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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废的洗墨池,像一块被时光遗忘的墨渍,洇在松涛书院最偏僻的西北角。池水早已不复当年的清澈,沉淀着不知多少年的墨汁、颜料残渣和枯枝败叶,凝成一潭浓稠、深不见底的幽绿。水面浮着一层油腻腻的、泛着死鱼肚白的光晕,散发出一种浓重到令人窒息的腐败气味——那是墨汁、朽木和淤泥混合后,在不见天日的角落里缓慢发酵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气息。几块巨大的太湖石半浸在墨绿色的水里,石面上覆盖着厚厚一层滑腻的青苔,颜色深得发黑,仿佛某种不祥的鳞甲。池边,枯黄的芦苇稀疏地挺立着,干硬的茎秆在穿堂而过的阴风里发出细碎而空洞的摩擦声,像是亡魂在窃窃私语。

四周死寂。只有风,带着池水深处透出的阴寒,无声地贴着地面盘旋,卷起几片枯叶,又悄然落下。浓重的腐败气味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粘稠的污水。

余尘就站在这令人作呕的池畔边缘,目光锐利如鹰隼,一寸寸扫过池边嶙峋的乱石滩。她微微俯身,鼻翼不易察觉地翕动着,努力从这无处不在的恶臭中,捕捉那一缕几乎已被彻底湮没的、极淡极冷的异香。那香气,带着一丝金属的凛冽和某种罕见药草的清苦,是她昨夜在失窃的藏书阁窗棂旁嗅到的唯一线索。它如同一条无形的细线,指引她穿过曲折的回廊,越过荒草蔓生的庭院,最终指向这片被遗忘的死地。

她脚下,湿软的泥地上,几道模糊的、仿佛被什么重物拖拽过的痕迹断断续续,最终消失在几块歪斜堆叠的、布满滑腻青苔的大石头旁。

林晏跟在她身后一步之遥,目光同样警惕地巡视着四周。他并未如余尘般专注于气味,而是更留意着环境的细节:石块的摆放、芦苇倒伏的方向、池边泥土被踩踏的痕迹。他的脚步极轻,踩在湿泥上几乎无声,身形在昏昧的光线下显得挺拔而警觉,如同一柄收入鞘中却蓄势待发的名剑。他手中不知何时已握住了一根随手捡来的、相对粗直坚韧的枯枝,权作临时的防身之物。这片区域的死寂和压抑,透着一种非比寻常的危险气息。

余尘在乱石堆前停下。那几道拖痕就在这里彻底消失了。她的视线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仔细检视着眼前这几块交错叠压的巨石。石头表面覆盖的墨绿色青苔湿滑无比,显然常被池水浸润。其中一块石头根部,靠近池水边缘的缝隙里,似乎卡着一点东西。

她毫不犹豫地蹲下身,不顾池边淤泥的污秽和石头上滑腻的青苔,伸出两根手指,小心地探入那狭窄、潮湿且散发着浓重腥气的缝隙。指尖触到一种被水浸透的、软塌塌的织物感。她屏住呼吸,手指发力,极其小心地将那团东西从湿滑冰冷的石缝中勾了出来。

那是一个巴掌大小的棉布小包,已经被池水彻底浸透,颜色污浊不堪,沉甸甸地往下滴着墨绿色的脏水。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顽固的冷冽异香,正从这湿透的小包内部顽强地散发出来,顽强地与周遭的恶臭抗衡着。余尘的心脏猛地一跳——就是这个!她昨夜在窗棂缝隙里捕捉到的,正是这种独特的气息!

