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定十七年,初春的临安城。
料峭寒意尚未被西湖的暖波完全驱散,薄雾如纱,温柔地缠绕着这座偏安一隅的帝都。白墙黛瓦浸润在朦胧湿意里,勾勒出江南独有的清丽轮廓。太学府——这承载着天下士子青云之志的圣地,便静卧于城东,远离御街的浮华喧嚣。晨钟悠远,穿透薄雾,唤醒了庭院深深。琅琅书声随即如清泉般流淌出来,汇入檐角风铃的轻响,合成一曲端肃又生机勃勃的雅乐。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明伦堂内,素衣青衿的学子们端坐如松,抑扬顿挫的诵读声整齐而有力,震荡着肃穆的空气。讲席之上,须发皆白的老山长孔延年微阖双目,指节随着诵声的节奏,在面前光滑的紫檀木几案上轻轻叩击。阳光透过高敞的窗棂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缓缓浮动的微尘,也照亮了学子们年轻脸庞上那份近乎虔诚的专注。几案上,一卷摊开的《论语》纸页泛黄,墨迹却依旧苍劲清晰,散发出岁月沉淀的墨香。
在堂下左侧靠窗的位置,余尘挺直着背脊,目光却并未完全凝聚在眼前的书卷上。他身形略显单薄,一袭洗得微微泛白的青布直裰裹在身上,衬得侧脸线条有些过分清晰,透出一种与周遭蓬勃朝气格格不入的沉静,或者说,是过早压上心头的沉郁。阳光在他低垂的眼睫下投出小片阴影,他握着书卷的手指修长,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口中虽跟着众人诵读,心神却似飘到了远处。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
这“静”字刚出口,邻座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咳。余尘眼睫微动,视线不动声色地向右偏移了一寸。
右侧几案后,林晏坐姿闲适却不失挺拔。他穿着质地精良的月白色锦缎直裰,袖口与领缘绣着疏朗的墨竹暗纹,透出世家子弟的从容气度。他一手持卷,另一只手习惯性地轻抚着腰间一枚温润的白玉佩环。阳光落在他脸上,映得眉目清朗,唇角天生带着三分似有若无的笑意,如同春日临安湖面上最和煦的那一缕风。此刻,他正用书卷稍稍掩住半边脸,侧过头,朝余尘递来一个促狭的眼神,嘴唇无声地翕动,看口型分明是:“孔老夫子念经,听得我快羽化登仙了。”
余尘嘴角极其细微地绷紧了一下,算是回应,眼神却飞快地扫过讲席上的山长,示意林晏噤声。那紧绷的唇角线条,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丝涟漪便迅速归于沉寂,重新被那层挥之不去的沉郁覆盖。
林晏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笑意更深,却也不再逗他,目光转回书卷,姿态依旧从容优雅。只是他修长的手指在光滑的书页边缘轻轻摩挲了一下,指尖下,那细腻坚韧的宣纸纹理传递着无声的安抚。
下课的钟声终于敲响,悠长而清越,在庭院间回荡。方才端肃如磐石般的学堂瞬间松动了筋骨。学子们纷纷起身,伸着懒腰,呼朋引伴,谈笑声、议论声、收拾书册的窸窣声顿时充满了明伦堂。
余尘沉默而迅速地整理着自己的几案。他将那卷《论语》仔细卷好,用青色布带束紧,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进行某种不容亵渎的仪式。他的目光专注地落在书卷上,周遭的喧闹似乎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
“余尘!”林晏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清朗笑意,几步便跨了过来,月白的衣角带起一阵微风。他手中把玩着一柄尚未打开的素面湘妃竹折扇,扇骨温润,“发什么愣?走,去‘漱玉居’!听说王掌柜新得了一匣上好的明前龙井,正好去尝尝鲜,醒醒神,省得被孔山长的‘止于至善’给念迷糊了。”
余尘抬头,对上林晏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睛。那眼神明亮坦荡,像山涧清泉,能清晰地映出人心底的褶皱。余尘心头那点莫名的沉郁似乎被这清泉般的目光冲淡了些许,他微微颔首,低声道:“好。”
“这就对了!”林晏哈哈一笑,折扇“唰”地一声潇洒展开,扇面上是几笔疏淡的山水,更添几分闲逸。他不由分说地拍了拍余尘略显单薄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整天闷头读书,当心成了书蠹虫!走!”
