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书下达的那日,京城下着绵绵秋雨,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要将整座皇城压得喘不过气来。
余尘站在驿亭中,看着雨水从翘起的檐角滑落,在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他手中紧握着那份刚刚送来的诏书抄本,纸上的墨迹已被他反复观摩得有些模糊。五年了,整整五年,林氏谋反罪名终于被取消,他的清白得以昭雪。寥寥数字,背后是无数个日夜的煎熬与等待。
雨丝斜斜地飘入亭中,沾湿了他青色的衣襟。余尘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混合着潮湿的泥土和远处传来的桂花香气。这本该是欢庆的时刻,然而他的心中并无冤屈得雪的喜悦,只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平静得如同深潭,不起一丝波澜。
“余先生,宫里来人传话,请您明日入宫领赏。”驿丞小心翼翼地走近,语气中带着几分前所未有的敬畏。这位于姓驿丞五年来对余尘不冷不热,今日却恭敬得近乎卑微。
余尘轻轻摇头,目光仍望着亭外雨幕中朦胧的街景,“不必了,请转告陛下,余某一介布衣,不敢受此殊荣。”
于驿丞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躬身退下。余尘望向远处宫墙的轮廓,心中泛起一丝苦涩。五年前,他也是从那条宫道被押解而出,满城百姓指指点点,说他忘恩负义,背叛了对他有知遇之恩的林家。如今真相大白,却已是物是人非。
雨渐渐小了,余尘步出驿亭,踏着湿滑的青石板路向城外走去。他需要一处安静的地方,好好想一想今后的路。
与此同时,林府内一片沉寂,与五年前门庭若市的景象判若两地。
林晏站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手中摩挲着一枚羊脂白玉佩。皇帝刚刚召见了他,对他劫狱、抗命等行为做出了最终裁决——功过相抵,贬至边境小城任闲职,三日后启程。
槐树的叶子已开始泛黄,一阵风吹过,便有几片旋转着落下。林晏抬头望着这棵陪伴他长大的树,想起小时候与余尘在树下习武读书的时光。那时他们情同手足,立誓要一同匡扶正义,造福百姓。谁能想到,命运会如此弄人。
“少爷,余先生派人送来一封信。”老管家蹒跚而来,递上一封素笺。老管家在林家服务了四十年,见证了家族的兴衰,如今满头白发,步履蹒跚,却仍坚持留在式微的林府。
林晏展开信纸,上面只有寥寥数字:“明日辰时,旧园一叙。”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五年了,自从那场变故后,余尘从未主动与他联系。即便是他为余尘平反奔走,暗中收集证据,余尘也始终避而不见。这封简短的信,或许是告别,或许是原谅,又或许,只是丁结前缘的一种方式。
“备马,我出去一趟。”林晏将信仔细折好,放入怀中。
老管家担忧地看着他,“少爷,外面还在下雨,您这一去...”
“无妨。”林晏淡淡一笑,“有些雨,总是要淋的。”
曾经的林氏别苑已是一片荒芜。皇帝虽未抄没林家全部财产,但这座因牵扯林惟正之事而闻名的园林,早已无人敢来打理。园门上的朱漆剥落,石阶缝隙间杂草丛生,唯有那棵老梅树依然倔强地挺立着,仿佛在等待故人的归来。
余尘到的时候,林晏已站在园中那半面残破的镜子前。那是他们年少时常来的地方,镜子上曾刻着两人的誓言:肝胆相照,不负此生。如今镜子残破,只剩下一半,上面的字迹也模糊难辨。
“你来了。”林晏转身,脸上是余尘从未见过的平和。五年的煎熬在他眼角刻下了细纹,但那双眼睛依然明亮,只是多了几分深沉。
余尘轻声道:“我收到了诏书。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林晏苦笑,“不过是将功补过罢了。若非我当初的犹豫与懦弱,你也不会受这五年冤屈。”
两人沉默地对视,空气中弥漫着复杂难言的情绪。雨后的阳光透过云层,照在园中的残垣断壁上,也照在那半面破镜上。镜子残破,照出的人也已不是当年模样。但阳光透过破损的镜面,依然折射出斑驳的光点,洒在两人之间。
“我去了南城的那家面馆,”余尘突然说道,“老板还认得我,说五年没见我了。”
林晏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那家店的牛肉面,你以前最爱吃。”
“味道没变,只是吃面的人变了。”余尘轻声道。五年前,他们常常一起去那家小店,余尘爱吃辣,林晏口味清淡,但总是会陪他去。那些简单的快乐,如今想来恍如隔世。
“我决定离开京城,”余尘终于切入正题,“去江南看看,或许会在那里开一家小书院,教几个学生,了此残生。”
林晏点头,“边境苦寒,但或许正适合现在的我。”
他们站在废墟之上,关系微妙而复杂。曾经的知己好友,后来的仇敌,如今又是什么?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
余尘的目光落在破镜上,轻声道:“还记得我们当年在这镜前立下的誓言吗?”
