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暗无天日的诏狱深处,一片漆黑笼罩着整个空间,仿佛连时间都在这里凝固了。水珠从石壁的缝隙中缓缓渗出,一滴一滴地落下,砸在积水的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又规律的声响,那声音在这静谧的环境中显得格外突兀,让人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压抑和窒息。
余尘此刻正静静地靠在那冰冷的墙壁上,他的身体显得有些虚弱,手腕和脚踝上的镣铐已经将他的皮肤磨破,露出了里面暗红色的血肉,血液与镣铐的铁锈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层厚厚的血痂。
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天,自从那日朝会后他被突然投入这诏狱以来,就再也没有见过其他人。这三天里,除了每天按时来例行审讯的狱吏,就再也没有其他人来探望过他。余尘心里很清楚,这看似平静的日子其实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罢了。
他知道,对手正在等待,等待他的精神防线彻底崩溃,等待他在这无尽的黑暗和孤寂中露出更多的破绽。然而,余尘可不是那种会坐以待毙的人,他绝不会轻易让对手得逞。
伴随着铁门开启时发出的刺耳声响,地牢里原本的沉寂被瞬间打破。那扇厚重的铁门缓缓打开,一道被火把拉长的影子如同鬼魅一般,先于人一步投射进了地牢之中。
随着脚步声的逐渐靠近,那影子也开始扭曲变形,仿佛拥有了生命一般,在地面上舞动着。终于,来人的身影出现在了余尘的面前。
只见此人身着一袭内侍官服,面白无须,脸上挂着似有似无的笑容,正是司礼监随堂太监赵德安——曹吉安的心腹之一。
余尘并没有抬头去看赵德安,他只是淡淡地回应道:“赵公公亲临这污秽之地,不知有何贵干?”
赵德安轻笑一声,然后挥了挥手,示意他的随从们退到门外去。待随从们都离开后,他才缓缓地踱步走到了牢房前,隔着栅栏对余尘说道:“余大人,您可是个聪明人啊。咱家也就不跟您绕圈子了,您手上的东西,交出来吧,这样或许还能保住您的性命。”
余尘依旧没有抬头,他的声音平静得如同死水一般:“余某实在不知道公公所指的是什么东西。”
“那账册,”赵德安声音压低,“您抄录的那一本。交出来,曹公公可保您全身而退,最多贬为庶民,总好过身首异处,累及亲族。”
余尘终于抬眼,昏暗光线下,他的目光却锐利如刀:“若我说,那账册早已不在我手中呢?”
赵德安面色一沉:“那余大人便是自寻死路了。”
“公公可曾想过,”余尘忽然转变话题,声音平静无波,“为何我能轻易拿到那账册?又为何在明知被监视的情况下,仍冒险前往户部档案库?”
赵德安眯起眼睛:“您想说什么?”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余尘唇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公公以为我是那螳螂,却不知我连蝉都算不上,至多是个诱饵。”
赵德安脸色微变,旋即又恢复如常:“虚张声势。若您真有后手,何至沦落于此?”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余尘缓缓道,“我不入这诏狱,又如何让真正拿着账册的人安全离开京城?”
