤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身体前倾到了极限,右臂不顾一切地、竭尽全力地向前探出,伸向窗外那片翻滚的浓雾,伸向那个即将被深渊吞噬的人!

指尖,在最后一刹那,终于触碰到了!

不是衣袂,不是飘带,而是余尘那因绝望挥动而刚好甩到窗边的手腕!

冰冷的皮肤触感传来,林晏的手指如同烧红的铁钳,在触及的瞬间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猛地向内一收,死死扣住!五根手指瞬间深陷进余尘腕部的皮肉之中,骨节因为极致的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瞬间变得惨白!

下坠之势戛然而止!

巨大的冲力让林晏的半个身体也被狠狠拽出了窗外!他的胸口重重撞在残留的、布满尖锐木刺的窗框断茬上,剧痛传来,但他扣住余尘手腕的手指,却如同焊死了一般,纹丝未动!指甲因为巨大的负荷和摩擦,瞬间翻裂,鲜血立刻涌出,顺着他惨白的手腕和余尘的手臂蜿蜒流下。

余尘的身体悬在窗外,仅凭林晏一只鲜血淋漓的手吊着!脚下是翻滚不息、深不见底的浓雾深渊,凛冽的寒风如同刀子般从下方倒卷上来,撕扯着他的衣衫和头发。失重带来的眩晕感还在冲击着他的大脑,求生的本能让他下意识地反手向上,用尽残存的力气,也死死抓住了林晏的手腕!

两只手,一只在上,鲜血淋漓,指骨欲裂,却蕴含着孤峰般不可撼动的力量;一只在下,冰冷颤抖,却同样爆发出求生的全部意志,死死扣住!他们的指骨隔着皮肉紧紧相抵,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脉搏那疯狂擂动、濒临破碎的搏动。

冰冷的汗珠从林晏的额头、鬓角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余尘仰起的脸上,带着滚烫的温度。他整张脸因巨大的痛苦和用力而扭曲,牙关紧咬,腮边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吼,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撕裂的肺叶里挤出来的血沫。

“抓……抓住!”他死死盯着余尘的眼睛,那双总是温润含笑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惊魂未定、后怕到极点的震颤,以及一种几乎要将余尘吞噬的、深不见底的庆幸!那庆幸背后,似乎还翻涌着更复杂的东西——探究?疑虑?在生死一线的边缘疯狂滋生。

余尘仰着头,视线被汗水、血水和翻涌的雾气模糊。他只能看到林晏逆着火光、因极度用力而绷紧的下颌线条,和他那双映着火光、仿佛燃尽一切也要将他拉回人间的赤红眼眸。冰冷的死亡触手可及,但手腕上传来的那股几乎要捏碎骨头的力量,以及那滚烫的汗滴,却像一道炽热的铁流,蛮横地贯入他冰冷的四肢百骸,带来一种近乎虚幻的、劫后余生的灼痛。

护卫们终于反应过来,怒吼着扑上前。几双强壮有力的手,如同铁箍般同时死死抓住了林晏的腰带、肩膀,甚至他的手臂,拼命地将他往后拖拽!

“用力!拉回来!”嘶吼声在余尘头顶炸响。

巨大的拖拽力传来。林晏的身体被一点点拖离危险的窗框,连带着悬在空中的余尘,也被这股力量带动着,向上、向那代表着生的光明挪动。

一寸,又一寸。

腐朽的窗框边缘,尖锐的木刺在林晏的胸腹衣衫上划开新的口子,但他扣住余尘手腕的五指,没有丝毫松动,反而在那拖拽的力量下,因为极致的对抗而颤抖得更加厉害,指节白得透明,青紫色的血管狰狞地浮现在皮肤表面。

终于,在众人齐心协力的怒吼声中,林晏被彻底拖离了窗口。余尘的身体,也借着这股拉力,猛地向上荡起,膝盖重重地撞在窗台内侧!

坚实的地面!

余尘几乎是瘫软着,被护卫们七手八脚地从窗台上拖了下来,像一袋沉重的沙包,重重地摔在藏书楼布满灰尘的地板上。冰冷坚硬的触感从身下传来,却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尘埃的气息,肺叶火烧火燎,全身的骨头仿佛都散了架,肌肉不受控制地痉挛着。劫后余生的巨大虚脱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他趴伏在地上,一时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林晏也被护卫们扶着,踉跄着退后几步,靠在一排高大的书架上才勉强站稳。他同样在剧烈地喘息,胸口剧烈起伏,脸色惨白如纸,汗水浸透了额发和前襟,紧贴在皮肤上。撞在窗框上的胸口传来阵阵闷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痛楚。但他顾不上这些,目光第一时间急切地投向地上蜷缩的身影,确认余尘的胸膛还在起伏,才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体沿着书架缓缓滑坐下去。

“咳……咳咳……”余尘咳了几声,挣扎着想撑起身体。护卫们连忙上前搀扶。

就在他借着护卫的力量,从冰冷的地板上艰难撑起上半身的瞬间,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几乎是本能地,再次投向几步之外靠坐着的林晏。

林晏正喘息着,用未受伤的左手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血污。他右臂的袖子,在方才那不顾一切的飞扑和拖拽中,早已被窗框尖锐的木刺撕裂,又被余尘下坠的力量和护卫们的拉扯彻底崩开,此刻完全卷了上去,一直褪到了手肘以上!

