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的雨,下得绵密而执拗。
林晏站在断桥边,望着被雨幕笼罩的西湖。湖面一片朦胧,远处的山、近处的树、更远处的亭台楼阁,都隐没在这片无边无际的雨雾中。他握紧了手中的油纸伞,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三天前,他们还掌握着足以扳倒当朝户部侍郎刘琮的关键证据——一名愿意出面作证的市舶司老吏,周文渊。这位在市舶司默默耕耘二十余年的老账房,手中握有刘琮勾结商贾、篡改账目、侵吞市舶银两的确凿记录。然而就在昨夜,周文渊在西湖画舫上赴约后,便人间蒸发。
“大人,画舫已搜查过三遍,确实不见周先生的踪影。”身后传来下属低沉的声音。
林晏没有回头,目光仍锁定在湖面上几艘随波摇曳的画舫上。“他最后见的人是谁?”
“据画舫上的乐伎说,周先生昨晚约见了一位自称来自福建的海商,谈的是香料贸易的账目核对。但根据我们的调查,那人根本不是海商。”
林晏眼神一凛:“周文渊主动约见的对方?”
“是,周先生似乎很信任那人,还特意吩咐画舫准备了上等的龙井。”
信任...林晏心中一沉。周文渊为人谨慎,若非极其信赖之人,绝不会在如此敏感的时期轻易赴约。这意味着,他们面对的不仅是凶残的对手,更是深谙人心的阴谋家。
“继续搜查,扩大范围到湖周的所有宅院。活要见人,死...”林晏顿了顿,“一定要找到他。”
下属领命离去。林晏独自站在雨中,思绪纷乱如织。这已不是简单的贪腐案,背后牵扯的势力远超他最初的想象。市舶司作为大宋海上贸易的枢纽,每年经手的银钱数以百万贯计,而近年推行的交子制度,更让这里的财务往来变得复杂难辨。刘琮不过是冰山一角,真正的主谋恐怕隐藏得更深。
雨越下越大,林晏转身准备离开,却在不经意抬眼时,看见了一个他绝没想到会在此刻出现的身影。
桥那头,余尘一袭青衫,撑着一把素色油纸伞,静静地站在雨中。多日不见,他清瘦了些,眉眼间带着倦色,但那双眼睛依然明亮如星,直直地望着林晏。
四目相对的一瞬,林晏心中百感交集。是惊喜,是恼怒,更多的是难以言说的愧疚。他早知道余尘离开京城是为了他好,是不愿牵连他,但他无法接受这样的离别。
“你怎么...”林晏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余尘缓步走近,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停下。“我听说周文渊失踪了。”
林晏心头一震:“你怎么知道周文渊?”
“临安城内,并非只有你在查刘琮。”余尘轻声说,雨水顺着伞沿滑落,在他周围形成一道透明的水帘。“我离京后,一路南下,就是在查市舶司的案子。”
林晏猛地上前一步:“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刘琮背后的人...”
“是枢密副使赵允,或许还有更高位的人。”余尘平静地接话,“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雨声哗啦,打在两人的伞面上,噼啪作响。林晏看着余尘平静无波的脸,突然明白了什么:“所以你当初离开,不是放弃,而是以另一种方式继续查案?”
余尘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说不尽的苦涩:“我在明处已寸步难行,不如转入暗处。只是没想到,你还是卷了进来。”
“你为什么不肯信我?”林晏声音低沉,压抑着翻涌的情绪,“为什么非要独自承担?”
“因为我见过赵允是如何毁掉一个人的。”余尘的目光穿过雨幕,望向湖心,“我父亲,当年就是发现了他在边军粮饷上的猫腻,才被诬陷致死。我不能让你也...”
话未说完,林晏已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所以你就认为我会畏惧权贵?认为我会在真相面前退缩?”
余尘试图挣脱,但林晏握得更紧。
“余尘,我不管这案子牵扯到谁,也不管前方有什么危险。我在乎的只有真相...”林晏直视着他的眼睛,“还有你。”
雨声中,这句话清晰无比。余尘怔住了,他看着林晏被雨水打湿的官袍,看着那双从未如此坚定地望着自己的眼睛,终于卸下了所有伪装。
“周文渊还活着。”余尘低声说,“我查到他被关在孤山南麓的一处私宅里。”
林晏眼中闪过惊喜,但随即转为疑虑:“你怎么找到的?”