两人并肩走出明伦堂,融入庭院中喧闹的人流。春日温煦的阳光洒满庭院,几株老梅已过了花期,虬劲的枝干上只余点点残红,嫩绿的新叶正悄然舒展。紫藤架下,新发的藤蔓缠绕着,吐出串串淡紫的花苞。石径旁,几丛新移栽的芍药怯生生地探出花骨朵。
“对了,”林晏摇着扇子,步履轻快,语气随意地闲聊,“前几日听家父提起,朝中似乎又不太平了。”他声音压低了些,“史相爷那边……近来动作频频,风声紧得很。连带着我们这些清闲读书的地方,怕也难有真正的清净了。”
“哦?”余尘脚步未停,目光却瞬间锐利起来,如同平静湖面下骤然绷紧的弦。他侧头看向林晏,“可有具体消息?”他语气平稳,但林晏敏锐地捕捉到其中一丝不同寻常的紧绷。
林晏轻轻摇动的折扇顿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如常,脸上那抹惯常的闲适笑意淡去了几分,染上些许凝重。“具体的,家父也语焉不详,只叮嘱我在书院谨言慎行,莫要轻易议论朝政。尤其是……”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几近耳语,“涉及某些‘文字’,更要慎之又慎。近来风声鹤唳,听闻已有几位朝官,因诗文中一字一句被曲解构陷,下了大理寺狱。”
“文字?”余尘的声音低沉下去,仿佛带着某种冰冷的重量。他下意识地抬手,指尖隔着单薄的青布直裰,触到怀中贴身收藏的那本薄薄册子的坚硬棱角。那是父亲留下的唯一遗物,一本亲手抄录批注的《东京梦华录》残卷。书页边缘早已被摩挲得圆润发毛,上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字字句句都浸透着汴梁城的繁华旧梦与破灭后的血泪沧桑。这书,在当下,无异于一个滚烫的火炭。
林晏的目光在余尘那只按在胸前的手上飞快地掠过,没有追问。他只是用折扇轻轻点了点余尘的手臂,带着一种无声的提醒和宽慰:“非常之时,万望小心。你我相交,贵在知心。有些东西,若实在烫手……不妨暂交我保管?”他的声音温和而郑重,眼神里是纯粹的关切。
余尘沉默着,没有立刻回答。他抬头望向远处太学府巍峨的藏书阁飞檐,那厚重的阴影在春日阳光下也显得格外沉滞。过了片刻,他才极轻微地摇了摇头,声音干涩:“多谢。但……不必了。”那书册上残留着父亲指尖的温度,是他与那个早已烟消云散的世界之间,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联结。
林晏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再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很快消散在喧闹的庭院风中。
暮色四合,将太学府层层叠叠的殿宇楼阁、亭台水榭温柔地涂抹上一层深邃的靛蓝。白日里的书声喧闹彻底沉寂下去,偌大的书院浸入一种近乎神圣的静谧。唯有晚风吹过竹林的萧萧声,以及不知名小虫在墙角石缝间短促的鸣叫,更衬得这宁静深邃悠远。
余尘独自一人,踏着青石小径上疏落的月光,走向位于书院西北隅的藏书阁。这里是书院重地,寻常学子不得擅入。余尘因协助孔山长整理典籍,才得以在特定时辰进入。他手中提着一盏光线昏黄的旧灯笼,摇曳的光晕勉强照亮脚下方寸之地。他步履轻捷,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对这条路径已熟悉到闭眼亦能通行无碍。
推开沉重的楠木大门,一股陈年纸张、墨锭与木头混合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带着尘封的冷冽。阁内幽深,月光透过高窗上的细密窗棂,在地面投下冰冷的、纵横交错的格子光影,宛如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高大的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一排排矗立在幽暗之中,直抵高高的穹顶,其上整齐排列着无数典籍的脊背,在微弱的光线下反射着幽暗的微光,如同沉睡的巨兽之鳞。空气里弥漫着时间沉淀的尘埃味道。
余尘熟门熟路地走到最里层靠墙的一排书架前。这里的书卷更为古旧,许多是前朝遗存,甚至有些是靖康之难时,由太学生冒死从汴梁护送至临安的孤本。他踮起脚尖,手指精准地探向书架最高一层内侧的角落,那里有一个不易察觉的暗格。他的动作极其小心,指尖拂过冰冷的木板,轻轻拨开一道微小的缝隙,探入其中。
指尖触到的,正是那本他贴身携带的《东京梦华录》残卷。硬质的封面传递着熟悉的触感,让他心中稍安。然而,就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书册边缘的刹那——
“砰——!”