摇曳的火把光芒,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恰好照亮了他暴露在外的、肌肉线条因方才的爆发用力而微微绷紧的小臂。

就在那手腕内侧,靠近桡骨茎突上方约一寸的地方——

一道旧疤。

颜色极淡,几乎与周围的皮肤融为一体,不凑近细看绝难察觉。形状却异常清晰——一道小小的、弯弯的月牙。静静地烙印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来自遥远时光的秘密符号。

余尘的呼吸,在看清那疤痕形状的瞬间,彻底停滞了。

时间、空间、翻腾的雾气、跳动的火光、身旁护卫的关切询问……周围的一切声音和景象,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抹去,瞬间褪色、消失,归于一片绝对寂静的纯白。

他的灵魂仿佛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狠狠攥住,猛地拽离了此刻伤痕累累的躯壳,拽离了这充斥着血腥与尘埃的藏书楼,拽离了这惊魂甫定的当下。

拽回了……那个同样浸透了鲜血与绝望的黄昏。

也是这样的近在咫尺。也是这样的火光跳跃(是营地的篝火)。也是这样的生死一线。锋利的弯刀,带着淬毒的蓝芒,撕裂空气,直刺向那个他愿以性命相护的身影的后心!他没有任何思考,身体的本能快过了闪电,扑过去,用自己的手臂,悍然迎向那致命的刀锋!

“噗嗤!”

利刃入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剧痛炸开的瞬间,他看到自己挡在那人身前的手臂上,被那弯刀的刀尖划开了一道口子——不深,却留下一个清晰的印记。

一个弯弯的、小小的月牙形伤口。

那个被他推开、惊愕回头的年轻面庞……那张在血色夕阳和跳跃篝火中,写满了震惊、后怕与某种他当时无法读懂的情愫的脸……那张脸……

与眼前靠在书架上喘息、脸色苍白、汗水和血污狼狈不堪,却正用那双盛满了余悸与复杂情绪的眼睛看着自己的脸……

一点一点,缓慢地,重叠在了一起。

前世……今生……

那个他拼死挡刀相救的人……那个名字在唇齿间滚烫却终究未曾宣之于口的名字……那个最终……最终……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灵魂被生生撕裂的抽气声,从余尘的喉咙深处艰难地挤了出来。不是痛呼,不是惊叫,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最深处、最隐秘角落的剧烈震颤所带来的本能反应。

他的身体猛地一晃,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再次栽倒在地。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然后又被投入滚沸的油锅,剧痛伴随着一种灭顶的荒谬感和惊涛骇浪般的冲击,瞬间席卷了他所有的感官。

怎么可能?怎么会?!

是巧合?世间真有如此分毫不差的巧合?位置、形状……烙印在灵魂深处的记忆,绝不会错!

还是……宿命那冰冷而残酷的轮回之印?那个他付出生命也未能护住的人……那个他带着无尽遗憾与未解之谜沉入黑暗时最后想起的人……竟以这样的方式,跨越了生死与时光的鸿沟,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林晏……

余尘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死死地盯着林晏手腕上那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月牙痕,眼神空洞得可怕,仿佛整个魂魄都被那道小小的疤痕吸了进去。他忘了身上的剧痛,忘了刚刚经历的生死一线,忘了周遭的一切,也忘了……言语。

林晏似乎察觉到了余尘那异常的目光。他喘息稍定,顺着余尘死死盯住的方向,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暴露在外的右手腕内侧。当他看到那道被火光照亮的旧疤时,微微一怔,随即脸上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那里面有惊讶,有瞬间的慌乱,但更多的,是一种仿佛被窥破某种秘密的、下意识的回避。

他几乎是立刻抬起左手,动作带着一丝仓促,试图将那卷起的、撕裂的右臂衣袖拉下来,遮住那道小小的月牙痕。

这个欲盖弥彰的动作,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余尘灵魂深处的混沌迷雾!

不是巧合!

