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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三刻,万籁俱寂,夜色浓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来,就像一幅巨大的泼墨画卷,将整个世界都笼罩在其中。太学那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紧闭着,宛如两座沉默的巨兽,门上的狴犴兽首在昏暗的灯笼下若隐若现,闪烁着幽幽的寒光,仿佛是无声的警告,让人不寒而栗。

余尘紧紧地裹住身上那件半旧不新的青色布袍,仿佛这样就能抵御一些夜晚的寒意。他站在对面巷弄的阴影里,与身旁的林晏一同隐藏着身形,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太学门口的动静。

林晏身上穿着浅绯色的学生常服,在这暗夜的掩护下,几乎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难以分辨。只有那浅绯色的衣角偶尔被风吹起,才会在微弱的光线下稍稍露出一点颜色。然而,即使看不清他的衣着,也能感觉到他的面色愈发凝重,仿佛有千斤重担压在身上一般。

“司门郎戍卫,三刻一巡。”林晏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风吹散,“寅时末,东角门会开半刻,送柴薪的杂役进出。我们只有那点缝隙。”他抬眼看向余尘,眼神锐利如刀锋,“进去后,步步深渊。太学清誉,重于山岳,一旦你我行藏泄露,不仅查不下去,恐将万劫不复。”

余尘点头,目光掠过太学高耸的围墙,上面琉璃瓦在稀薄的月光下流淌着冰冷的光泽。风里似乎隐隐传来远处金吾卫巡夜时铁甲叶片摩擦的细微声响,更添肃杀。他无声地吸了口气,将怀中那枚伪造的、带着林晏叔父林司业暗印的牙牌又往里按了按,硬木的棱角硌着胸口,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

寅时末刻,沉重的木轴转动声碾碎了夜的寂静。东角门果然如林晏所料,吱呀一声,裂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两个睡眼惺忪的杂役推着一辆堆满干柴的板车慢吞吞出来。林晏猛地一拽余尘手臂,两人如同贴着墙根游走的壁虎,无声无息地滑入门内浓重的阴影里。潮湿的柴草气息扑面而来,混杂着尘土的味道。身后,门轴再次呻吟,沉重的门扇轰然合拢,将最后一点天光彻底隔绝。

门内是一条狭长的甬道,两侧高墙耸立。林晏显然对此地极熟,脚步轻捷如狸猫,带着余尘在迷宫般的回廊、月门间穿梭。偶尔有巡更的老役夫提着灯笼走过,昏黄的光晕在远处廊柱间摇晃,林晏总能提前一步,拉着余尘隐入假山后或树影深处。空气里弥漫着经年不散的墨香、纸香和一种近乎凝固的肃穆,压得人喘不过气。余尘手心沁出薄汗,每一次心跳都擂鼓般撞击着耳膜。

终于,一座庞大的殿宇轮廓在黑暗中显现。飞檐斗拱,沉默地指向墨蓝色的夜空。殿前悬着一块巨大的黑底金漆匾额——“文渊阁”。这便是太学的心脏,亦是天下典籍汇聚之海。门前石阶光洁,在夜色中泛着青白。林晏止步,指了指侧面一扇不起眼的角门,又指了指自己,做了个等待的手势。他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冠,独自走向大门,敲响了门环。片刻,门内传来苍老的询问声。林晏的声音清晰而恭敬地响起,提及叔父林司业之名,言称有急务需查阅一份前朝孤本以佐证课业。

余尘贴在冰冷的墙角,听着门内隐约的交谈。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终于,沉重的门栓被拉开的声音传来,角门开了一道缝。林晏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焦虑:“多谢老丈!只是……晚辈恐需翻阅多时,又怕扰了老丈清梦。可否允我这位……书童,”他顿了一下,“入内稍候?他在门外受冻,学生于心不忍。”

门内沉默片刻。余尘屏住了呼吸。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后,门缝开大了一些。林晏迅速朝余尘藏身处使了个眼色。余尘立刻矮身,如同最不起眼的影子,贴着门缝滑了进去。开门的老书吏须发皆白,浑浊的眼睛只瞥了他一眼,便不再理会,佝偻着背,提着灯笼颤巍巍地引着林晏往深处走,口中絮叨着库规森严,不可久留云云。