一声巨响如同惊雷,猛地撕裂了藏书阁死水般的寂静!
藏书阁那两扇厚重的楠木大门,竟被人从外面用蛮力狠狠撞开!腐朽的木屑在月光下纷飞。刺骨的夜风裹挟着院中初春草木的湿冷气息,狂灌而入,瞬间吹熄了余尘手中的灯笼,也将他整个人笼罩在冰冷的黑暗和突如其来的巨大惊骇之中。
“搜!仔细搜!一个角落也不许放过!”一个尖利、刺耳、如同金属刮擦般的声音在门口炸响,带着毫不掩饰的戾气和官威。
杂沓沉重的脚步声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涌入这片知识的圣殿。数十名身着皂衣、腰挎长刀的官差,手持明晃晃的火把和铁尺,如同鬼魅般涌入。跳跃的火光驱散了黑暗,却投下更加狰狞、扭曲的巨大阴影,在四壁高耸的书架上疯狂舞动,仿佛无数择人而噬的妖魔骤然苏醒。冰冷的铁器碰撞声、粗鲁的呼喝声、书卷被粗暴翻动乃至撕扯落地的哗啦声,瞬间将这片静谧的知识殿堂践踏得一片狼藉。
“你们……你们是何人?胆敢擅闯太学藏书重地!”一个苍老而愤怒的声音响起,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是负责看守藏书阁的老斋夫,他闻声从侧间的小屋踉跄奔出,手中还提着一盏油灯,昏黄的光映着他因惊怒而扭曲的脸庞。
“老东西,滚开!”为首的是一名身材干瘦、面皮蜡黄的官员,身着深青色公服,眼神阴鸷如鹰。他正是临安府通判的心腹,姓曹。曹姓官员看也不看老斋夫,抬手粗暴地将其推开。老斋夫一个趔趄,撞在书架上,几卷古籍哗啦啦掉落在地。
“奉相府钧旨!”曹姓官员扬起下巴,声音尖利地响彻阁楼,手中高高擎起一卷盖着猩红大印的文书,火光映得那印信如同凝固的血块,“太学之内,藏匿禁书,包庇逆党!我等奉命搜查,凡有阻挠者,以同党论处!”他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在阁内疯狂扫视,最后猛地钉在僵立在书架阴影里的余尘身上。
“你!”曹姓官员的手戟指余尘,蜡黄的脸上扯出一个狞笑,“深更半夜,鬼鬼祟祟在此作甚?定有不可告人之秘!来人,给我拿下!仔细搜身!”
两个如狼似虎的皂隶闻令,立刻持着铁尺和绳索,脸上挂着凶狠的狞笑,大步流星地朝余尘扑来!冰冷的铁尺反射着跳跃的火光,映出他们眼中赤裸的恶意和即将施暴的快感。
余尘的心在胸膛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暗格!那本《东京梦华录》!父亲唯一的遗物!他脑中一片空白,唯一的念头就是绝不能让这本可能带来杀身之祸的书落入这些鹰犬之手!他下意识地猛然后退一步,身体紧绷如弓,右手闪电般探向怀中——那里藏着他唯一能用以搏命的短匕!动作快得几乎带起残影,眼中瞬间爆发出困兽般的决绝光芒。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且慢!”
一个清越、沉稳,如同玉石相击的声音陡然响起,清晰地穿透了阁内的混乱嘈杂。
一道月白色的身影,如同划破浓墨夜色的一道皎洁月光,倏然挡在了余尘与那两个凶神恶煞的皂隶之间。
是林晏!