“记得,”林晏的声音有些沙哑,“肝胆相照,不负此生。”
“誓言犹在耳,镜子却已破。”余尘叹道。
林晏走近破镜,手指轻抚镜面,“镜虽破,光犹在。或许我们之间的情谊也是如此,再也回不到从前,但总有些东西是时间改变不了的。”
余尘没有回应,但眼中的冰霜似乎融化了些许。
五年前的那场变故,起因是一桩如今看来微不足道的小事。
先帝晚年多病,朝政由当时的宰相林惟正把持。林惟正是林晏的叔父,也是余尘的恩师。他力主改革,触动了朝中保守派的利益。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随之展开,余尘作为林惟正最得意的门生,被诬陷与外人勾结,意图不轨。
最让余尘寒心的是,当时作为林家少主的林晏,在关键时刻选择了沉默。不是因为他相信余尘有罪,而是因为林家正面临前所未有的压力,他不得不在家族和友情之间做出选择。
余尘至今还记得那日天牢中的情景。林晏来看他,面色苍白,嘴唇颤抖,却只说了一句:“对不起。”
五年间,余尘在天牢中受尽苦楚,而林晏则在朝堂上明哲保身,暗中却一直在收集证据,为平反做准备。直到新帝登基,清理旧臣,林晏才找到机会将证据呈上。这一切,余尘起初并不知情,直到诏书下达前夜,一位老狱卒偷偷告诉他这五年来林晏所做的努力。
“余先生,您不知道,林大人这五年来为您的事奔波劳碌,多次触怒先帝,被贬职罚俸。有一次差点被发配边疆,幸亏几位老臣求情才得以幸免。”老狱卒低声道,“他不让我们告诉您,说这是他欠您的。”
余尘当时沉默良久。他原以为林晏早已将他忘记,在家族的利益面前,他们的友情不值一提。没想到真相竟是如此。
此刻,站在旧园中,余尘看着林晏鬓角早生的华发,心中五味杂陈。原谅不易,但恨意也已不再纯粹。
“这个,给你。”林晏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巧的玉牌,上面刻着一只展翅的飞鸟,“从此天高海阔,愿你自在翱翔。”
余尘接过玉牌,指尖不经意触到林晏的手掌,两人皆是一颤。那触感熟悉又陌生,唤起太多尘封的记忆。
“保重。”余尘轻声说,眼中情绪复杂难辨。
林晏颔首,转身离去,没有回头。余尘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突然发现林晏的右腿有些微跛,那是五年前为保护他而受的伤,至今未愈。
阳光完全穿透云层,照在破镜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余尘眯起眼,将玉牌紧紧握在手心。
余尘离开京城那日,秋高气爽,天空湛蓝如洗。
他轻装简从,只带了几卷最爱的书和简单的行囊。城门处,几个得知消息的旧识前来送行,其中包括那位老狱卒。
“余先生,此去江南路远,多多保重。”老狱卒递上一包干粮,“这是小老儿一点心意,路上充饥。”
余尘接过,心中感动。五年的牢狱之灾,这位老人是少数对他保持善意的人之一。
“多谢您这些年的照拂。”余尘躬身行礼。
老狱卒连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余先生是清白之人,小老儿只是尽了本分。”他压低声音,“林大人今早天未亮就出城了,他让我转告您,边关风大,就不当面送行了,免得徒增伤感。”
余尘默然点头。原来林晏已经先行一步,想来是避免离别时的尴尬与伤感。
马车驶出城门时,余尘终究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京城在晨曦中显得宁静而遥远,那里有他半生的悲欢。五年的冤狱,二十年的记忆,都将随着马车的前行而成为过去。
车夫是个健谈的中年人,见余尘面色凝重,便主动搭话:“先生是去江南访友还是定居?”