一踏入文渊阁内部,如同沉入一片由墨香、尘埃和岁月共同酿成的深海。空气滞重而微凉,带着陈年纸张特有的、近乎腐朽的甜味。高耸至殿顶的巨大书架如同沉默的黑色巨人,一排排矗立在无边的幽暗里,形成深邃的甬道。林晏被老书吏引向一侧,灯笼的光晕只在有限范围内跳动,很快被更广大的黑暗吞噬。余尘则立刻将自己消融在最近一个书架的阴影中,如同水滴汇入大海。

待老书吏的脚步声和絮叨声彻底远去,余尘才缓缓移动。他像一条无声的鱼,在书架构成的峡谷间潜行。指尖拂过书脊,触感粗糙冰凉,是各种不同年代的纸张和装帧——坚硬的木板、柔软的锦缎、磨损的麻绳。他目标明确,避开可能有人查阅的经史子集区域,径直向着存放杂记、野史、前朝档案的偏僻角落摸去。

这里的光线更加晦暗,书架间距更窄,堆积的卷轴和散落的纸张几乎阻塞了通道。空气里弥漫着更浓烈的尘埃和霉菌的气息。他蹲下身,借着从极高极小的气窗透入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微光,开始艰难地检视。指尖在蒙尘的书册、散乱的卷宗上掠过,辨认着模糊的墨迹。大多是些无关紧要的地方志、生员名册、祭祀仪注……时间在绝对的寂静中流逝,唯有尘埃在微弱的光柱里无声地旋舞。枯燥与紧张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紧紧包裹。他不得不数次停下,将脸埋入臂弯,压抑住因尘埃刺激而几欲喷发的喷嚏。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半个时辰,或许更久。一阵轻微的、有节奏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伴随着钥匙串晃动的细碎声响——是巡查的书吏!余尘的心骤然缩紧。他迅速扫视四周,目光锁定书架最底层与地面之间一道狭窄的缝隙,那里堆满了废弃的散页和破损的函套。他毫不犹豫地蜷缩身体,如同壁虎般紧贴冰冷的地面,将自己尽可能地塞进那道阴影缝隙里,再用几卷散开的旧纸草草覆盖在身上。霉味和尘土的气息瞬间充斥口鼻。脚步声由远及近,灯笼的光晕在几步外的书架顶端扫过,照亮飞舞的尘埃。余尘屏住呼吸,身体僵硬如石。光晕停顿了片刻,似乎朝这边扫了一眼。余尘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声在死寂中如同擂鼓。脚步声终于再次响起,渐渐远去,消失在无边的书海深处。

余尘缓缓呼出一口浊气,从废纸堆中挣出,抹去额角的冷汗,继续在尘埃中摸索。指尖触到一册格外厚重的硬皮簿子,它被塞在书架最底层角落,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封面是深褐色的厚皮,没有任何题签,只有经年累月的污渍和磨损。他小心翼翼地将它抽出,沉甸甸的触感非同一般。翻开,内页是粗糙的麻纸,墨色陈旧,记录着一些看似寻常的太学用度开支:笔墨纸砚、灯油炭薪、修葺房屋……记录琐碎而冗长。他耐着性子,借着微弱的光线逐页细看。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翻到一页记录“癸酉年冬月”的开支。其中一行蝇头小楷写着:“支银五两,付城南‘松涛斋’王掌柜,购上品宣纸十刀,青墨五锭,狼毫笔十管,供‘雅集’备用。”落款处,一个极淡的、几乎被墨迹晕开的朱砂私印——刻着“陈子敬”三个古篆字!

余尘瞳孔微缩。雅集?一个普通的太学生文会,何需动用五两白银购置如此大量且上等的文房?更可疑的是,这记录被刻意混杂在庞大的日常用度里,若非有心逐条细查,极易忽略。他迅速将簿子塞回原处,只觉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爬升。癸酉年冬月……正是那场所谓的“雅集”之后,“天火案”爆发之前!这个“陈子敬”,是经办人?还是……参与者?