余尘从袖中取出一张小小的纸条:“这是今早有人塞进我客栈房门的。”
林晏接过纸条,只见上面用清秀的小楷写着:“孤山南,竹深处,白墙黑瓦人家。”没有落款,没有印记。
“可能是陷阱。”林晏皱眉。
“也可能是转机。”余尘抬头看他,“无论如何,我们必须一试。”
“我们?”林晏重复着这个词,心头涌起一股暖流。
余尘终于笑了,那是林晏熟悉的、带着些许无奈又温柔的笑容:“是,我们。既然甩不掉你,不如一起走下去。”
雨势渐小,西湖在蒙蒙细雨中显露出它清丽的轮廓。断桥上游人渐渐多了起来,林晏和余尘并肩站在桥头,望着这片承载了太多传说与秘密的湖水。
“白蛇与许仙在此相遇,”余尘轻声说,“断桥相会,究竟是缘是劫?”
林晏转头看他:“是缘是劫,皆由人心。”
二人决定先回林晏在临安的临时住所从长计议。一路上,余尘将自己这几个月来查到的事情娓娓道来。
原来,余尘离京后,直接南下明州,从市舶司的最初记录查起。他发现近年来,市舶司上报的海外贸易额与实际征收的关税之间存在巨大差额。更可疑的是,这些差额大多通过交子的形式流转,最终汇入几个神秘账户。而这一切,都与户部侍郎刘琮脱不了干系。
“刘琮不过是个棋子,”余尘说,“真正掌控这一切的是赵允。他利用市舶司的海外贸易洗白赃款,再通过交子流通将钱分散到各地。这一进一出,数百万贯的银钱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流入了他们的口袋。”
林晏神色凝重:“如此庞大的数目,绝非一人所能为。朝中必有他们的同党。”
“不错,而且我怀疑...”余尘顿了顿,压低声音,“与即将推行的新交子政策有关。”
林晏心头一震。朝廷近日确实在讨论全面推行交子以替代铜钱,若此政策实施,掌控交子流通的人就等于掌控了大宋的经济命脉。
“怪不得他们如此不择手段。”林晏喃喃道。
回到住处,林晏立刻吩咐手下准备热水和干净衣物。看着余尘被雨水打湿的衣衫,他不由分说地将他按在椅子上,自己则转身去厨房熬煮姜茶。
余尘望着林晏在厨房忙碌的背影,心头泛起一阵暖意。这些日子独自查案的艰辛、躲避追杀的恐惧、对林晏的思念,在这一刻都化作了眼中难以抑制的热意。
“临安的冬天比京城潮湿得多,受了寒可不好。”林晏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茶走来,语气中带着不容反驳的关切。
余尘接过姜茶,碗身的温热透过掌心传遍全身。他低头抿了一口,辛辣中带着甜香,恰如眼前这个人,表面冷硬,内里却温柔细致。
“谢谢。”余尘轻声说。
林晏在他对面坐下,神色复杂:“你瘦了。”
余尘笑了笑:“奔波在外,不比在京中舒适。”
“为何不告诉我实情?”林晏问,“若我知道你父亲的冤案...”
“告诉你又如何?”余尘抬眼看他,“让你陪我一起送死?林晏,你出身名门,仕途坦荡,何必为了我...”
“为了你,我甘心。”林晏打断他,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
屋内一时寂静,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余尘捧着那碗姜茶,热气氤氲中,他看见林晏眼中不容错认的真挚。
“周文渊手中有一本账册,”余尘终于开口,“记录了他暗中抄录的市舶司真实账目。那才是能扳倒刘琮和赵允的关键。”
“账册现在何处?”
余尘摇头:“不知。周文渊为人谨慎,必定将账册藏在极为隐秘的地方。我猜,绑走他的人也尚未找到账册,否则不会留他性命至今。”
林晏沉思片刻:“孤山那处宅院,你了解多少?”