余尘回过神,淡淡一笑,“或许会定居,开一家小书院。”
“那可是好事!”车夫笑道,“江南好啊,山清水秀,人杰地灵。不像边关那边,听说新去的官员都苦不堪言,风沙大,条件艰苦。”
余尘心中一动,“边关近日有官员赴任?”
“可不是嘛,听说今早刚走了一队人马,是林家的大人。说来也怪,明明是被贬职,那位大人却面无愁容,反而像是解脱了一般。”
余尘沉默不语,目光望向窗外飞速后退的风景。林晏的选择,或许并非全然是迫不得已。离开权力中心,对现在的他们而言,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马车行了半日,在一处茶寮歇脚。余尘要了一壶清茶,独自坐在角落里品茗。邻桌几个商人模样的旅客正在热议朝中大事。
“听说了吗?林家那桩案子彻底平反了,那位余先生清白得雪。”
“早该如此!林相国当年是被人陷害的,连累了不少人啊。”
“可惜林相国已经病故,看不到这一天了。倒是他那侄子林晏,这五年来暗中收集证据,终于在新帝面前为林家和他那位朋友讨回了公道。”
“林晏如今被贬边关,也算是全身而退了。朝中现在风云变幻,离开未必是坏事。”
余尘静静听着,心中泛起涟漪。原来林晏这五年来承受的压力远比他想象的要大。在家族衰微的情况下,他既要保全林家残余的势力,又要为叔父和友人平反,其中的艰难可想而知。
茶凉了,余尘却浑然不觉。他想起旧园中林晏那平和的眼神,那不是一个失败者的眼神,而是一个历经磨难后找到内心平静的人的眼神。
三日后,余尘已至淮南。此地距离京城已远,气候温和,风景宜人。他找了一家干净的客栈住下,打算休整几日再继续南下。
客栈名“悦来”,是典型的江南建筑,白墙黑瓦,庭院中有小桥流水,几丛翠竹随风摇曳。余尘的房间在二楼,推开窗便可看到街道和远处的山峦。
夜幕降临,淮南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余尘点亮油灯,从行囊中取出林晏赠予的玉牌,在灯下细细端详。玉质温润,触手生凉,刻工精细,那只飞鸟栩栩如生,仿佛随时会振翅高飞。
玉牌底部有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缝隙。余尘起初以为是雕刻的纹路,但手指摩挲间,感觉那缝隙异常平整。他轻轻一按,玉牌应声而开,中间竟是空心的,藏着一卷极薄的绢纸。
余尘的心突然跳得快了起来。他小心翼翼地展开绢纸,上面是林晏熟悉的笔迹,记录着十多个名字和地点,旁边还有小字注解:
“清虚观李道长,疑似当年白云观幸存者。”
“江南女医苏芷,善用金针,技法似出同门。”
“岳州书局《玄机录》,内有白云观医经残卷。”
……
余尘的手微微颤抖。这些是他失散多年的师门亲友的线索。二十年前,白云观遭难,师门四散,他多方寻找,始终杳无音信。没想到林晏不仅知道这件事,还默默收集了这么多线索。
窗外雨声渐大,敲打着窗棂,如同敲打在余尘的心上。他想起多年前的一个夜晚,那时他们还是少年,在白云观后的山巅看星星。余尘向林晏讲述了自己的身世,他是白云观主的弟子,观难发生后,他成了孤儿,被林家收养。
“等我长大了,一定要找到其他幸存的同门。”年轻的余尘望着星空发誓。
“我帮你一起找。”林晏当时认真地说。
多年过去,余尘几乎忘了这个约定,没想到林晏却一直记得。
雨夜中,余尘握着那卷绢纸,久久不能平静。原来林晏早已在暗中为他寻找失散的亲人同道,原来那句“天高海阔”不只是告别,更是为他指明前路的赠言。
半个月后,余尘在江南一个小镇安顿下来。这里山清水秀,民风淳朴,正是他理想中的栖身之地。他用积蓄买下了一处临河的小院,准备开办书院。