他无声地退离这片区域,如同来时一般融入阴影。在约定的角落,林晏已焦急等待多时,眼中带着询问。余尘只极快地对他做了个“陈子敬”的口型。林晏脸色骤然一变,眼神中瞬间涌起震惊、了然,随即化为更深的凝重。他无声地点点头,示意余尘跟上。

两人在迷宫般的书库中穿行,林晏的步伐带着一种压抑的急促。最终,他们停在一排相对齐整的书架前。林晏指着靠墙一个不起眼的位置,那里放着一张半旧的黄杨木书案,案上笔墨纸砚俱全,虽陈旧却擦拭得一丝不苟。案头压着一沓待批阅的生员课卷,卷首赫然用端正的楷体写着批阅者的名字——“国子助教 陈子敬”。

“是他?”余尘压低声音。

林晏面色沉郁,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蚋:“陈师叔……当年曾是太学最负盛名的青年才俊,才华横溢,尤擅金石考据。癸酉年,他尚是生员。那场雅集后不久,‘天火’便起,参与者凋零殆尽。他……侥幸未死,这些年却沉寂下来,只埋首典籍,再不问外事,直至升任助教。人人皆道他勘破世情,淡泊明志。”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痛惜,“可若这簿子所记不虚……他恐怕并非勘破,而是……背负着更沉重的东西。”

离开文渊阁,天色已蒙蒙泛青,太学内开始有了早起洒扫的仆役身影。两人不敢久留,在林晏的引领下,避开主道,从偏僻的园林小径潜行,最终来到位于太学西北角的一处僻静院落。院门虚掩,院内数竿修竹,青翠欲滴,一座小小的三楹精舍掩映其间,门楣上书“守拙斋”三字,笔意朴拙,透着一股刻意为之的避世气息。院中异常安静,唯有竹叶在晨风里发出沙沙轻响,更添寂寥。

林晏示意余尘隐在院门外的竹丛后,自己整了整衣衫,脸上瞬间换上温煦自然的笑容,朗声道:“陈师叔可在?学生林晏,有疑义请教!”

精舍内沉寂片刻,门“吱呀”一声开了半扇。一个身着洗得发白的青色儒袍的中年人站在门内。他身形清瘦,面容带着久不见阳光的苍白,眉眼间依稀可见昔日的俊朗轮廓,只是被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暮气沉沉所覆盖。他便是陈子敬。看到林晏,他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意,随即又被更深的倦怠取代,声音平平无波:“是子晏啊。进来说吧。”他侧身让开,目光随意扫过门外,似乎并未察觉竹丛后的余尘。

林晏含笑入内。余尘屏息凝神,透过稀疏的竹影观察。斋内陈设简朴到近乎寒素,唯有一架架书籍塞得满满当当。陈子敬请林晏坐下,自己则坐回书案后,案上摊着一卷古旧的碑拓。

林晏寒暄几句学业,话锋却在不经意间陡然一转,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恰到好处的好奇:“师叔,前日整理旧籍,偶然翻到一份癸酉年冬的文牍,提及一笔采买,似是用于一场雅集?”他语速平缓,仿佛只是随口一提,“五两银子的文房,好大的手笔!不知是哪位高贤主持的盛会?可惜学生晚生了几年,无缘得见前辈风采。”

“癸酉年冬?”陈子敬正欲去端茶盏的手猛地一颤,杯盖与杯沿发出一声刺耳的磕碰声。他脸上那层平静的倦怠瞬间碎裂,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荡开惊慌的涟漪。他猛地抬眼看向林晏,眼神锐利如针,带着猝不及防的惊骇,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变了调:“什么雅集?哪来的文牍?子晏,你……你从何处看到的?”他放在案上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指节用力攥紧,泛出青白色。

林晏似乎被他的激烈反应吓了一跳,脸上露出些许无辜和困惑:“就是在文渊阁找些前朝舆地资料时,无意间翻到的旧档……师叔,您怎么了?”

“文渊阁……旧档……”陈子敬喃喃重复,脸色由苍白转为一种死灰,眼神涣散了一瞬,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他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大带倒了身后的圈椅,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他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眼神慌乱地扫过紧闭的门窗,又死死盯住林晏,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嘶哑颤抖:“毁了它!立刻毁了!那不是你该碰的东西!忘了它!就当从未见过!”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走!快走!离开这里!永远别再提!”