“找到了。”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笃定,在死寂中异常清晰。

林晏立刻上前一步,枯枝横在身前,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余尘取物时可能触碰到的周围区域,警惕着任何可能潜藏的危险。他高大的身影无声地笼罩下来,带来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安心的压迫感。

余尘将湿透的小包放在一块相对干燥些的石面上。她的动作稳定而精准,如同在解剖一件稀世珍宝。她小心地解开那被污泥浸染、纠结在一起的布结。小包内部的东西显露出来:一团糊状的、颜色难以分辨的粉末状物质,因吸饱了脏水而变得粘稠不堪,像一团腐烂的淤泥。然而,那股奇特的冷香,却正是从这团污物中散发出来的,浓烈得有些诡异。更引人注目的是,粉末里还混杂着几缕极细的、近乎透明的丝线。这些丝线异常坚韧,即便被污水浸泡,依旧没有完全散开,顽强地纠缠在一起,在昏暗中隐隐泛着一种奇异的金属光泽。

林晏的目光瞬间被那几缕丝线牢牢攫住。他微微眯起眼,俯身凑近,借着天光仔细审视,甚至伸出手指,极其小心地用指尖捻起其中一缕,感受着它的质地和韧性。他的神色在刹那间变得极其凝重,眉头紧紧锁起,仿佛看到了某种绝不该出现在此地的禁忌之物。

“千机坊。”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寒意,打破了周遭的寂静。

余尘猛地抬头看他,眼中锐光一闪:“什么坊?”

“江南千机坊。”林晏放下那缕丝线,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奇异的冰冷触感,语气斩钉截铁,“此物非金非丝,乃是以秘法熔炼西域火蚕丝与极北寒铁之精,辅以特殊药液浸泡而成,坚韧无比,刀剑难断,水火难侵。专供于制作极其精密的机关、暗器或是……某些特殊的攀爬、牵引工具。”他顿了顿,目光沉沉地扫过那湿透的小包和池水,“此物管制极严,莫说寻常人,便是江南富甲一方的豪商巨贾,若无特殊门路,也休想购得寸缕。这绝非书院之物,更不该出现在此地!”

余尘的心骤然沉了下去。千机坊……这名字本身就透着一种隔绝尘世的隐秘与强大。她脑海中迅速闪过昨夜藏书阁窗棂上那些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仿佛被极其坚韧又细小的绳索反复摩擦过的痕迹。一丝冰冷的明悟贯穿脑海——就是它!这特制的丝线,与窗棂上的磨损,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窗棂上的刮痕,就是它留下的。”余尘的声音冷得像淬过寒冰的刀锋,指尖轻轻拂过那几缕泛着冷光的丝线,“这绝非寻常窃贼。心思缜密,手段刁钻,更兼有非同寻常的门路。”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潭浓稠死寂的洗墨池水。池水绿得发黑,深不见底。昨夜那若有若无的拖拽痕迹,那消失在水边的线索……一个念头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骤然在她心湖中激起涟漪。

“这池子……”余尘的目光锐利地刺向池水深处,“它通向哪里?是死水,还是活水?”

林晏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眉头锁得更紧。他显然也想到了同样的可能。“洗墨池……当年开凿时,为便于大量清洗更换池水,曾引入后山活水暗渠,也留有泄水通道通往山涧。只是荒废多年,淤塞严重,不知是否还能通流。”他语速加快,眼中闪烁着一种打破常规的决断光芒,“但若那窃贼真能利用这池底水道……”

这假设大胆得近乎疯狂。利用书院荒废多年、污秽淤塞的洗墨池活水系统来转移赃物?这需要何等的胆量、算计和对书院内部结构的熟悉程度?然而,眼前这出自千机坊的丝线、这遇水后依旧散发诡异冷香的粉末、这消失在水边的痕迹……种种线索,竟诡异地指向了这个看似最不可能的方向!

“立刻查!”林晏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他猛地直起身,目光如电扫过这片死寂的池沼,仿佛要将所有隐藏的黑暗尽数洞穿。“这丝线是唯一的、指向明确的线索!千机坊的交易必有记录,无论对方如何隐秘,总会留下痕迹!”

