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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纸外透进来的天光,灰蒙蒙的,带着几分江南雨季特有的黏腻水汽。雨丝敲打着屋檐,淅淅沥沥,没个停歇的意思。屋里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苦涩中又夹杂着一缕若有似无的、带着点微辛的香气,那是新换上的金疮药膏的味道。

余尘垂着眼,指尖拈着一段雪白的绷带,一圈,又一圈,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缠绕在林晏裸露的肩头伤口上。那伤口狰狞,边缘泛着不祥的深红,是新换的药膏在起作用。林晏靠坐在床头,上身赤着,只松松披了件素白的中衣,衣襟滑落至臂弯,露出线条紧实的肩颈和胸膛。他脸色依旧苍白,失了血色,衬得眼睫愈发乌黑,可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此刻正一瞬不瞬地落在余尘专注的侧脸上。

她的呼吸放得极轻,生怕一丝力气大了,便会扯痛那翻卷的皮肉。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光。

“嘶……”林晏忽然极轻地抽了一口气,眉头也微微蹙起。

余尘的手指猛地一顿,像被火烫了似的,绷带差点脱手。她飞快地抬眼看他,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弄疼了?”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点不自知的沙哑。

林晏迎着她的目光,嘴角却向上弯起一个微妙的弧度,那点痛楚的神情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眼底反倒掠过一丝得逞般的促狭光亮。“嗯,是有点。”他慢悠悠地应着,视线依旧胶着在她脸上,“余书童,你这手艺……还得再练练。”

明知他是故意的,余尘心头还是像被什么小虫轻轻噬了一口,又痒又麻,还有些莫名的恼。她抿紧了唇,没接话,只是重新低下头,指尖的动作更轻也更稳了,只是耳朵尖悄悄爬上了一抹可疑的淡粉。

林晏的目光在她微红的耳廓上停留片刻,笑意更深了些,也不再逗她,只安静地享受这片刻难得的静谧。只有窗外雨声滴答,和她指尖偶尔擦过他温热皮肤时带来的细微触感,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一圈圈无声的涟漪。

绷带终于妥帖地系好。余尘直起腰,轻轻吁了口气。“好了,公子小心些,别再扯到伤口。”她规规矩矩地退开一步,转身走到窗边的红泥小炭炉旁,拿起蒲扇,轻轻扇动着炉火。炉上煨着的药罐子正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苦涩的药气被扇得弥漫开来,很快压过了金疮药那点微辛的味道。

林晏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她穿着府里统一配发的靛蓝色书童窄袖短衫,头发也只用同色的布带束在脑后,背影纤细单薄,却挺得笔直,透着一股子韧劲儿。她扇火的姿势很熟练,带着一种与这世家府邸格格不入的烟火气。看着她微微弯下的腰身,林晏心头那点逗弄的心思淡了下去,一种奇异的、温热的满足感悄然滋生,像暖炉烘烤着冰冷的四肢百骸。伤处依旧隐隐作痛,但这片刻的安宁,竟比最好的止痛药更熨帖。

他缓缓合上眼,听着那单调又安稳的扇风声,还有窗外淅沥的雨,紧绷的心神一点点松懈下来。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刻意压低的脚步声,停在门帘外。一个沉稳的男声响起:“公子,老奴陈伯。”

林晏倏地睁眼,眼底的温和慵懒瞬间褪尽,只余下清醒的锐利。“进来。”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帘子一掀,陈管家躬身走了进来。他头发花白,背脊却挺得笔直,像一把磨砺了多年的古剑,神情肃穆,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他先是对着林晏恭敬地行了一礼,眼角余光飞快地扫过窗边余尘的背影,眼神在她身上停留了极短的一瞬,带着审视和掂量,随即又垂了下去。

余尘扇火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仿佛没有察觉身后多了个人,也没有察觉那道审视的目光。只是她扇风的节奏,在陈伯进门的那一刻,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凝滞,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查得如何?”林晏的声音冷了下来,如同淬了寒冰。