就在这时,斋外传来一阵孩童清脆的嬉笑声和妇人温柔的呼唤:“阿宝,慢些跑,当心摔着!”声音由远及近,显然是陈子敬的家人路过院外。

这声音如同冰水浇头,让狂乱的陈子敬浑身剧震,僵在原地。他眼中那疯狂的恐惧瞬间被一种更深沉、更绝望的哀恸取代,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高大的身躯晃了晃,颓然跌坐回椅中。他双手捂住了脸,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抖动起来,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中溢出,痛苦得蜷缩成一团。那声音,是悬在他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的利刃。

林晏脸上的困惑瞬间褪去,眼神变得清明而锐利,带着洞悉一切的悲悯。他没有动,只是静静地、沉沉地看着崩溃的陈子敬,声音放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如同重锤敲打在对方心上:“师叔,那场火……烧掉的不仅仅是故纸和性命。它烧掉了真相,也烧毁了活着的人。十几年了,午夜梦回,那些故人的脸,您真的能忘吗?您躲在这‘守拙斋’里,埋首故纸,真能求得心安?还是说,”他的声音陡然带上了一丝冰冷的锋芒,“您更怕那场‘天火’,会再次降临?降临在院外那无忧无虑的孩童身上?”

最后一句,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陈子敬最脆弱之处。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涕泪横流,眼中布满血丝,是极致的恐惧与痛苦交织。他死死瞪着林晏,嘴唇哆嗦着,仿佛想说什么,却又被巨大的恐惧扼住了喉咙。他急促地喘息着,目光再次惊恐地投向窗外,仿佛那里潜藏着噬人的妖魔。

林晏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压迫感,与他对视。时间在死寂中流逝,唯有陈子敬粗重的喘息声和窗外隐隐的童声。

终于,那紧绷的弦断了。陈子敬像被抽掉了脊梁骨,整个人瘫软下去,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书案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他蜷缩着,肩膀剧烈地抽搐,嘶哑的声音破碎不堪,如同从地狱深处挤出来:“……是……承庆……承庆太子……”

这个名字出口的瞬间,余尘在窗外竹影中骤然握紧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承庆太子!那个史书上记载因“狂悖失德、忤逆君父”而被废黜、旋即“暴病薨逝”于东宫的先帝长子!皇室讳莫如深的巨大疮疤!

“……癸酉冬月……雅集……”陈子敬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梦魇般的痛苦,“……并非真为诗酒……是……是有人……得了一份东西……一份……据说……录下了当年……东宫……真相的……秘录……”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中是刻骨的恐惧,“我们……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只想……辨个是非曲直……可……可刚聚了两次……话头才起……”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要把心肺都咳出来,“……‘天火’……就……就来了!一个……一个接一个……都……都化成了灰!烧得……干干净净!”

他的身体筛糠般抖着,眼神涣散,仿佛又看到了那吞噬一切的烈焰:“是……是灭口!是警告!要烧掉……所有知情的人!所有……可能找到那份秘录的人!……秘录……在……在案发前……就……就不见了!有人说……说最后……最后可能……被藏起来了……藏在……”他的声音陡然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豁出性命的疯狂,又夹杂着无尽的绝望,“……岳祠!就在……就在岳祠里!和……和承庆太子……有关联的……地方!……他们……一直在找!现在……他们还在找!模仿‘天火’杀人……是在灭口……也是在警告……像我这样的……漏网之鱼……闭嘴!……秘录若现世……天……就要塌了!”

他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瘫在椅中,只剩下粗重的喘息,眼神空洞地望着屋顶梁椽,如同一个被抽走了魂魄的空壳。

余尘与林晏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掀起的滔天巨浪。承庆太子秘录!岳祠!模仿天火!所有的线索,终于在此刻轰然贯通,指向一个足以焚毁一切的恐怖真相!余尘心中豁然雪亮,却又如坠冰窟——他们已踏入的,是比太学书库更深、更致命的漩涡!

两人不敢再耽搁片刻,匆匆对失魂落魄的陈子敬揖了一礼,便迅速退出守拙斋。陈子敬瘫在椅中,毫无反应,如同泥塑木雕。

刚踏出院门,清冷的晨风扑面而来,却吹不散心头的阴霾。林晏脚步沉重,低声道:“必须立刻离……”

话音未落!

一声沉闷如地底惊雷的巨响,猛地从他们身后——守拙斋的方向传来!那声音如此恐怖,仿佛大地自身在咆哮!

两人霍然转身!

