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意初浓,阳光透过细密的竹帘,在书房光滑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空气里浮动着薄荷与艾草燃烧后的清苦气息,混杂着书架古籍散发的淡淡墨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
余尘披着一件素青色的薄衫,靠坐在临窗的软榻上,指尖缓缓拂过一卷摊开的《舆地纪胜》。书页上,北境风鸣谷的地形图赫然在目。他的目光在上停留片刻,便移开,望向窗外庭院中那株果实初红的樱桃树,眼神有些空茫。
大典结束已一月有余,秦岳及其党羽或伏法或流放,霍家军昭雪,恩恤已发。朝局在新君与林晏等人的努力下,正艰难地拨乱反正。一切都似乎在向好,如同这窗外日渐丰茂的绿意。
唯有他,仿佛被那场席卷一切的雷霆暴雨抽空了精气神,病来如山倒。高热、梦魇、咳嗽……连绵不绝,将他在病榻上困了许久。直至近日,方能勉强下床走动片刻。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沉稳而熟悉。
余尘没有回头,直到那身影在他榻边坐下,带着一身清冽的、刚刚处理完公务的气息。
“今日气色看着好些了。”林晏的声音比平日更低沉几分,透着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关切。他今日未着亲王常服,只一身玄色暗纹锦袍,更衬得面容清俊,眉宇间虽仍有挥之不去的凝重,但看向余尘时,眼底的冰霜总会悄然融化。
“劳殿下挂心,已无大碍。”余尘微微颔首,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林晏身上。他注意到林晏眼下淡淡的青影,“倒是殿下,清吏馆初立,千头万绪,还需保重身体。”
林晏摆了摆手,示意无妨。这时,内侍躬身端上一个白玉描金的托盘,上面放着两盏清茶,并一小碟新摘的樱桃。那樱桃颗颗饱满圆润,色泽深红欲滴,宛若凝脂点朱,在洁白的玉盘映衬下,鲜妍夺目。
“江南新贡的朱樱,尝尝看,甜不甜。”林晏将玉碟往余尘面前推了推,自己则端起了茶盏,目光却依旧落在余尘略显苍白的脸上。
余尘道了谢,拈起一颗。指尖触及樱桃冰凉光滑的表皮,那过于鲜艳的红色,却像一簇火苗,倏地烫了一下他的心尖。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
林晏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这瞬间的异样。
余尘垂眸,看着指尖那点朱红,沉默了片刻。窗外的蝉声忽然尖锐起来,撕扯着室内的静谧。他再抬眼时,唇边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带着点追忆的恍然。
“看到这朱樱,想起了一些旧事。”他声音平缓,听不出情绪,“关于……我父亲,霍帅的一点小事。”
林晏端着茶盏的手停在了半空。他知道,余尘极少主动提及前世作为霍云时的事情,尤其是那些涉及私密的过往。每一次提及,都像是在结痂的伤口上再次撕开一道口子,血淋淋地直面曾经的惨痛。
他没有催促,只是将茶盏轻轻放下,身体微微前倾,做出了一个倾听的姿态。这是一个信号,表明他在这里,愿意分担任何沉重。
“那是风鸣谷之战前,最后一个春天。”余尘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那片北境苦寒之地。“军中粮饷被克扣得厉害,兄弟们嘴里能淡出鸟来。有一次,一支商队路过,带了些不易储存的鲜果,其中就有几筐朱樱。兵士们好奇,围着看热闹。”
他的语速很慢,像是在仔细描摹一幅尘封已久的画卷。
“那时,我……霍云,也只是个半大少年,跟在父亲身边。看着那红艳艳的果子,也忍不住咽口水。父亲见了,便掏钱买下了那小半筐。”余尘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颗樱桃,“他很严肃地把朱樱分给那些年纪最小的兵士,每人只得几颗。他自己也拿了一颗。”
余尘的声音里染上了一丝很轻的、几乎无法捕捉的笑意,但那笑意底下,是深不见底的悲凉。
“他拿着那颗樱桃,对着我们,也是对着他自己说:‘都看好了,这像不像一滴血?’”