他显然来得匆忙,发髻微松,几缕乌发垂落额角,月白色的锦袍上也沾染了些许夜露的湿痕,不复平日的纤尘不染。然而,他的身姿却挺拔如青松,脸上惯常的闲适笑容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世家子弟骨子里透出的、不容侵犯的凛然威仪。他手中那柄素雅的湘妃竹折扇并未展开,只是紧紧握着,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曹大人,”林晏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让那两个扑上来的皂隶硬生生刹住了脚步。他目光清亮,毫不避讳地直视着那曹姓官员阴鸷的双眼,“此乃我太学同窗余尘,品性端方,勤勉向学。今夜在此,乃是奉孔山长之命,整理前朝散佚典籍,以备修史之用。此乃清贵学问,何来‘鬼祟’之说?大人不分青红皂白便要拿人搜身,未免太过武断,恐有损朝廷体面,亦寒了天下士子之心!”
他言辞清晰,条理分明,将余尘的行为归于正当学务,更抬出“修史”这顶大帽子和“天下士子”的民心所向,隐隐施压。
曹通判那蜡黄的脸皮抽搐了一下,三角眼中射出阴冷的光。他显然认得林晏,更清楚其背后显赫的吴兴林氏家族的分量。他干笑一声,声音像砂纸摩擦:“原来是林公子。失敬,失敬。”他嘴上说着失敬,语气却毫无敬意,反而带着一丝嘲讽,“不过,林公子,此乃相府亲令缉查禁书逆案!事涉朝廷安危,非同儿戏!令尊虽官居显位,恐怕……也担不起包庇之责吧?”他刻意加重了“相府”二字,意图以势压人。
林晏眉峰微蹙,眼中闪过一丝凝重,但腰背依旧挺得笔直。他深吸一口气,手腕一翻,竟从怀中取出一枚温润剔透、雕刻着繁复夔龙纹的羊脂白玉印!印钮之上,一只小巧精致的卧虎栩栩如生,在火光下流转着内敛而尊贵的光华。
“家父林氏玉印在此!”林晏的声音陡然拔高,清越中带着金石之音,在混乱的藏书阁内掷地有声,竟一时压过了官差的喧嚣。他将玉印托在掌心,那温润的光泽仿佛带着某种无形的力量,让周围嘈杂的翻查声都为之一滞。“余尘为人,我林晏以林氏百年清誉作保!大人若执意拿人,便是信不过我林家,信不过这方世代传承的信物!”他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的星辰,直刺曹通判,“今日要拿他,先问我林家玉印答不答应!”
掷地有声的话语在阁楼内回荡,带着少年人孤注一掷的决绝和世家门阀沉淀数百年的厚重威仪。那枚小小的玉印,此刻仿佛重于千钧。曹通判脸上的狞笑彻底僵住,眼神剧烈地闪烁起来。他死死盯着那方玉印,喉结滚动了一下,显然在急速权衡着利弊。吴兴林家,累世簪缨,门生故吏遍及朝野,绝非他一个府衙通判的心腹所能轻易撼动。强行拿人,后果难料……
阁楼内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众人粗重的呼吸声。无数目光聚焦在林晏托起玉印的手上,聚焦在他挺拔如松的背影上,也聚焦在他身后阴影里,那个单薄却挺直了脊梁、眼中燃着不屈火焰的余尘身上。
然而,这剑拔弩张的僵持,被一个惊恐的、变了调的尖叫声骤然打破!
“啊——!死人!死人了!”
声音来自阁楼外不远处的回廊!
一个连滚爬爬冲进来的年轻学子,面无人色,手指哆哆嗦嗦地指向外面,语无伦次:“斋舍……张……张教谕他……他吊在梁上!舌头……舌头伸得好长!旁边……旁边还有……还有撕碎的纸!像是……像是禁书!”
“什么?!”曹通判猛地转头,蜡黄的脸瞬间因惊怒和某种扭曲的兴奋而涨成猪肝色!他眼中阴鸷的光芒大盛,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
“张教谕?哪个张教谕?”他厉声喝问。
“是……是教授《春秋》的张秉德,张教谕!”那学子吓得瘫软在地,牙齿咯咯作响。
“张秉德?”曹通判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狠厉,猛地回头,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剜向林晏和余尘,尤其是余尘!“好!好得很!果然有逆党!竟敢畏罪自戕,还毁坏证物!”他猛地一指余尘,声音因激动而尖利得破音,“此人方才就在藏书阁鬼祟行事,形迹可疑!张秉德之死,必与此人脱不了干系!来人!给我拿下这个余尘!严加拷问!还有他!”他的手指又指向林晏,带着疯狂的意味,“林家公子?哼!包庇逆党,形同共犯!一并拿下,带回府衙!”