地牢中陷入短暂沉默,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赵德安的目光在余尘脸上逡巡,试图找出谎言的痕迹,却只见一片深不可测的平静。
“谁?”赵德安终于问道,声音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余尘却闭上双眼,不再言语。
赵德安发出一声冷哼,那声音中充满了不屑和嘲讽:“好啊,余大人,你可真是好得很呐!既然你如此热衷于玩这种游戏,那咱家就陪你玩到底!不过,我倒是想看看,你究竟能撑到什么时候?”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直至完全消失。紧接着,只听得“砰”的一声,那扇冰冷的铁门再次紧闭,将余尘所在的地牢重新笼罩在一片无尽的黑暗之中。
余尘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考验。事实上,他刚才的那番话,其中有一半是真实的,另一半则是他故意编造出来的谎言。
账册的确已经被抄录并转移走了,但并不是像他所说的那样交给了某个神秘人物,而是被他巧妙地藏在了一个绝对不会有人想到的地方。而他之所以要故意透露这个消息,目的就是要让曹吉安那一党人陷入混乱,让他们在疯狂地寻找那个根本不存在的“接应人”时,露出更多的破绽。
当然,这一切都只是余尘计划中的第一步。他深知,要想真正摆脱目前的困境,还需要更多的时间和策略。
余尘艰难地移动被镣铐束缚的双手,从衣襟内层摸索出一小截藏匿的炭笔——这是上次审讯时,他趁狱吏不备偷藏的。在确认四周无人监视后,他借着极微弱的光线,在牢房石壁的隐蔽处开始书写。不是文字,而是一系列只有极少数人才能看懂的密码符号。
这是他年轻时与几位志同道合的同窗发明的暗语,本是无心之作,如今却成了最后的希望。其中一位同窗,如今正在都察院任职,虽中立多年,但余尘相信他心中公义未泯。
这暗号,是一局死棋中的活眼。
写完最后符号,余尘用污泥将其掩盖,确保不仔细搜查绝不会被发现。而后他毁掉炭笔,重新靠墙坐下,闭目养神。
接下来,就是等待。
林府书房内,林晏面对着一幅京城地形图,眉头紧锁。三日来,他多方奔走,却发现往日畅通无阻的门路大多已被堵死。曹吉安的势力如一张无形大网,笼罩着整个京城。
“大人,有消息了。”亲信林快步走入,压低声音,“我们安插在诏狱的人传回讯息,余大人受了刑,但未松口。而且...”
“而且什么?”
“昨日赵德安亲自去见了余大人,出来后神色不安,加派了看守,似乎在防备什么。”
林晏目光一凝:“余尘说了什么...”
他了解余尘,那人从不打无准备之仗。即便身陷囹圄,也必定留有后手。问题是,那后手是什么?他又该如何配合?
“我们的人能否接触到余尘?”林晏问。
林摇头:“诏狱现在如铁桶一般,全是曹吉安的人。硬闯等同谋反。”
“那就不能硬闯。”林晏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最终停在诏狱所在区域,“但或许,可以调虎离山。”
“大人的意思是?”
林晏招手让林靠近,声音几不可闻:“曹吉安最怕什么?”
“自然是那本账册。”
“正是。若账册突然出现在某处,曹吉安必定派人全力夺取,届时诏狱守备必然减弱。”
林愕然:“可我们并没有账册啊。”
“真账册没有,假的还不能有吗?”林晏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准备一份足以乱真的假账册,然后让它在‘恰当’的地点‘意外’出现。”
“但曹吉安的人不是傻子,很快会发现是假的。”
“要的就是他们发现是假的,”林晏眼中闪过锐光,“真的账册越是不出现,他们越是疑神疑鬼。一次假账册出现,他们会认为是试探;两次,就会怀疑真账册是否真的即将现世。届时,曹吉安内部必生猜疑,阵脚自乱。”
林恍然大悟:“此计大妙!但如何让假账册‘出现’得自然?”
林晏的手指重点地图上某处:“明日午时,京郊白云观。曹吉安的死对头,东厂提督冯保会在那里进香。你说,如果这时候‘账册’突然出现,会怎样?”
林倒吸一口凉气:“东西二厂必起冲突!可是大人,这风险太大,若被查出是我们设计...”
“所以必须做得天衣无缝。”林晏眼神坚定,“余尘不惜身陷囹圄,我又何惜此身?去准备吧,记得用余尘惯用的纸张和墨迹,他写字的特点我模仿得来。”
林领命而去。林晏独自站在窗前,望着阴沉天空。风雨欲来,故园将倾,他能做的,唯有孤注一掷。
次日午时,京郊白云观。
果然如林晏所料,东厂提督冯保准时到来进香。与此同时,一封密信“意外”从一名慌张的小太监怀中掉落,恰被东厂番子截获。信中所指,正是那本令朝野震动的账册藏匿地点——白云观后山的某个树洞。
东西二厂本就势同水火,此刻为争夺账册,当即爆发冲突。消息传回城内,曹吉安果然大惊,立即加派人手前往白云观,同时严令诏狱加强戒备,防止这是调虎离山之计。
然而曹吉安没想到的是,林晏真正的目标根本不是劫狱,而是传递消息。
当大部分注意力被吸引至白云观时,一个身着普通狱吏服饰的人悄无声息地进入了诏狱深处。此人正是林晏安排的暗桩,借着换防的混乱,得以接近余尘的牢房。
“余大人,林大人派我来的。”暗桩声音极低,借着递水的动作快速道,“他问您,后手何在?”