只见守拙斋那青灰色的屋顶,在晨曦微露的天光下,竟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瞬间撕裂、拱起!浓烈到刺眼的橘红色火焰,裹挟着翻滚的、墨汁般的浓烟,如同火山喷发般,狂暴地冲破瓦顶,直冲天际!

“轰——隆!!!”

更猛烈的爆炸声接踵而至!炽热的火舌疯狂舔舐着天空,将刚刚泛白的晨曦染成一片狰狞的血红!无数燃烧的碎木、瓦砾如同地狱喷发的火雨,呼啸着向四面八方激射!

“师叔!!!”林晏目眦欲裂,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狂吼,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不顾一切地向着那已然化作巨大火球的守拙斋冲去!

余尘的心脏被那冲天的火光和爆炸声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灭口!这是最直接、最残忍、最嚣张的灭口!凶手就在左近,甚至可能正冷眼看着他们!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全身,但看着林晏那决绝冲向火海的背影,一股更凶猛的灼热血气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防!

“林晏!回来!”余尘嘶吼着,也拔足狂奔,追向那片吞噬一切的火狱!

空气被高温烤炙得疯狂扭曲,视野里的一切都在晃动变形。灼人的热浪如同实质的铜墙铁壁,狠狠拍打过来,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滚烫的刀片,灼烧着喉咙和肺腑。爆炸的余波仍在震荡,脚下的地面仿佛在颤抖。燃烧的碎屑如流星火雨般不断砸落,带着死亡的气息。

林晏的身影在浓烟与烈焰的间隙中闪现,他几次被狂暴的气浪掀得踉跄后退,衣袍的下摆已然窜起火苗,却浑然不顾,依旧嘶喊着“师叔”,拼命想靠近那已完全被烈焰吞噬的精舍主屋。

“危险!”余尘一个猛扑,将再次被气浪推得倒退的林晏死死抱住,两人一同滚倒在滚烫的泥地上。一块燃烧的椽子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砸在他们刚刚站立的位置,火星四溅!

“放开我!师叔还在里面!”林晏双目赤红,如同疯兽般挣扎,声音嘶哑泣血。

“进去就是死!火太大了!”余尘用尽全身力气箍住他,嘶声吼道,目光扫过那彻底沦为火窟的精舍。门窗早已化为飞灰,烈焰如同无数条狂暴的赤龙,从每一个缺口向外疯狂喷吐。屋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大片大片的瓦砾和燃烧的木架轰然塌落,砸入火海,激起更高的烈焰和浓烟。这样的火势,莫说救人,靠近都足以致命!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林晏。他停止了挣扎,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眼睁睁看着守拙斋在烈火中发出最后的哀鸣,发出野兽般痛苦的呜咽。那火焰的颜色,与十几年前吞噬他父亲和同窗的“天火”,何其相似!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和仇恨,再次被点燃,烧得他五脏俱焚!

突然,一阵奇异的、尖锐的呼啸声破空而至!余尘瞳孔骤缩,几乎是凭着在边关磨砺出的本能,猛地将失神的林晏再次扑倒!

“咄!咄!咄!”

三支闪着幽蓝寒光的短小弩箭,呈品字形,狠狠钉入他们身侧不远处的泥地!箭尾犹在剧烈震颤!箭镞深深没入土中,力道之猛,绝非寻常弓弩!

有埋伏!凶手果然在侧!不仅要灭口,还要斩草除根!

余尘心头警铃大作,寒意瞬间浸透四肢百骸。他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向弩箭射来的方向——那是守拙斋侧面一片茂密的竹林!竹影在火光和晨曦的映照下摇晃,深不可测。

“走!”余尘当机立断,一把拽起惊怒交加的林晏,再不敢有丝毫停留。两人不再看那已成炼狱的火场,将速度提到极致,向着太学外围的围墙亡命奔逃!身后,烈焰冲天的守拙斋发出更猛烈的坍塌巨响,如同凶兽最后的咆哮。那支淬毒的弩箭,深陷在滚烫的泥土中,幽蓝的箭镞在火光下反射着不祥的微光,像一个冷酷而无声的宣告——追索秘录者,死!