“拿下!”随着曹通判一声令下,方才被林晏玉印震慑住的皂隶们再无顾忌,眼中凶光毕露,再次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绳索带着风声套向余尘的脖颈,铁尺狠狠砸向他的手臂!同时,另有两名皂隶狞笑着伸手抓向林晏的衣襟!
“林晏!”余尘目眦欲裂,低吼一声,不再犹豫,一直按在怀中的右手猛地抽出!寒光一闪,一柄尺许长的锋利短匕已然出鞘!他手腕一抖,匕首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精准地格开砸向手臂的铁尺,发出“铛”的一声刺耳锐响!火星四溅!
与此同时,林晏眼中也闪过一丝决然!他并未退缩,反而向前踏出一步!就在皂隶的手即将触及他衣襟的刹那,他手中一直紧握的湘妃竹折扇猛地一扬!
“啪!”
一声脆响,并非扇骨断裂,而是折扇以极其刁钻的角度,快如闪电般抽打在当先那名皂隶手腕的麻筋之上!动作迅捷、精准、狠辣,完全出乎意料!
“呃啊!”那皂隶痛呼一声,整条手臂瞬间酸麻无力,抓向林晏的手顿时软垂下来。
“走!”林晏低喝一声,一把抓住余尘持匕的手腕!他的手指冰凉,却异常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猛地将余尘向后一拽!同时,他另一只手中的折扇再次挥出,并非攻击,而是“噗”地一声,精准地打灭了最近的一支火把!
骤然失去的光源让扑上来的皂隶们眼前一黑,动作不由得一滞!
“拦住他们!”曹通判气急败坏的尖叫声在黑暗中响起。
就是这电光石火的一瞬!
林晏拉着余尘,借着黑暗和书架构成的复杂地形,如同两条滑溜的游鱼,猛地矮身,撞开侧面一扇虚掩的、通向阁楼后方小天井的偏门,身影瞬间没入门外更加浓重的夜色之中!只留下身后藏书阁内一片愤怒的咆哮、混乱的脚步声和曹通判歇斯底里的叫骂。
“追!快追!封锁书院!绝不能让他们跑了!”
冰冷的夜风如同无数细小的刀子,狠狠刮在脸上。余尘被林晏紧紧拽着手腕,在太学府迷宫般的回廊、假山、竹林中亡命狂奔。身后,官差如狼似虎的呼喝声、杂沓的脚步声、火把跳跃的光影,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追摄而来,撕碎了书院最后的宁静。每一次急促的喘息都带着胸腔撕裂般的灼痛,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耳膜,仿佛要挣脱束缚。
林晏对书院的路径显然烂熟于心。他拉着余尘,并非盲目奔逃,而是利用每一处阴影、每一个转角、每一丛茂密的花木作为掩护。他身形灵动,月白的衣袂在黑暗中翻飞,如同夜行的白鹤。在一个堆满杂物的狭窄穿堂转角处,林晏猛地将余尘按进一堆散发着霉味的旧竹帘后面,两人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屏住呼吸。
杂乱的脚步声和火把的光亮轰然从穿堂口掠过,伴随着粗鲁的咒骂:“妈的!跑哪去了?分头搜!仔细点!”
待那令人心悸的光影和声音稍稍远去,林晏才压低声音,气息因奔跑而微喘,语气却异常急促清晰:“不能回斋舍!他们定有埋伏!书院各处门禁恐怕也已被控制!眼下只有一条路……”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翻过西北角的‘听松墙’!墙外是惠民河支流,河边芦苇丛生,可暂避一时!”
“听松墙?”余尘心头一凛。那墙高达丈余,墙头布满防止攀爬的碎瓦砾,平日里便是书院学子也极少靠近。但他没有丝毫犹豫,重重点头:“好!”
两人再次闪出藏身处,如同两道融入夜色的轻烟,贴着墙根,朝着书院最偏僻的西北角疾行。越靠近听松墙,周遭越是荒僻,人声和火光也渐渐稀落。最终,一面高大、沉默、在夜色中投下巨大阴影的青砖高墙,横亘在眼前。墙头之上,犬牙交错的碎瓷片在稀薄的月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寒光。
“我先上!”余尘当机立断,短匕瞬间回鞘。他后退几步,猛地一个助跑,身体如同矫健的豹子般腾空而起!脚尖在粗糙的砖墙上借力一点,身体再次拔高,右手闪电般探出,精准地扣住墙头一块较为平整的青砖边缘!锋利的碎瓷片立刻割破了他的手掌,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温热的液体瞬间涌出。他闷哼一声,牙关紧咬,手臂肌肉贲张,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硬生生将整个身体拉了上去!