他毫不犹豫,转身大步走向池边一块稍显平整的大石。没有丝毫迟疑,他撩起自己外袍那价值不菲的月白色内衬下摆,用力撕下长长的一条。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在危急关头舍弃一切繁文缛节的狠绝。他就地将那雪白的布条铺在冰冷的石面上,毫不犹豫地咬破了自己的食指指尖!殷红的血珠迅速渗出,在白色的布料上显得触目惊心。

余尘看着他这近乎自残又无比果决的动作,心头微微一震。这位世家公子,平日里看似温雅守礼,此刻却展现出一种近乎野蛮的、为达目的不惜代价的魄力。

林晏顾不上指尖的刺痛,蘸着鲜血,在那临时充当信纸的布条上飞快地书写起来。字迹潦草却力透“纸”背,每一个血字都透着十万火急:

“父尊钧鉴:儿晏于松涛书院遇奇窃案,关乎重大。于案发地洗墨池得证物,乃千机坊特制‘玄冰蚕索’残缕。此物非同小可,疑涉巨奸或秘辛。恳请父尊以族中最高密令,急遣得力心腹持此血书,立赴江南千机坊总号,面呈大掌柜‘巧手鲁七’亲启!务必令其即刻查阅近三月内所有‘玄冰蚕索’之流向、买主详情,尤其留意大宗、异常或身份不明者!十万火急,速办!切切! 不肖子晏 血书”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吹了吹未干的血迹,小心地折叠好这封特殊的血书。随即,他解下腰间一枚通体漆黑、非金非玉、触手温润的令牌。令牌造型古朴,正面浮雕着一个繁复的“林”字徽记,背面则是一只盘踞的狴犴神兽,威严凛然。他将血书仔细塞入令牌侧面一个极其隐秘的机括暗槽内。

做完这一切,林晏猛地抬头,目光穿透荒园的萧瑟,投向书院入口的方向,深吸一口气,发出一声清越悠长、穿透力极强的唿哨!那哨音如同某种特异的鸟鸣,又似金铁交击的锐响,划破死寂的空气,远远传了出去。

不过片刻,急促而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矫健的身影如同猎豹般穿过荒草,几个起落便稳稳停在林晏面前。正是林晏的贴身护卫赵骁。他一身劲装,气息微促,显然是一路疾奔而来,但眼神锐利如鹰,抱拳沉声道:“公子!有何吩咐?”目光快速扫过余尘和石上那湿透的证物小包,以及林晏指尖未干的血迹,神色瞬间凝重到了极点。

林晏将手中的令牌和血书残角(用以验明身份)一并塞入赵骁手中,动作快如闪电,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千钧:“赵骁,听着!即刻动身,不得有丝毫延误!持我‘狴犴令’与血书残角,快马加鞭,日夜兼程,直赴江南千机坊总号!将此令当面交予大掌柜鲁七,他自会明白!命其以最高权限,查阅近三月所有‘玄冰蚕索’的出货记录,买主身份、数量、去向,巨细靡遗!尤其注意大宗、异常或身份不明者!查清后,以最快方式密报于我!记住,此事关乎重大,绝密!若有任何人胆敢阻拦,无论何人,持此令,可调动沿途我林家所有暗线,格杀勿论!速去!”

“遵命!”赵骁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多问一个字,猛地一抱拳,眼中精光爆射。他接过令牌和残角,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转身便走,几个起落间,身影已消失在荒园曲折的小径尽头,快得只留下一阵疾风。

林晏看着赵骁消失的方向,紧绷的肩膀才微微放松了一丝。他转回身,指尖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目光重新落回石面上那团湿漉漉的、散发着诡异冷香的棉布小包和那几缕坚韧的丝线上,眼神锐利如刀。

“现在,”他沉声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凝重,“该看看这些粉末,到底是什么鬼东西了。”

余尘早已再次蹲在了那小包旁。她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根细长的银簪——那是她日常绾发所用之物。此刻,簪尖在昏暗中闪烁着一点寒芒。她用簪尖极其小心地拨弄着布包里那团糊状的、粘稠的粉末残留物。粉末吸饱了污水,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深褐色,散发出浓烈刺鼻的冷香,混杂着洗墨池特有的腐臭。

“遇水……起了变化。”余尘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全神贯注的冷静,像是在进行一场精密的实验。她将沾了一点糊状物的银簪尖端,轻轻浸入旁边石凹里积攒的一点相对干净的雨水之中。

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那粘附在银簪尖端的深褐色糊状物,一接触到清澈的雨水,竟如同活物般剧烈地翻滚、膨胀起来!伴随着一阵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滋滋”声,一股淡得几乎看不见、却又比之前浓烈数倍、带着强烈刺激性的冷冽香气猛地爆发出来!这香气仿佛拥有实质,瞬间钻入鼻腔,直冲脑门,带来一阵强烈的眩晕感和鼻腔黏膜的刺痛感!