陈伯微微躬身,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带着一股铁锈般的沉重:“回公子,情形……很糟。府衙那边,李通判亲自坐镇,一口咬定是流寇劫杀商队,证据不足,难以立案。咱们递上去的账册碎片、那枚压胜钱……都被打了回来,说是‘来源不明’,‘不足为凭’。还有那毒物残留的检验文书,他们……直接扣下了。”

林晏放在锦被上的手慢慢握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肩头的伤口似乎又被这无形的压力牵动,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但他面上却无一丝波澜,只那双深潭般的眼眸,寒意更甚。“不足为凭?”他轻轻重复了一遍,嘴角勾起一丝极冷的笑,那笑意丝毫未达眼底,“好一个‘不足为凭’!看来这位李通判,是铁了心要捂盖子,拿官府的印信当护身符了。”

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如刀锋,直刺向陈伯:“下面的人呢?被收买的,还是被吓破胆了?”

陈伯的头垂得更低:“公子明鉴。府衙上下,如今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咱们安插的眼线,不是被寻了错处调离,就是……直接失踪了。剩下几个能递出消息的,也传不出什么紧要的东西。李通判府邸,更是戒备森严如铁桶,连只可疑的飞鸟都靠近不得。”

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单调的雨声此刻听来竟有几分惊心动魄。药罐子里的汤药翻滚得更厉害了,苦涩的气味浓得化不开,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余尘背对着他们,依旧保持着扇火的姿势。她听得清清楚楚,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投入心湖,激起层层寒漪。李通判……那个在公堂上总是笑容可掬、一团和气的官员。此刻在陈伯口中,却成了只手遮天、冷酷无情的铁幕。她扇风的动作不自觉地慢了下来,指尖有些发凉。前世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那些被世家门阀轻描淡写抹去的名字,那些被庞大权力碾为齑粉的微末挣扎……如今这冰冷沉重的现实,与记忆中模糊却刻骨的恐惧,隐隐重叠在了一起。

“呵。”一声短促的冷笑打破了沉寂,是林晏。那笑声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嘲讽。“针插不进?水泼不进?”他微微侧过头,目光扫过余尘僵硬的背影,又落回陈伯身上,“那就换个地方,敲打敲打。”

陈伯立刻躬身:“请公子示下。”

林晏的目光移向窗外灰蒙蒙的雨幕,眼神变得幽深难测,仿佛穿透了层层雨帘,看到了更远的地方。“用‘青羽’。”他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给我三叔去信。只说两点:其一,江南道漕粮转运,有人胆敢在御用贡品上动手脚,掺入霉米陈粮;其二,去岁解往京畿大营的军械铁料,账目上凭空短了三千斤精铁。具体证据……不必附上,只需点出,疑点关联李通判所辖仓廪。”

陈伯眼中精光一闪,瞬间明白了林晏的用意。这是要引动都察院这把悬在百官头顶的利剑!他沉声应道:“是!老奴即刻去办。信鸽往返,快则三日,慢则五日,必有回音。”

“五日?”林晏唇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又加深了几分,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笃定,“太久了。告诉三叔,五日之内,我要看到都察院的‘关切’落到江南道按察使的案头。另外,”他语气一转,如同冰层下暗涌的激流,“动用我们在地方上的所有关系,放出风声去。就说……京城林家,对这次‘流寇劫杀’非常不满,尤其不满李通判的办案不力。让那些平日里收了我林家好处的‘朋友’,该走动走动,该‘提醒’提醒了。”

“是!公子!”陈伯的声音里透出一股压抑的振奋。他再次深深一躬,动作利落地转身退了出去,步履间带着一种即将执行雷霆命令的沉稳与急切。

门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屋里只剩下药罐子单调的咕嘟声和窗外淅沥的雨声。

余尘依旧背对着床榻,手中的蒲扇机械地摇动着。她的心却像被投入了滚油,翻腾不休。青羽……那是林家最隐秘、最高效的传讯渠道,据说其迅捷隐秘,连皇家密探都难以企及。林晏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调动了远在京城的都察院高官,更动用了林家在整个江南道盘根错节、深不见底的人脉网络。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快、准、狠!带着世家大族独有的、令人窒息的磅礴力量。