“林晏!手!”他伏在布满碎瓷的墙头,不顾掌心鲜血淋漓,毫不犹豫地朝下伸出那只完好的左手。
墙下的林晏没有丝毫迟疑,足尖在地面一点,身体轻盈跃起,右手准确地搭上余尘满是鲜血的左手!两人的手在冰冷的夜空中紧紧相握,传递着彼此的力量和决心。
“上来!”余尘低吼一声,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上提起!
林晏借力,另一只手也攀上墙头,动作利落。两人合力,终于狼狈却迅速地翻过了这堵象征着禁锢的高墙!
“噗通!”“噗通!”
两声沉闷的落水声几乎同时响起,冰冷的河水瞬间没过头顶,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钢针扎透全身。墙外果然是一条不算宽阔的河道,水流湍急,岸边是密密匝匝、一人多高的枯黄芦苇丛。
两人挣扎着从冰冷的河水中冒出头,剧烈地咳嗽着,吐出呛入的河水。顾不得彻骨的寒冷和湿透的衣衫,他们奋力朝着岸边茂密的芦苇丛游去。刚在湿滑的泥岸上站稳脚跟,就听到墙内传来官差气急败坏的吼声和火把的光亮在墙头晃动。
“墙外!他们跳河了!快!沿河搜!”
追兵已至!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没有丝毫停留,他们一头扎进了无边无际、在夜风中沙沙作响的芦苇荡深处。枯黄的苇杆摩擦着身体,发出密集的声响,如同无数窃窃私语。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中跋涉,冰冷的河水顺着衣襟裤脚不断淌下,带走仅存的体温,只留下刺骨的麻木。
不知奔逃了多久,身后的喧嚣终于被层层叠叠的芦苇彻底隔绝,只剩下风吹苇叶的呜咽和彼此粗重压抑的喘息。筋疲力尽的两人终于在一处芦苇特别茂密、能勉强遮蔽身形的小小洼地停了下来。
“呼……呼……”余尘背靠着一丛粗壮的芦苇杆滑坐在地,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骨的疼痛。他摊开一直紧握成拳的右手,掌心被墙头的碎瓷划开一道深长的口子,皮肉翻卷,鲜血混着泥污,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钻心的疼痛此刻才清晰地传递到神经末梢。
“你的手!”林晏的声音带着喘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痛。他立刻蹲下身,毫不犹豫地撕下自己月白锦袍内里相对干净的一片柔软中衣。动作间,他自己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方才翻墙时,他的左臂外侧也被尖锐的瓷片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早已浸透了衣袖。
“先顾你自己。”余尘声音沙哑,想要阻止。
“别动!”林晏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他小心翼翼地拉过余尘受伤的手,借着从芦苇缝隙透进来的微弱天光,用撕下的布条仔细而迅速地为他包扎止血。他的动作异常轻柔,指尖带着凉意,却又异常稳定。包扎好余尘的手,他才草草处理了一下自己手臂上的伤口,同样用布条紧紧缠住。
做完这一切,洼地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夜风吹过无边芦苇的沙沙声,如同大海永恒的叹息,将他们紧紧包围。冰冷的河水浸透衣衫,寒意从每一个毛孔钻进身体深处,让牙齿忍不住微微打颤。劫后余生的恐惧、前途未卜的茫然、书院惊变的惨烈……种种情绪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冲击着两人的心防。