余尘和林晏同时脸色一变,下意识地向后疾退一步,掩住了口鼻!林晏更是瞬间将余尘往自己身后拉了一把,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大部分逸散的气雾。

“迷香!”余尘的声音透过掩住口鼻的手指传出,带着一丝惊悸后的肯定,“而且是……遇水即溶、挥发极快、效力惊人的迷香!”

她脑海中瞬间电闪雷鸣,将昨夜的所有细节串联起来:藏书阁紧闭的门窗,守卫们突然陷入的深沉“昏睡”,现场毫无挣扎打斗的痕迹……一切都得到了解释!窃贼根本不需要暴力闯入!他只需将这特制的迷香粉末,以某种巧妙的方式送入守卫所在的阁楼门房内。一旦接触到守卫们呼吸的潮湿空气,或者……只需要一点点水汽,这粉末便会立刻溶解,释放出足以放倒数人的强力迷烟!无色无味?不,它本身或许有极淡的气味,但在充斥着墨香、书卷气息的藏书阁环境中,在守卫们可能饮过茶水、呼吸带着湿气的环境里,这点气味极易被忽略!完美的“开门”工具!

“好精妙,好阴毒的手段!”林晏放下掩鼻的手,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眼中满是震惊与后怕。若非余尘心思如发,循着那一缕几乎消散的冷香追踪至此,谁能想到窃贼竟会动用如此诡谲隐秘的迷药?这绝非寻常江湖下三滥的手段!

余尘没有立刻回应。她的全部心神都被眼前这团遇水即溶的迷药和那几缕“玄冰蚕索”占据了。前世记忆的碎片与眼前铁一般的物证疯狂地碰撞、组合、推演。那个困扰她一夜的问题——窃贼如何避开所有耳目,如同幽灵般潜入守卫森严的藏书阁顶楼?——此刻终于有了清晰的轮廓。

她缓缓站起身,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污浊的池水和嶙峋的乱石,投射到昨夜藏书阁那高耸的飞檐斗拱之上。清冷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在死寂的洗墨池畔清晰地响起,每一个字都如同投入静水的石子,激起涟漪:

“他根本没有走门。”

林晏猛地看向她,眼中精光闪烁。

“藏书阁楼高窗险,寻常轻功难以企及,更遑论带着沉重的书匣。”余尘的语速平稳,逻辑链条清晰无比,“守卫虽被迷倒于门房,但阁楼本身,尤其是顶楼放置孤本秘籍之处,门窗紧闭,从内反锁,锁孔完好无损。那么,唯一的通路,只有——”

她的手指倏地抬起,笔直地指向头顶上方那片被高大树木枝叶遮蔽、显得格外阴沉的天空,仿佛指向了昨夜藏书阁高不可攀的檐角。

“——高处!”

“窗棂上那细微的、被坚韧丝线反复摩擦的痕迹,就是铁证!”余尘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剖析案情时的笃定与威严,前世刑部侍郎的锐气在这一刻展露无遗,“窃贼使用了特制的攀援工具!就是这千机坊的‘玄冰蚕索’!一端固定于高处横梁或斗拱的承重死角,另一端……”

她微微一顿,目光锐利如电,扫过林晏的脸,似乎在确认他是否能跟上自己的思路。

“另一端,”林晏沉声接口,眼中闪烁着领悟的光芒,“必然连接着某种精巧的、可反复吸附抓取的机括!类似……微缩的飞爪百练索?”