藏书楼内,死寂重新降临,却比之前更加粘稠、更加沉重。只有火把燃烧发出的噼啪声,以及众人粗重未定的喘息,在这片被浓雾和血腥浸透的空间里回荡。

余尘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锁链铐住,死死钉在林晏那被迅速拉下的衣袖上,仿佛要穿透那层薄薄的布料,灼烧出底下那个月牙形的印记。胸膛里那颗刚刚从深渊边缘被拽回的心脏,此刻却像被投入了冰火交织的熔炉,在剧烈的荒谬感与灭顶的惊骇中疯狂冲撞,几乎要破膛而出。前世挡刀的画面,林晏方才飞扑而至抓住他手腕的决绝眼神,还有此刻那回避的动作……无数碎片在脑中尖啸着旋转、碰撞,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宿命?轮回?还是……一个精心编织、跨越两世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局?

护卫们粗重的喘息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领头的护卫队长,一个身材魁梧、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声音带着后怕的沙哑:“林公子,余公子,此地不宜久留!方才动静太大,只怕……”他警惕的目光扫过破碎的大门和那扇吞噬了一个杀手的空洞窗口。

林晏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刚从溺水中挣扎出来。他扶着书架,强撑着站起身,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迅速从余尘那道洞穿般的目光所带来的震荡中挣脱出来,重新凝聚起一丝属于指挥者的锐利。“走!”他声音低沉却斩钉截铁,“立刻离开藏书楼!封锁消息,今夜之事,一个字也不许泄露出去!”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护卫,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余尘被护卫用力搀扶起来,双腿如同灌了铅,每一步都牵扯着全身散架般的疼痛和手腕上被林晏抓出的钻心剧痛。他沉默着,任由护卫半架半拖地移动,视线却像生了根,胶着在林晏身上。林晏正快速对护卫低声交代着什么,语速极快,眉头紧锁,偶尔因胸口的闷痛而微微抽气,右手下意识地按在伤处。那只刚刚拉下衣袖、掩藏了秘密的右手腕,此刻正无力地垂在身侧。

护卫队长指挥着人手,两人迅速上前清理门口散落的木屑和门栓残骸,另外两人则警惕地护卫在余尘和林晏身边,火把的光圈在浓雾中艰难地开辟着道路。空气里弥漫着木头腐朽的霉味、尘埃、浓雾的湿冷,还有……一丝若有若无、极其淡薄、却让余尘瞬间汗毛倒竖的腥甜气——是那个坠崖黑衣人齿刃上曾散发过的、类似异虫体液的味道!它顽固地缠绕在窗边那片区域,如同一个恶毒的诅咒。

余尘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一寸寸扫过这片刚刚经历生死搏杀的修罗场。破碎的窗棂像巨兽残缺的獠牙,狰狞地指向浓雾深渊。窗台下,散落着几片被踩碎的、边缘焦黑的书页——是《南疆异虫志》的残片!显然在方才激烈的拉扯碰撞中,林晏手中的古籍也未能幸免。余尘的心脏猛地一缩,孙平拼死守护、林晏用以攻破杀手心防的关键证物……竟也失落了?

混乱的脚印在积满厚厚灰尘的地板上交织重叠,如同诡异的符咒。余尘的视线在其中几处稍显凌乱的痕迹上停留——那似乎并非打斗造成,更像是……有人曾在此处急促地翻找过什么?目标……是某个特定的书架下方?

“余尘?”林晏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在几步外响起。他已交代完毕,正看向余尘,火光在他脸上投下跳跃的阴影,那双眼睛深处,探究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翻涌不息,如同窗外的浓雾,似乎想穿透余尘此刻异常沉默的外壳,看清他灵魂深处那场无声的地震。“你怎么样?能走吗?”

余尘猛地回神,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和身体的剧痛。他避开林晏的目光,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完整的音节,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动作僵硬得如同牵线木偶。他的右手下意识地探入自己那被撕裂、染血的左袖内侧——一个冰冷坚硬的触感,紧贴着皮肤。是那张警告字条——“身边人不可信”。那冰冷的触感此刻像烙铁一样烫着他的指尖。

身边人……身边人!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林晏。火光勾勒着林晏略显单薄却挺直的侧影,他正低声催促护卫加快动作。那道被衣袖掩住的月牙疤痕,仿佛带着无形的灼热,穿透了布料,烙印在余尘的视网膜上。

浓雾,从破碎的窗口更加汹涌地倒灌进来,翻滚着,吞噬着残余的光亮,将藏书楼内的一切都裹上了一层惨白而模糊的轮廓。脚下的深渊依旧在无声地翻涌、等待。坠崖者生死不明。孙平昏迷未醒。至关重要的《南疆异虫志》下落成谜。赤螟组织真正的目的依旧深藏于迷雾之后。那张警告字条的主人是谁?“身边人”的阴影,随着那道月牙疤痕的惊现,非但没有散去,反而浓重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前路,如同窗外那片被浓雾彻底封锁的悬崖,伸手不见五指,唯有彻骨的寒意,无声地渗透进骨髓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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