她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畏惧,对绝对力量的天然警惕。前世那场灭顶之灾的记忆碎片再次汹涌而至——家族倾覆时,那些高高在上的世家门阀,也是这样,只需一个眼神,一句轻飘飘的指令,便能碾碎他们几代人的基业,如同碾死蝼蚁。林晏方才的语气,冷静,精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权,与她记忆深处某个冰冷模糊的声音,竟诡异地重叠在了一起。

指节因为用力握着扇柄而微微泛白。她强迫自己继续扇火,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药罐里翻滚的深褐色药汁。那升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也模糊了眼前林晏那张苍白却锐利的脸。钦佩他雷霆手段带来的效率?是的。没有他,那些证据恐怕早已石沉大海。可心底深处那份因前世记忆而滋生的忧虑和疏离,却像冰冷的藤蔓,缠绕得更紧。这份力量如此庞大,如此冰冷,一旦失控,或者一旦它的矛头调转……她不敢再想下去。

“在想什么?”林晏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打破了满室的寂静。他的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温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刚才那场冷酷的布局从未发生。

余尘一惊,手中的蒲扇差点掉落。她定了定神,没有回头,只是将扇子放下,拿起一旁的厚布垫手,小心翼翼地将滚烫的药罐从炭炉上端了下来。褐色的药汁在陶罐里晃荡,散发出更浓郁的苦涩气味。

“药好了。”她低声说,声音有些干涩。她端起旁边早已准备好的青瓷碗,用木勺将浓黑的药汁缓缓舀入碗中。药气蒸腾,模糊了她的眉眼。

她端着药碗,走到床榻边。林晏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探究。余尘垂下眼睑,避开他的视线,将药碗递过去:“公子,请用药。”

林晏没有立刻去接,反而微微倾身向前,目光依旧锁着她低垂的眉眼,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方才……吓着你了?”他问,声音放得低柔了些。

余尘端着碗的手很稳,指尖却微微有些发凉。她沉默了一瞬,才低声道:“公子运筹帷幄,雷霆手段,令人……钦佩。”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只是……有些突然。”她最终选择了这个模糊的说法。

林晏看着她低垂的、显得格外柔顺的颈项,还有那微微颤动的眼睫,心头那点因布局而升腾的冷硬悄然化开一丝。他伸出手,却不是去接药碗,而是轻轻覆在了她托着碗底的手上。

温热的触感骤然袭来!余尘浑身一僵,像被烙铁烫了一下,指尖的冰凉与林晏掌心的温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温度仿佛带着某种强势的穿透力,透过皮肤,直抵心尖。她下意识地就想抽手,却被他轻轻按住。

“别动。”林晏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碗烫。”他的手指修长,指腹带着薄茧,稳稳地托住了碗底,也包裹住了她冰凉的手指。

那热度源源不断地传来,熨帖着她冰冷的指尖,却让她心头的寒意更加鲜明。前世某个模糊而恐怖的场景瞬间击中了她——那是在一片狼藉的废墟之上,遍地焦土,血腥味浓得令人作呕。一双穿着锦缎皂靴的脚,踏过她父亲呕出的、已经发黑的血泊,停在她面前。一只戴着玉扳指、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似乎想抬起她的下巴……那手上传来的温度,是否也如这般,带着掌控一切的灼热?

她猛地一颤,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克制住甩开他的冲动。指尖的温度烫得她心慌,碗底的温度更是灼人。她飞快地抬眼,目光撞进林晏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翻涌,专注,探究,还带着一丝她看不懂的、近乎灼热的光芒。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药气氤氲在两人之间,苦涩中竟也缠绕出一丝奇异的、令人窒息的暧昧。

余尘猛地抽回手,力道之大,让碗里的药汁都晃荡了一下,溅出几滴落在林晏盖着的锦被上,留下几点深褐色的污迹。

“公子恕罪!”她立刻后退一步,躬身请罪,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不敢再看他,目光死死盯着被面上那几点污渍,心跳如擂鼓。

林晏看着自己空了的手,掌心还残留着她指尖冰凉的触感,以及那瞬间抽离带来的空落。他眸色深了深,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指尖捻了捻锦被上溅落的药渍,语气平淡:“无妨。药给我吧。”