余尘目光微动,同样借着接水的动作,手指迅速在暗桩掌心划了几个符号:“壁下...三...庚位。”
暗桩会意,不动声色地检查了余尘所示位置的石壁,很快发现了被掩盖的暗号。他迅速拓印下来,而后恢复原状。
“林大人说,假账册已出,东西厂已乱。”暗桩继续低语,“下一步该如何?”
余尘沉吟片刻,声音几不可闻:“真账册在...国子监...祭酒堂...先师像下。但勿急取...待信号。”
暗桩瞳孔微缩,万万没想到余尘竟将如此重要的证物藏在国子监那种文人聚集之地。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果真不假。
“什么信号?”
“若闻钟鸣七响,便是取物之时。”余尘说完,闭目不再言语。
暗桩躬身退下,如同完成例行巡查的狱吏,未有引起任何怀疑。
当暗桩将消息传回林府时,林晏正在与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会面——都察院左都御史李振明,余尘的旧日同窗,也是少数在朝中仍保持中立的重量级人物。
“李大人肯冒险前来,林某感激不尽。”林晏躬身施礼。
李振明神色复杂:“我并非为你而来,是为余尘,为公义。”他取出那张拓印暗号的纸,“这暗语,是当年我们几个同窗游戏时所创,除我们几人外无人能解。余尘用此传信,是知我必能看懂,也是向我求救。”
“暗号何意?”
“他说:”李振明深吸一口气,“‘账册为真,然需铁证相辅。户部档案库,丙字号柜,底层有密格,藏历年贿银记录与往来密信。取之,可定乾坤。’”
林晏愕然:“他竟还有后手!”
“余尘一向如此,做事必留三重保障。”李振明苦笑,“但他也要我转告你,曹吉安已知晓账册被抄录之事,正在全力搜查。国子监虽安全,却非久藏之地,需尽快转移至安全处所。”
林晏笑嘻嘻地说:“曹党现在可真是盯得死死的,想转移可太难啦。”“那可不,得好好计划一下。”李振明把声音压得低低的,“三日后,太后要在城北慈恩寺办个法事,超度一下亡灵。到时候曹吉安、冯保他们都得陪着去,这可是京城守备最松的时候。”林晏眼睛一亮:“寺里办个法事,肯定得敲钟。余尘说的钟鸣七响,不会就是这个时候吧?”
“正是。”李振明点头,“慈恩寺钟鸣,通常为九响,代表至尊。但若中途因故中断,只鸣七响,便可为号。”
“如何能让钟只鸣七响?”
李振明面色凝重地从袖中取出一小竹筒,沉声道:“寺中司钟僧人中,有我的远亲。届时将此信交予他,他自会妥善安排。”林晏双手接过竹筒,心中顿感豁亮。余尘在狱中竟能谋划出如此精妙之局,连慈恩寺的钟声都算计其中,此等心智,实非常人所能及。“然而即便取得账册和辅证,又该如何确保能够上达天听呢?”林晏眉头紧皱,又问道,“如今朝堂之上,曹党权势滔天,恐怕我们尚未面圣,就已遭其毒手。”李振明微微一笑,缓声道:“此乃我之作用所在。三日后朝会,我将以都察院之名,联合六科给事中,上书直陈户部亏空案疑点甚多,恳请重审。届时朝堂必乱,而曹党主力皆在慈恩寺,此正乃汝等行动之绝佳时机。”
林晏深吸一口气,郑重一揖:“李大人高义,林某代余尘谢过。”
“不必谢我,”李振明神色黯然,“我中立多年,明哲保身,眼见朝纲败坏,却不敢发声,已有负读书人之初心。今日若再退缩,他日有何颜面见先师于地下?”
送走李振明,林晏立即开始布置。他命亲信分头行动:一队人准备潜入户部档案库,寻找密格中的证据;另一队人则埋伏在国子监周围,等待钟声信号;同时派人密切监视慈恩寺动向,确保计划万无一失。
而他自己,则决定亲自前往诏狱。
他必须见余尘一面。
诏狱深处,余尘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多日的审讯和恶劣环境已让他的身体极度虚弱,但他仍强打精神,警惕地望向牢门。
来的不是寻常狱吏,而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侍卫,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
“余大人。”来人开口,声音刻意压低,却依然熟悉。
余尘瞳孔微缩:“林...你怎么敢来此?”