余尘靠在冰冷的泥地上,仰头望着被茂密苇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墨色天穹,几颗寒星在遥远的天际闪烁,微弱的光芒无法带来丝毫暖意。他缓缓闭上眼,脑海中无法抑制地翻腾着藏书阁内那狰狞的火光、官差凶恶的嘴脸、老斋夫被推搡的身影……还有那个学子口中描述的,悬在梁上、舌伸老长的张教谕……最后,定格在曹通判指向他时,那如同毒蛇般阴冷怨毒的眼神。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怀中——那本薄薄的册子还在。隔着湿透的冰冷衣衫,依旧能感受到那硬质的棱角。父亲唯一留下的东西……张教谕……禁书……逆党……一个可怕的、模糊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难道张教谕的死,真的与父亲留下的这本《东京梦华录》有关?这念头让他浑身发冷,比浸透衣衫的河水更加刺骨。
“余尘。”林晏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重的死寂,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此地不宜久留。追兵虽暂时甩脱,但他们天亮后定会扩大搜索范围。我们必须尽快离开临安城。”他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
余尘睁开眼,看向林晏。即使在如此狼狈的境地,林晏的眼中依旧没有太多的慌乱,只有一种沉静如水的凝重和思考。“去哪里?”余尘的声音干涩沙哑。
林晏的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芦苇,望向南方无垠的黑暗深处,眼神深邃:“南下。闽浙一带山高水远,远离中枢,或可暂避风头。先寻个安全所在落脚,再从长计议。”他顿了顿,语气更加坚定,“你我同行。”
“同行?”余尘微微一震,看向林晏手臂上缠着的、被血水浸透的布条,又想起他挡在自己身前时那决绝的身影,以及那枚托起的林家玉印……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混杂着感激、愧疚和一种沉甸甸的牵连。“你本不必……”他艰涩地开口。
“不必什么?”林晏打断他,转过头,目光如星,直直看进余尘眼底。那眼神清澈坦荡,没有丝毫犹豫或后悔,“你我同窗,更是知己。书院遭此无妄之灾,张教谕死得不明不白,你身陷险境,我岂能袖手旁观?林家玉印既已为你作保,我便与你共进退。”他唇角似乎想勾起一丝惯常的笑意,但最终只是抿成一条坚毅的直线,“况且,这临安城……这太学府……”他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疲惫和失望,“污浊至此,不留也罢。天地广阔,何处不可容身?”
知己……共进退……不留也罢……
这几个字如同沉重的鼓点,敲在余尘冰冷的心上。他看着林晏那双在黑暗中依旧明亮的眼睛,看着那张沾染了泥污却依旧清朗的脸庞,喉头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千言万语涌到嘴边,最终只化作一个沉重而郑重的点头。
“好。”余尘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力量。
林晏眼中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微光。他不再多言,伸手探入自己同样湿透的衣襟内侧,摸索片刻,竟掏出一个用厚实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仅有巴掌大小的扁平包袱!油布表面还带着他的体温。
“给。”林晏将包袱递到余尘面前,语气平静自然,“换上。”
余尘一愣,迟疑地接过。入手微沉,带着林晏的体温。他解开油布包裹的结,里面赫然是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粗布短褐,虽然简陋,却干净干燥。衣物下面,还压着一小包硬硬的、沉甸甸的东西——显然是碎银和铜钱。最底下,是一张折叠起来的、临安城周边的简易舆图。
余尘的手指触碰到那干燥温暖的粗布衣物,又捏到那硬硬的银钱,心头猛地一震!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瞬间冲上眼眶,几乎要融化那层冻结的冰壳。这绝非仓促间能准备好的!林晏……他竟早已料到了这一步?在书院变故之前?还是在他以玉印作保的那一刻,就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为自己备下了这逃亡的行装?