余尘这才将药碗重新递过去,动作带着十二万分的谨慎,手指再不敢碰到他分毫。林晏接过碗,浓黑的药汁映着他略显苍白的脸。他仰头,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开,他微微蹙了蹙眉,却没有多言,只是将空碗递还给她。

“下去吧。”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余尘如蒙大赦,接过空碗,低低应了声“是”,几乎是逃也似的退出了内室。直到走到外间,被冷风一吹,她才发觉自己后背竟已沁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指尖依旧残留着被紧握过的、令人心悸的温热感,挥之不去。

雨,不知何时下得更大了。豆大的雨点砸在庭院铺着的青石板上,噼啪作响,激起一层白蒙蒙的水汽。天色阴沉得如同傍晚,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林晏半靠在床头,听着外间余尘收拾碗盏的轻微声响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廊下。他缓缓抬起方才覆在她手背上的那只手,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仿佛还在回味那冰凉细腻的触感,以及她骤然抽离时那毫不掩饰的惊惶。

惊惶?还是……别的什么?他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瞬间她眼底闪过的复杂情绪,绝不仅仅是简单的受惊。那里面似乎混杂着一种更深沉、更晦暗的东西,像是触及了某种久远的、带着血腥味的伤痛。她对他动用林家力量的反应,那种刻意掩饰的疏离和恐惧……林晏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这丫头身上,似乎藏着太多谜团,远不止一个聪慧坚韧的孤女那么简单。

他闭上眼,试图驱散心头那点异样的涟漪。当务之急,是江南道这盘死局。药力渐渐上来,带着一种沉沉的倦意,肩头的疼痛也似乎被压制下去几分。他强迫自己沉下心思,将精力重新投入到眼前的困局中,推演着每一步可能出现的变数。京城那边,应该快有动静了……

时间在压抑的雨声中缓慢流淌。三日,如同在粘稠的泥沼中跋涉。林晏的伤势在余尘精心照料下缓慢地好转,那狰狞的伤口边缘终于收敛了些许深红,开始结出一层薄薄的暗痂。余尘每日依旧按时送药、换药、送饭,动作一丝不苟,挑不出半点错处。只是,自那日之后,她的话更少了,神情也更加沉静,几乎到了刻意的地步。每次靠近林晏时,身体都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紧绷,递送东西时指尖总是飞快地缩回,眼神更是刻意地避开他的视线,只专注地盯着自己该做的事物,仿佛那药碗、那绷带、那食盒才是她唯一需要关注的世界。

林晏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不再故意“喊疼”逗弄她,也不再试图挑起什么话题。两人之间维持着一种奇异的、心照不宣的沉默。他有时会靠在床头,静静地看着她低垂的眉眼,看着她一丝不苟地做着这些琐事,看着她身上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疏离,心头那点探究和疑虑如同水底的暗草,无声地滋长。

这日午后,雨势稍歇,天空透出些惨淡的灰白。余尘刚将温热的药碗放在林晏床边的矮几上,正准备退下,外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陈伯刻意压低却难掩激动的声音:“公子!京里……有信了!”

林晏原本有些倦怠的眼神瞬间锐利如鹰隼,猛地坐直了身体,肩头的伤口被牵动,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他眉头狠狠一皱,却硬生生忍住,沉声道:“进来说!”

陈伯几乎是冲进来的,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振奋与凝重的奇特表情,连素日的沉稳都压不住。他手中紧紧攥着一根细小的竹管,竹管表面刻着极其繁复细密的纹路,正是林家“青羽”密信专用的信筒。

“公子,都察院……动了!”陈伯的声音带着一丝微颤,将竹管双手奉上,“三老爷亲笔!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周大人,已以‘巡查江南漕运积弊’为名,奉密旨出京!随行带了都察院十三道掌印御史中的两位!行程……就在这两日间!周大人的仪仗,已过淮安府!”

林晏接过竹管,手指在那些繁复的纹路上快速而精准地按了几下,只听“咔哒”一声轻响,竹管应声弹开,露出一卷薄如蝉翼的素笺。他飞快地展开,目光如电般扫过上面寥寥数行小字,俊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双深眸之中,寒光暴涨,锐利得几乎能刺穿人心。

“好!”他只吐出一个字,却带着千钧之力,掷地有声。他将素笺随手丢给陈伯,眼中再无半点病容,只有属于上位者的凛冽锋芒。“按察使司那边,现在是什么动静?”