“是赵允名下一处不为人知的产业,平日里只有几个老仆看守。我猜他们将周文渊关在那里,是为了避人耳目,方便审讯。”
林晏站起身,在屋内踱步:“既是陷阱,必有埋伏。但我们不能不去。”
“我有一个主意。”余尘放下茶碗,“他们既然给我送信,必是料定我会去。不如将计就计...”
夜深人静,雨又大了起来。
孤山南麓,竹林深处,一处白墙黑瓦的宅院静静矗立在雨中。宅院外观朴素,与寻常富户家宅无异,但若细看,会发现围墙比普通宅院高出许多,墙头还布满了防贼的碎瓷片。
两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潜入竹林,在离宅院不远处的假山后停下。
“东西两厢都有守卫,正堂灯火通明,但无人声。”林晏压低声音说。
余尘仔细观察着宅院的布局:“按照宋式宅院的规制,若有密室,多半在书房或卧房下方。东厢应是主卧,我们可从后院翻入。”
林晏点头,从怀中取出一个信号烟花递给余尘:“若有变故,立即放出信号,我的人就在附近接应。”
余尘接过烟花,指尖不经意间擦过林晏的手掌,两人皆是一顿。
“小心。”林晏轻声说。
“你也是。”
余尘绕到宅院后方,故意弄出声响。果不其然,立即有两名守卫闻声而来。就在他们注意力被余尘吸引的同时,林晏从另一侧翻墙而入,悄无声息地落入院中。
按照余尘事先的描述,林晏很快找到了东厢房。房内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柜,看似并无特别。但他细看之下,发现地面有一处不自然的划痕,似乎经常有重物拖拽。
林晏轻轻移动床榻,果然发现了一块可以活动的地板。揭开地板,一条向下的石阶显露出来。他毫不犹豫地拾级而下,进入了一条昏暗的密道。
密道尽头是一间密室,隐约可见一个人影被绑在椅子上。林晏快步上前,确认正是失踪多日的周文渊。老吏衣衫褴褛,脸上带有伤痕,但意识尚存。
“周先生,我是临安府通判林晏,特来救你。”林晏一边低语,一边解开他身上的绳索。
周文渊虚弱地抬头,眼中闪过惊喜,但随即变为惊恐:“大人快走,这是陷...”
话未说完,密室外已传来脚步声。林晏心下一沉,知道中了计。他扶起周文渊,正欲寻路脱身,密室的门已被打开。
门外站着五六名持刀汉子,为首一人锦衣华服,面带笑意:“林大人,恭候多时了。”
林晏认得此人,正是户部侍郎刘琮的远亲,临安城中有名的富商刘明远。
“刘掌柜,这是何意?”林晏镇定地问,同时将周文渊护在身后。
刘明远笑道:“林大人深夜擅闯民宅,该是我问大人才是。”他挥了挥手,身后的打手立即围了上来。
就在此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接着是兵器相交的声音。刘明远脸色一变,正要派人查看,一道身影已如风般闯入密室。
余尘手持长剑,剑尖滴血,青衫上已染上点点猩红。他扫视室内,目光与林晏相遇的瞬间,微微点头。
“余御史?”刘明远眯起眼睛,“没想到你也来自投罗网。”
余尘不答,剑尖直指刘明远:“让你的人退下,否则别怪我剑下无情。”
刘明远冷笑:“就凭你二人?”
“不止二人。”林晏朗声道,“临安府的官兵已包围此地,刘掌柜还是束手就擒为好。”
刘明远脸色变幻,突然大喝:“拿下他们!”