烈焰将太学西北角的天空彻底点燃,如同泼洒开一幅巨大而狰狞的血色幕布。浓烟翻滚,遮蔽了初升的朝阳,也遮蔽了逃亡者身后的道路。余尘拽着林晏,在迷宫般的亭台楼阁、假山竹径间亡命穿梭,如同两道被死亡驱赶的惊魂。每一次转角,都仿佛能感觉到背后那冰冷弩矢的锁定;每一次脚步踏在青石板上的回声,都像是催命的鼓点。

林晏几乎是被余尘拖着前行,他脸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地望着身后那冲天的火光,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嘴唇被自己咬出了血。那火光的颜色,与深埋在他童年记忆最黑暗角落里的景象,正一点点重合、放大,几乎要将他吞噬。余尘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臂传来的剧烈颤抖,那是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濒临崩溃的痛苦。

“撑住!”余尘低吼一声,声音在狂奔的喘息中显得嘶哑而破碎。他用力捏了一下林晏的手臂,试图传递一丝力量,目光却如鹰隼般扫视着前方路径和可能藏匿危险的阴影。太学内已是一片混乱,惊呼声、奔跑声、呼喊救火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如同沸腾的潮水,这混乱暂时成了他们最好的掩护。

终于,一道布满藤蔓、相对低矮的围墙出现在前方。墙外是一条僻静的、堆满杂物的后巷。

“走!”余尘低喝,毫不减速,借着前冲之势猛地跃起,脚尖在粗糙的墙砖上一点,双手已攀住墙头,身体灵巧地翻了过去。落地瞬间,他立刻回身伸手。林晏眼中闪过一丝挣扎,终于被强烈的求生欲压下,他抓住余尘的手,借力翻上墙头。就在他身体悬空墙外的刹那,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远处一座高耸藏书楼的飞檐阴影下,一道模糊的黑影一闪而逝,快得如同幻觉。

两人重重跌落在巷子松软的杂物堆上,激起一片灰尘。顾不上疼痛,立刻翻身而起,沿着狭窄肮脏的后巷,头也不回地狂奔,直到彻底远离了太学那令人窒息的高墙,汇入清晨渐渐苏醒的街市人流之中。

在一处早食摊的简陋棚子下,两人挤在角落,面前摆着两碗未动的、早已冷透的馎饦。粗瓷碗的边缘,还沾着点点泥污。

林晏双手紧紧握着拳,指节捏得发白,抵在油腻的木桌上,身体仍在微微颤抖。他死死盯着碗中浑浊的汤水,仿佛那里面正倒映着守拙斋冲天的烈焰和陈子敬最后那绝望空洞的眼神。终于,他抬起头,赤红的眼中燃烧着刻骨的仇恨和冰冷的火焰,声音嘶哑,一字一顿,像是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

“岳祠……秘录……承庆太子……”他猛地一拳砸在桌上,碗碟跳动,汤汁溅出,“他们……一个都别想跑!这笔血债……我要他们……血偿!”

余尘没有立刻回应。他沉默地坐着,背脊挺直,目光越过喧嚣嘈杂的早市,投向皇城方向那巍峨连绵的宫阙轮廓。晨曦的金辉正洒在那些金色的琉璃瓦顶上,闪耀着神圣而威严的光芒。然而此刻,在那光芒之下,余尘看到的,只有昨夜文渊阁里那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守拙斋焚天的烈焰,以及深陷泥地、闪着幽蓝毒芒的弩箭。

故纸堆中隐藏的,何止是前朝秘辛?那是足以焚毁当下一切“神圣”与“威严”的业火之种。

他的手,缓缓探入怀中,指尖触碰到一枚冰冷坚硬之物——那是昨夜离开文渊阁时,在陈子敬书案旁角落的地上,他趁着混乱俯身拾起的东西。一枚小小的、被主人遗落或是挣脱的玉佩。玉佩是普通的青白玉质,雕工却异常古拙,上面刻着一个极其独特的纹样——一只回首的凤鸟,振翅欲飞,凤尾却奇异地缠绕着一柄无锋的古剑剑柄。

凤鸟,皇室的象征。古剑……无锋……藏锋?

他将玉佩紧紧攥在掌心,冰冷的玉质几乎要嵌入血肉。岳祠。一切的终点,或许也是风暴真正的起点。他抬起头,迎着林晏那双燃烧着复仇火焰的眼睛,声音低沉而平稳,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犹疑的决绝:

“去岳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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