林晏抬起脸,眼中满是血丝:“时间不多,长话短说。李振明已找到我们,计划已定,三日后行动。”
余尘艰难地坐直身体:“风险太大,曹吉安必有防备。”
“所以需要你配合。”林晏快速道,“李大人将在朝会发难,届时我们会趁机取得账册和辅证。但需要你给出一个确切名单——哪些人可信,哪些人不可信?”
余尘沉吟片刻,报出几个名字:“这几人表面中立,实则早已倒向曹党,务必避开。而翰林院编修赵文远、兵部主事孙启昌可信任,他们与我多年交情,且手握曹党部分罪证。”
林晏一一记下,而后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这是提神续命的药丸,你收好,必要时服用。”
余尘接过瓷瓶,二人的手指有瞬间接触。多年隔阂,此刻在这阴暗牢房中,似乎都有了不同的意味。
“当年之事...”林晏突然开口,声音干涩。
余尘却摇头打断:“不必说了。当年你弹劾家父,是因他确实受贿枉法。你无非是尽了御史之责,而我...”他苦笑一声,“而我因私怨与你反目,才是狭隘。”
林晏怔住,万没想到余尘会说出这番话。多年来,二人因余父被弹劾一事势同水火,却在此刻,在这风雨如磐的危局中,找到了理解的契机。
“出去后,我请你喝酒。”林晏最终道,千言万语化作一句简单承诺。
余尘唇角微扬:“好,若是你我还能活着出去。”
脚步声传来,林晏迅速拉低帽檐,退至阴影中。狱吏巡视而过,未发现异常。
就在林晏准备离开时,余尘突然低声道:“小心李振明。”
林晏身形一顿:“什么?”
“他虽是我同窗,但多年中立,突然转向,必有缘由。”余尘目光深邃,“计划照旧,但多留一手防备。”
林晏凝重颔首,悄然离去。
余尘靠在墙上,握紧手中的瓷瓶。林晏冒险前来,确出乎他意料。多年来,他们明争暗斗,却在此绝境中,重新找到了那份早已被遗忘的信任与默契。
然而余尘心中清楚,最大的风暴尚未到来。曹吉安经营多年,党羽遍布朝野,绝不会坐以待毙。
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刚刚开始。
两日后,慈恩寺法事如期举行。太后鸾驾亲临,曹吉安、冯保等权宦伴随左右,京城主要兵力果然被调至寺周护卫。
与此同时,一场无声的暗战在京城各处展开。
林晏亲自带队潜入户部档案库,顺利找到了余尘所说的密格,取得历年贿银记录与往来密信;另一队人则在国子监祭酒堂先师像下,成功取到了那本至关重要的账册。
然而就在此时,意外发生了。
原本应当只有七响的慈恩寺钟声,却鸣了整整九响,毫无中断。
“大人,情况不对!”林匆匆来报,“李振明大人被软禁在家中,朝会突然取消,曹吉安的心腹赵德安正带人往国子监方向来了!”
林晏脸色骤变:“中计了!”
显然,李振明早已倒向曹吉安,所谓合作,根本是一个请君入瓮的陷阱。余尘的直觉是对的,而他们还是低估了曹党的狡猾。
“立刻撤离,按备用计划进行!”林晏当机立断,“派人通知各方,计划有变,全部转入地下!”
“那账册和证据...”
“已经到手的东西,绝不能交出去。”林晏眼神锐利,“分头藏匿,化整为零。记住,即便我们今日全军覆没,也要保证证据安全!”
“那您呢?”
林晏望向诏狱方向:“我去救余尘。”
“太危险了!诏狱现在肯定已经布下天罗地网!”
“正因为危险,我才必须去。”林晏语气坚决,“曹吉安既然设下此局,必定会第一时间对余尘下毒手。我不能让他独自面对。”
“可是——”
“没有可是!”林晏打断下属,“记住,若我回不来,余振川接替指挥。无论如何,都要将证据送至安全处所,扳倒曹党,肃清朝纲!”
众人皆知无法劝阻,只得领命而去。
林晏独自一人,望向阴沉天空。风雨如磐,暗故园将倾,唯以血肉之躯,挽狂澜于既倒。
他整了整衣冠,向着诏狱方向,毅然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