陈伯飞快地扫了一眼素笺,将其小心收起,语速极快:“按察使刘大人半个时辰前已派人快马加鞭赶往府衙!李通判……李通判此刻,恐怕已经得了消息,正焦头烂额!咱们放出去的风声也起了效,几个平日里与李通判交好的粮商、盐商,今早都‘抱恙在家’,闭门谢客了!”

林晏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掌控一切的漠然。“焦头烂额?还不够。”他掀开身上的锦被,动作利落地就要下床,肩胛的伤口被猛地拉扯,剧痛让他脸色一白,身体晃了一下。

“公子!”余尘和陈伯几乎同时出声。

余尘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伸出手想去搀扶,指尖却在即将碰到他手臂时猛地顿住,又硬生生收了回来,僵在半空。

林晏的目光扫过她僵在半空的手,眼神微微一暗,随即稳稳站定,对陈伯道:“无妨。更衣!”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陈伯立刻应声,转身去取林晏的外袍。林晏自己动手,忍着剧痛,迅速将素白的中衣整理好,系上腰带。他的动作依旧带着重伤未愈的滞涩,但那股由内而外散发出的、久居上位的强大气场,却足以盖过一切。余尘默默地退到一旁,看着他挺直的背影,那背影此刻如同一把即将出鞘的利剑,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和冰冷。她心底那份寒意更深了。都察院御史,掌印御史,密旨……这些代表着帝国最高监察权柄的名词,在林晏口中,竟如此轻描淡写,如同调动自家的仆役!这份呼风唤雨的力量,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渺小和……恐惧。

陈伯很快取来一件雨过天青色的锦缎直裰,服侍林晏穿上。林晏整理着衣袖,目光投向窗外依旧阴沉的天空,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主宰生死的冷酷:“备轿。去府衙。我要看看,这位李通判,如今是何种光景。”

“是!”陈伯领命,快步下去安排。

林晏抬步欲走,目光却落在依旧垂首侍立在一旁的余尘身上。她低垂着头,只能看见光洁的额头和紧抿的唇线,整个人像一尊没有生气的玉雕。

“余尘,”他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余尘身体微不可查地一颤,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那双总是清澈平静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对他伤势的担忧,有对眼前局势的茫然,但更深处的,是那份林晏已然熟悉的、竭力掩饰却依旧流露的疏离与警惕。

林晏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她的皮囊,直视她灵魂深处的惊悸。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转身,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青色的袍角在门边划过一个冷冽的弧度,消失在外间渐起的风雨声中。

沉重的官轿在府衙侧门无声地停下。陈伯上前,对守门的皂隶低语几句,又亮出一块非金非玉、刻着繁复云纹的令牌。那皂隶脸色骤变,慌忙躬身退开,连大气都不敢喘。

府衙内,气氛早已紧绷如拉满的弓弦。往日里还有些喧杂的吏舍此刻鸦雀无声,连走路都踮着脚尖。压抑的恐慌像无形的瘟疫,弥漫在每一根廊柱、每一块地砖之间。皂隶们垂手侍立,眼神躲闪,连平日里最跋扈的捕快班头都缩着脖子,大气不敢出。

林晏并未去大堂,而是在陈伯的引领下,径直走向府衙深处专供官员处理机要事务的二堂。他的脚步沉稳,踏在青石地板上发出清晰而规律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敲打在众人紧绷的心弦上。肩头的伤处随着步伐传来阵阵钝痛,被他强行压下,面上依旧是那副淡漠疏离的神情,唯有一双眼,寒潭般深不见底,扫过之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几分。

二堂的门紧闭着,里面隐约传出压抑的争执声。

“……这分明是构陷!是有人要置本官于死地!”一个嘶哑变调的声音,带着绝望的狂怒和掩饰不住的恐惧,正是那位李通判,“刘大人!您不能只听一面之词啊!那些所谓的‘证据’,都是污蔑!是有人故意栽赃!”