打手们一拥而上。余尘剑光如练,护在林晏和周文渊身前。林晏虽不擅武艺,也拔出随身短剑抵挡。密室空间狭小,众人施展不开,反倒给了他们喘息之机。
混乱中,周文渊突然扯了扯林晏的衣袖,塞给他一样东西。林晏会意,立即将东西收入怀中。
“走!”余尘一剑逼退两名打手,为林晏和周文岩开出一条路。三人冲出密室,来到院中。
雨下得更大了,院中已是一片混战。林晏事先安排的官兵与宅院守卫战作一团。借着雨势和夜色,余尘护着林晏和周文渊向院门突围。
就在即将脱身之际,一支冷箭破空而来,直指林晏后心。余尘眼疾手快,一把推开林晏,箭矢深深没入他的左肩。
“余尘!”林晏惊呼。
“快走!”余尘咬牙拔掉肩头的箭,鲜血瞬间染红青衫。
三人终于冲出宅院,消失在茫茫竹林之中。
回到安全处,林晏立即为余尘处理伤口。幸好箭上无毒,伤口虽深,未伤及要害。林晏小心翼翼地为他清洗、上药、包扎,整个过程一言不发,但紧抿的唇线和微颤的手指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只是皮肉伤,不妨事。”余尘轻声安慰。
林晏抬眼看他,眼中满是自责与痛楚:“我该更小心的。”
“若非你及时赶到,我和周先生都已陷在那里。”余尘微微一笑,“我们扯平了。”
一旁的周文渊看着二人互动,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他喝了口热茶,缓过气来,才开口道:“多谢二位大人相救。老朽无能,那本账册...被他们夺去了。”
林晏与余尘对视一眼,从怀中取出周文渊塞给他的东西——一枚小巧的象牙印章。
“这是...”周文渊惊讶地睁大眼睛。
“先生冒死交给我的,想必十分重要。”林晏说。
周文渊接过印章,仔细端详片刻,突然用力一掰,印章应声而开,原来内里中空,藏着一卷极薄的绢纸。
“这是账册的存放地点。”周文渊展开绢纸,上面只有寥寥数字:“云栖竹径,五云山中,第六株古楠。”
余尘凑近细看:“云栖竹径的五云山?那里有片楠木林,确是藏物的好地方。”
林晏皱眉:“太过具体,恐防有诈。”
周文渊叹息:“老朽也这般想,所以一直未敢去取。那真账册实则藏在...”他压低声音,“西湖湖底。”
“湖底?”
“是,老朽将账册封在铁匣中,沉入了三潭印月南侧的水下。具体位置只有我知晓。”周文渊解释道,“那印章中的线索,是故意留给他们的假消息。”
余尘若有所思:“所以他们才留你性命,逼问真账册的下落。”
周文渊点头:“那些人手段狠辣,老朽宁死不愿交出,否则必遭灭口。”他看向林晏和余尘,“如今唯有托付二位大人了。”
林晏郑重接过印章:“先生放心,林某必不负所托。”
安置好周文渊后,屋内只剩下林晏和余尘二人。烛火摇曳,映得余尘脸色愈发苍白。失血加上连日劳累,他已支撑不住,靠在榻上微微喘息。
林晏坐在床边,为他更换肩头的纱布。伤口红肿,看得林晏心头一紧。
“疼吗?”他轻声问。
余尘摇头,又点头,唇角牵起一丝苦笑:“有点。”
林晏动作更加轻柔:“为何要替我挡那一箭?”
余尘垂下眼帘:“本能而已。”
“若那箭有毒...”
“那就陪你一起死。”余尘抬眼看他,眼中烛光跳动,“林晏,我后悔了。”
林晏手中动作一顿:“后悔什么?”
“后悔离开京城,后悔独自查案,后悔...没有早些明白,有些路,注定要一起走才不负此生。”
林晏望着他,久久不语,只是伸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这个动作胜过千言万语,余尘闭上眼睛,感受着那份久违的温暖。
窗外,雨声渐歇,东方已现出微光。漫长的一夜即将过去,但更大的风雨,或许才刚刚开始。
“睡吧,”林晏为他掖好被角,“我守着你。”
余尘沉沉睡去,自离京后,他第一次睡得如此安稳。因为他知道,这一次,他不再独行。
林晏坐在床边,看着余尘安静的睡颜,心中满是难以言喻的情感。他轻轻握住余尘没有受伤的那只手,低声道:“无论前路如何,此生定护你周全。”
晨光熹微中,两个命运交织的灵魂,终于在这西湖畔的雨夜里,找到了彼此的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