他猛地抬头看向林晏,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黑暗中,林晏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温和而平静,仿佛递过来的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东西。那目光里没有施舍,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无需言说的理解与支持,一种生死相托的厚重信任。
余尘只觉得喉咙发紧,鼻尖发酸。他用力地、深深地点了一下头,紧紧攥住了那个小小的包袱,仿佛攥住了寒夜中唯一的火种。那油布包裹传递来的微薄暖意,顺着冰冷的指尖,一路蔓延至冻僵的心脏。
他迅速背过身,脱下身上湿透冰冷、几乎能拧出水的青布直裰。刺骨的寒风立刻贴上裸露的肌肤,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他咬紧牙关,动作麻利地换上包袱里那套干燥温暖的粗布短褐。粗粝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却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
当他换好衣服转过身时,林晏也已迅速脱下了那身标志性的、价值不菲的月白锦袍,换上了一套同样质地的深灰色粗布短打,将世家公子的光华尽数敛去。他正将那柄沾了泥水的湘妃竹折扇仔细擦拭干净,小心地收进怀中。
“走吧。”林晏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眼神扫过四周,辨明了方向,“趁着夜色未尽。”
两人不再言语,如同两道融入芦苇丛的灰色剪影,朝着南方未知的黑暗,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跋涉。冰冷泥泞的河岸、无边无际的芦苇、沉沉的夜色,是他们此刻唯一的道路。
天光微熹,东方天际泛起一层朦胧的鱼肚白,艰难地驱散着浓重的夜色。经过一夜的亡命奔逃和芦苇荡中的艰难穿行,余尘和林晏终于抵达了临安城东南方向的一处偏僻小渡口。这里远离官道,只有一条浑浊的小河静静流淌,岸边散乱地停着几艘破旧的小渔船和摆渡的乌篷船。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的腥气和晨雾的清冷。
渡口边一棵歪脖子老柳树下,一个须发花白、满脸风霜的老艄公正裹着破棉袄打盹,身旁放着一根磨得油亮的竹篙。
“老丈,”林晏走上前,声音刻意放得低沉沙哑,带着赶路人常见的疲惫,“过河,去对岸。两个人。”他不动声色地将一小块碎银子塞进老艄公粗糙的手中。
老艄公被惊醒,浑浊的眼睛瞥了一眼手中沉甸甸的银子,又扫过眼前两个穿着粗布短打、满身泥泞水渍、形容狼狈却难掩一股书卷气的年轻人。他混浊的目光在林晏刻意掩饰却依旧清俊的眉眼上停留了一瞬,又在余尘紧抿的唇角和包扎的手掌上掠过。老艄公脸上的皱纹动了动,没多问一个字,只是默默地点点头,喉咙里发出一声含混的咕哝:“上船吧。”
乌篷船很小,船篷低矮。余尘和林晏弯腰钻了进去,狭小的空间里立刻充满了两人身上泥水、汗水和血腥混合的气息。老艄公解开缆绳,长篙在岸边石头上一点,小船便晃晃悠悠地离开了渡口,朝着对岸灰蒙蒙的晨雾中驶去。
河水无声流淌,船身轻轻摇晃。余尘坐在船舱里,背对着船行的方向。在船身转过一个弯,即将驶入河道中流时,他终于忍不住,微微侧过身,撩开了船舱那破旧油布帘子的一角。
目光穿过清晨稀薄的、带着水汽的雾气,越过浑浊的河面,投向远方。
临安城那庞大而模糊的轮廓,在熹微的晨光中渐渐清晰,又渐渐被升腾的水汽所笼罩。巍峨的城墙如同蛰伏的巨兽,沉默地卧在天地交接之处。高耸的城门楼,在微明的天光下只剩下一个巨大而沉重的剪影,如同一个巨大而冰冷的问号,压在整个地平线上。那里,曾是他苦读求索、以为能安身立命的太学府所在;那里,一夜之间,吞噬了张教谕的性命,将他与林晏变成了仓皇的逃亡者。
父亲抄录的《东京梦华录》残卷,那记载着汴梁旧梦与血泪的文字,此刻正紧紧贴在他的胸口,带着一丝微弱的、属于他自己的体温。那本薄薄的书册,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张教谕悬梁的身影、曹通判怨毒的眼神、藏书阁狰狞的火光……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涌上心头。家?国?前路茫茫,何处是归途?
他握着油布帘子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就在这时,一只同样冰凉却异常稳定的手,轻轻覆在了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背上。
余尘微微一颤,没有回头。
林晏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低沉而清晰,如同穿透迷雾的晨钟,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也带着同样沉重的、望向远方的复杂情绪:
“走吧。此一去……天涯羁旅,前路未卜。但你我同行,总胜过孤身一人。”他的目光也投向那渐渐远去的、巨大而沉默的临安城剪影,声音里没有彷徨,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决绝,“这临安城的风,终究是……变了。”
小船破开浑浊的河水,载着两个沉默的少年,缓缓驶向对岸更加浓重的、未知的晨雾深处。身后,那座庞大帝国的都城,在熹微的晨光中,渐渐化作地平线上一道模糊而沉重的暗影,如同一个巨大而冰冷的句点,封存了一段猝然断裂的青春与安宁。
河水无声,唯有船桨划破水面的哗啦声,单调地重复着,敲碎了黎明前的死寂,也敲响了漫长天涯路的第一个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