“构陷?栽赃?”另一个略显苍老但威严十足的声音响起,带着冰冷的怒意,正是江南道按察使刘嵩,“李通判!都察院周大人的密函都到了本官案头!上面白纸黑字写着‘漕粮掺假’、‘军械亏空’!这两项,哪一项不是在你通判职司之下?哪一项不是捅破了天的死罪!你还敢狡辩?你当都察院的御史们都是瞎子聋子不成?!”

“我……我……”李通判的声音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只剩下嗬嗬的喘息,透着濒死的绝望。

林晏在门外站定,对陈伯使了个眼色。陈伯会意,上前一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门板:“刘大人,林晏求见。”

门内的争吵声戛然而止。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短短一息,随即是椅子被慌乱拖动的声音。

“快!快请林公子进来!”刘按察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和如释重负。

厚重的门扇被推开。二堂内光线有些暗,气氛更是沉滞得令人窒息。按察使刘嵩端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面色铁青,胸口微微起伏,显然气得不轻。而那位平日里总是端着架子的李通判,此刻已全然没了往日的威风。他并未坐着,而是跪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官帽歪斜,几缕花白的头发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脸色灰败如同死人,身体筛糠般抖动着,昂贵的绸缎官袍被冷汗浸透,紧贴在背上,勾勒出狼狈不堪的轮廓。他听到门响,下意识地抬起头,当看到门口逆光而立、身姿挺拔如青松的林晏时,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极致的恐惧,如同见到了索命的阎罗,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不成调的呜咽,整个人几乎瘫软下去。

林晏的目光淡淡地扫过跪在地上抖如落叶的李通判,如同看着一件微不足道的死物,没有丝毫停留。他转向主位上的刘嵩,微微颔首,语气平静无波:“见过刘大人。听闻大人正在处理公务,林某本不该打扰,只是养伤烦闷,出来走动走动,恰好路过府衙,便想着进来向刘大人问个安。”他姿态从容,仿佛真的只是随意路过。

刘嵩脸上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连忙起身:“林公子太客气了!快请坐!公子伤势未愈,实在不宜走动,该好生静养才是。”他一边说,一边用眼神示意旁边的衙役。

衙役慌忙搬来一张铺着锦垫的紫檀木圈椅,小心翼翼地放在刘嵩下首的位置。

林晏没有推辞,姿态优雅地落座。他坐下的动作牵动了肩伤,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他并未看地上的李通判一眼,仿佛那里空无一物,只对刘嵩道:“有劳刘大人挂心。一点皮外伤,不碍事。倒是刘大人,为地方庶务操劳,辛苦了。”他语气平淡,却字字都像鞭子抽在李通判的心上。

刘嵩干咳一声,看了一眼地上抖得越发厉害的李通判,脸上露出为难之色:“唉,林公子有所不知,这……眼下正是多事之秋。一些宵小之徒,胆大包天,竟敢在漕粮军械上做手脚,简直罪该万死!本官定当严查到底,绝不姑息!”他这话,既是说给林晏听,更是说给地上那个绝望的人听。

林晏端起旁边衙役奉上的热茶,修长的手指揭开茶盖,轻轻拂了拂水面并不存在的浮叶。袅袅热气升腾,模糊了他俊美的侧脸,更添了几分深不可测。他慢条斯理地啜饮了一小口,才缓缓放下茶盏,目光终于落在了李通判身上。

那目光,平静得像深秋的寒潭,没有任何波澜,却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冰冷压力。

李通判接触到这目光的瞬间,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整个人猛地一缩,牙齿咯咯作响,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他涕泪横流,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垂死的哀鸣:“林公子!林公子饶命!下官……下官糊涂!下官是被猪油蒙了心!求公子开恩!求公子给下官一条活路啊!”他语无伦次地哭喊着,身体蜷缩成一团,哪里还有半分朝廷命官的体面。

林晏看着他这副摇尾乞怜的丑态,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厌恶,如同看到什么污秽之物。他并未理会李通判的哭嚎,只是微微侧头,对侍立在身后的陈伯随意地吩咐了一句:“陈伯,李大人似乎有些激动。让他冷静冷静,好好想想,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这府衙的二堂,终究不是市井之地,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却像一道冰冷的敕令。