林晏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说,”余尘继续道,语气近乎复述,带着一种冰冷的虔诚,“‘我们守在这里,刀口舔血,不是为了看这果子像血,而是为了让关内的百姓,包括我们的父母妻儿,能安心地只把它当成果子,尝它的甜,而不是品它的颜色像什么。’”
书房内一片死寂,只有冰鉴融化的水滴,偶尔敲击在铜盆里,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嗒”的一声。那声音,竟有些像计时沙漏,度量着过往的亡魂。
“那时不懂,只觉得父亲小题大做,煞风景。”余尘轻轻放下那颗樱桃,鲜红的果子在白玉盘中微微滚动,“后来……后来在风鸣谷,看着漫山遍野的血,看着父亲和叔伯们倒下……他们的血浸透了战袍,染红了泥土,比这朱樱……红上千倍万倍。”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但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却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那些他试图压制的画面——断裂的兵刃、嘶鸣的战马、族人不甘圆睁的双眼、以及那粘稠的、带着铁锈味的猩红——再次汹涌而来,几乎要将他溺毙。
“从那以后,我便很少再吃朱樱。总觉得……那甜味底下,是化不开的血腥气。”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只温暖干燥的手覆上了他紧握的拳。林晏的手很大,指腹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那温度却异常坚定,透过皮肤,稳稳地传递过来。
余尘微微一颤,却没有挣脱。
“都过去了。”林晏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不像安慰,更像是一种宣告,“霍帅的风骨,霍家军的忠魂,天地可鉴。如今沉冤得雪,他们的血没有白流。这天下,会记得他们为何而战,为何而死。”
他顿了顿,目光如实质般落在余尘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而你,余尘,你做到了霍帅未能亲眼目睹的昭雪。你用你的方式,守住了他当年想守的‘甜’。”
余尘抬起眼,对上林晏的视线。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深切的懂得,和一种近乎并肩作战的骄傲。那一刻,横亘在两世之间的血海深仇、无边孤寂,仿佛被这眼神悄然抚平了一些。
林晏收回手,亲自从玉碟中选了一颗最饱满的朱樱,却没有递给余尘,而是自然地放入了自己口中。他细细品味着,然后看向余尘,眼神清澈。
“很甜。”他说,“余尘,你看,我现在尝到的,只是甜。”
很简单的一句话,甚至有些笨拙。却比任何华丽的慰藉都更具力量。他在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余尘,那个用鲜血换取“甜”的时代,正在过去。他们共同努力搏来的新局面,值得去品尝这份纯粹的甘美。
余尘望着他,望着这个曾不顾自身安危、在祭天台暴雨中为他掷出长剑的男人,望着这个在他病榻前不眠不休、亲自侍药的男人,心脏深处某个冰封的角落,似乎传来细微的碎裂声,有温热的暖流缓缓涌出。
他沉默着,也伸出手,从碟中拈起一颗樱桃,放入口中。
果肉在齿间破碎,清甜的汁液瞬间充盈开来,带着初夏阳光的味道,驱散了记忆中那顽固的血腥气。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垂下眼睫,掩去眸底翻涌的情绪,“是甜的。”
林晏看着他微微颤动的睫毛和终于恢复些许血色的脸颊,心中那块高悬的巨石,似乎也稍稍落地。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又将茶盏往余尘手边推了近些。
阳光偏移,将两人对坐的身影拉长,交融在金砖地面上。空气中,药味似乎淡去了,只剩下茶香、果香,以及一种无声的、却在缓慢滋长的东西。
“清吏馆接下来要查的那桩漕运案子,”余尘忽然开口,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冷静与清晰,“我看了卷宗,其中几处账目往来,与当年秦岳通过江南转运使洗钱的手法颇为相似。或许可以从这里入手。”
林晏眼中闪过一丝激赏,接口道:“我也正有此意。已让人去调阅近十年漕运相关的所有档案,尤其是与那几个被查办的秦党官员有交接的部分。”
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向了政务,转向了他们共同肩负的责任与未来。那些沉重的过往,并未消失,但似乎已被妥善安放。它们不再是前进的阻碍,而是化为了脚下基石的一部分。
一盘朱樱,一个旧梦,一次无声的抚慰。
在这宋韵雅致的书房内,于静谧中完成了一次对过往的祭奠,以及对未来的期许。血与火沉淀为底色,而信任与陪伴,则在日常的点滴间,悄然生长,坚不可摧。
窗外的朱樱,在夏日微风里轻轻摇曳,红得愈发夺目,却也愈发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