院子不大,但足够容纳十来个学生。余尘将主屋改为讲堂,厢房作为书房和卧室。院子中央有棵老槐树,与林家那棵有几分相似,这让他感到一丝亲切。
安顿妥当后,余尘开始按照林晏给的线索寻找师门亲友。他首先去了岳州书局,果然找到了《玄机录》,书中确实收录了部分白云观的医经残卷。书局老板告诉他,几年前有一位京城来的大人也曾询问过这本书。
“那位大人很是奇怪,明明对这本书很感兴趣,却只抄录了部分内容,没有买下原书。”老板回忆道,“他说这本书应该留给真正需要它的人。”
余尘心中明了,那位“京城来的大人”很可能就是林晏。他不仅找到了线索,还特意将原物留给了余尘。
接下来的几个月,余尘陆续找到了几位白云观的幸存者。清虚观的李道长确实是当年的师兄,两人相见,抱头痛哭,感慨时光飞逝,物是人非。江南女医苏芷则是师叔的弟子,医术精湛,在当地很有声望。
每找到一位同门,余尘就更加感受到林晏这份礼物的厚重。这些线索不是一朝一夕能收集到的,需要耗费大量时间和精力。在余尘被囚禁的五年里,林晏在朝堂压力下,依然没有放弃为他寻找师门亲友。
深秋的一日,余尘收到一封从边关来的信。信是林晏写来的,字迹依旧熟悉,只是笔画间多了几分苍劲。
信很短,只问候了近况,提到了边关的风土人情,说那里虽然艰苦,但民风淳朴,天空辽阔,让人心境开阔。信的末尾,林晏轻描淡写地提到,他可能会在边关多留些时日,那里有些孩子需要教导,他打算开办一所学堂。
余尘提笔回信,讲述了寻找师门亲友的进展,感谢林晏的赠礼。写到最后,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加了一句:“边关苦寒,多多保重。若有需相助之处,勿忘故人。”
信寄出后,余尘站在院中的槐树下,望着南飞的雁群。破镜难圆,但镜子的碎片依然能反射光芒。他们的关系再也回不到从前,但那份历经劫难的理解与牵挂,却以另一种形式存在着。
书院开张的那天,小镇上来了不少好奇的百姓。余尘站在讲堂前,看着台下十来个年纪不一的学生,心中涌起一种久违的充实感。
他首先教授的是《论语》,这是启蒙的经典,也是他当年入林家时,林晏亲自教他的第一本书。时光流转,如今轮到他来传授这些千古智慧。
教学之余,余尘继续整理白云观的医经残卷。苏芷时常来访,两人一起研究医术,救治当地百姓。渐渐地,余尘的医术在小镇上有了名气,前来求医的人络绎不绝。
冬日的一个傍晚,余尘正在书房整理医案,忽听门外有马蹄声。他推门一看,是一位风尘仆仆的信使,从边关而来。
“余先生吗?有您的信,还有这个包裹。”信递递上一封信和一个木盒。
余尘谢过信使,回到屋内打开信封。信依然是林晏写来的,内容比上次多了些。林晏提到边关的冬天很冷,但孩子们求学热情很高,学堂办得有声有色。他还幽默地说,自己如今真正理解了余尘选择教书的心境。
木盒里是一本手抄的兵书,扉页上有林晏的题字:“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愿君安好,边关故人赠。”书中夹着一片枫叶,已经风干,但色泽依旧鲜艳如血。
余尘微微一笑,将枫叶小心地夹回书中。他走到窗前,望着远处朦胧的山影,心中平静而充实。
长路未尽,或许有一天,他们还会在某个意想不到的路口重逢。而此刻,天高海阔,正是前行时。
夜深了,余尘点亮书房的灯,开始准备明天的课程。窗外的月光洒在书桌上,与灯光交融,照亮了前行的路。
破镜难圆,但光犹在。而只要有光,就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