陈伯立刻躬身:“是,公子。”他上前一步,并未动手,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瘫软在地的李通判,目光如同两把冰冷的锥子,刺得李通判的哭嚎瞬间卡在了喉咙里,只剩下惊恐的抽噎。

陈伯的声音低沉而极具压迫感:“李大人,公子的话,听清了?哭闹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若真想活命,就拿出点诚意来。盐引、漕粮、军械,还有……”他刻意顿了顿,声音更冷了几分,“那支胆大包天、敢在官道上截杀林家公子的亡命之徒,背后究竟是谁在撑腰?桩桩件件,您心里,应该比谁都清楚。公子耐心有限。”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李通判的心上。他面如死灰,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残烛,眼神绝望地在林晏冰冷的侧脸和陈伯森然的目光间来回游移。最终,那最后一丝侥幸也被彻底碾碎。他像被抽掉了全身骨头,彻底瘫软在地,口中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我说……我全都说……是……是……”

林晏不再看他,重新端起茶盏,目光投向窗外依旧阴霾的天空。二堂内只剩下李通判断断续续、带着浓重哭腔的供述声,和刘嵩强压怒火的喘息声。余尘一直安静地站在林晏身后几步远的阴影里,垂着眼,像一个真正的影子。她将二堂内发生的一切都看在眼里:刘按察使强撑的威严,李通判那彻底崩溃、尊严扫地的丑态,陈伯如同实质的压迫……而这一切风暴的中心,那个端坐饮茶的年轻公子,却平静得如同在自家庭院赏花。

那份平静之下,是足以让三品大员瞬间跪地求饶的、令人骨髓发寒的绝对力量。林晏那句漫不经心的“让他冷静冷静”,如同最冷酷的判词,轻易剥夺了一个官员所有的尊严和希望。她听着李通判破碎的供词,看着他那摇尾乞怜的样子,胃里一阵翻涌。这不是审问,这是一场单方面的、无声的凌迟。权力的獠牙,在这一刻展露无遗,冰冷而血腥。她紧紧攥着袖中的手指,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用那点刺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前世家族倾覆时,那些高高在上的世家子弟,是否也曾这样,如同神明俯视蝼蚁般,看着她的父兄在绝望中挣扎?

不知过了多久,李通判嘶哑的供述声终于低了下去,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他瘫在地上,如同一滩烂泥,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被彻底抽干。

林晏放下早已凉透的茶盏,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他缓缓站起身,动作依旧带着重伤未愈的滞涩,但那份掌控一切的气场却丝毫不减。他对刘嵩微微颔首:“辛苦刘大人了。案情既已明朗,后续之事,想必大人自会秉公办理。林某不便久留,先行告辞。”

刘嵩连忙起身,脸上带着如释重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公子慢走!公子放心,此案本官定当严办,给公子,也给朝廷一个交代!”

林晏不再多言,转身向外走去。陈伯紧随其后。经过瘫软在地、如同死狗般的李通判身边时,林晏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未曾施舍半分,仿佛那只是一件被丢弃的垃圾。

余尘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走出二堂,穿过压抑的回廊,走出那扇沉重的府衙侧门。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细密如针,带着深秋的寒意扑面而来。

陈伯早已撑开一柄宽大的油纸伞,恭敬地遮在林晏头顶。

林晏站在门廊下,并未立刻登轿。他微微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雨丝斜斜地打在他的侧脸上,带来一丝凉意。他肩头的伤处被这湿冷的空气一激,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英挺的眉峰再次蹙紧。

余尘站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目光落在他被雨水打湿的肩头。那青色的锦缎在雨水的浸润下颜色更深了。她下意识地伸手,想替他拂去肩上的雨水,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那湿冷的衣料时,猛地顿住,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灼伤。她僵硬地收回手,重新垂在身侧,指尖冰凉。

就在这时,林晏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重伤后的疲惫沙哑,却字字清晰地穿透雨幕,落入她的耳中,也如同冰锥刺入她的心底:

“看见了吗?”他并未回头,声音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这世上,没有林家撬不开的嘴,也没有林家碾不碎的骨头。”

雨声淅沥,寒意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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