“不错!”余尘眼中迸发出强烈的光彩,为林晏的迅速理解感到一丝激赏,那份前世带来的分析习惯让她此刻的语调更加自信飞扬,“此物必极其小巧,便于携带隐藏。其爪部需有特殊设计,能牢牢抓住光滑的木梁或砖石缝隙,却又不会留下明显的、易被察觉的破坏性痕迹。配合这坚韧无比的丝索,窃贼便能如履平地般,自高处——或许是相邻的更高楼阁屋顶,或许是巨树之巅——悄无声息地滑降至藏书阁顶楼的窗外!避开所有地面巡逻的视线!”

她的语速越来越快,思路如江河奔涌,前世处理过的无数奇案诡盗的经验在此刻融会贯通,化作无可辩驳的推理:

“潜入之后,他利用这特制的迷香,轻易放倒门房守卫。得手目标书匣后,他并未选择原路返回!因为携带沉重的书匣,从丝索上攀爬返回高处,风险剧增,且容易暴露。”

余尘的目光再次投向那潭死寂的洗墨池水,眼神幽深:“他选择了另一条路——一条更隐蔽、更出人意料、也更需要胆魄和……对书院内部结构了如指掌的路!”

“洗墨池!”林晏几乎是和她同时说出了这个地点,心脏因这大胆的推测而剧烈跳动,“他带着赃物,自藏书阁内部某个不为人知的通道——或许是当年修建时预留的工匠暗道,或许是废弃的排水口——潜行至这荒废的洗墨池!然后……”

“利用这池底的活水通道!”余尘斩钉截铁地接上,眼中燃烧着洞悉真相的光芒,“昨夜大雨,池水暴涨,水流湍急。他只需用某种特制的、密封防水的容器装好书匣,甚至可能直接将书匣以油布多重包裹,投入这通往山涧的暗渠水道!水流会自然地将赃物带离书院范围!而他自己,则可以轻装简从,从容地从其他路径离开,彻底消失在雨夜之中!这池边留下的拖拽痕迹,这被遗弃的、装有迷药残渣和作案丝索的棉布小包……就是他在此处理‘手尾’、准备撤离时留下的!”

环环相扣!严丝合缝!

余尘沉浸在这抽丝剥茧、最终窥见全貌的推理快感之中,前世那种执掌刑狱、洞察秋毫的权威感不经意间流露无遗。她的身姿挺直,下颌微扬,目光锐利如鹰隼巡弋,清冷的声音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笃定,在阴森的池畔回荡,仿佛她已亲眼目睹了昨夜那幽灵般的身影完成这一系列惊险诡谲的行动。那份属于上位者的自信风采,如同蒙尘的明珠被骤然拭亮,在这污浊昏暗的环境里,散发出一种近乎夺目的光彩。

林晏听得完全入了神。他凝视着余尘,眼中最初是专注的思考,随着她推理的深入,那专注渐渐化为一种越来越明亮、越来越炽热的激赏。那光芒如此强烈,几乎穿透了眼前的谜案,直直地落在余尘本人身上。他见过她冷静自持的模样,见过她眼底深藏的哀伤,却从未见过她如此刻般,智慧的光芒如同出鞘利剑,锋芒毕露,带着一种令人心折的、掌控一切的强大气场。这光芒如此耀眼,让他几乎忘记了呼吸,忘记了周遭的污秽与危险,忘记了指尖的刺痛。

当余尘的推理告一段落,因思索后续细节而微微停顿,下意识地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嘴唇时,林晏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的反应,没有丝毫停顿,极其自然地解下了腰间悬挂的皮质水囊。那动作流畅得如同呼吸,仿佛早已演练过千百遍。他将水囊递到余尘面前,温润的嗓音低沉而柔和,带着一种无需言说的关切:

“润润喉。”

沉浸在思绪中的余尘微微一怔,思绪从宏大的推演中骤然抽离。她抬眸,正对上林晏那双深邃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着的、毫不掩饰的欣赏与专注,如同温暖的潮水,瞬间将她包裹。那目光如此直接而灼热,让她心尖仿佛被什么轻轻烫了一下,一丝陌生的、几不可察的悸动悄然滑过。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接过那个还带着林晏掌心余温的水囊。指尖在触碰的瞬间,似乎感受到对方传递过来的、一种无声的支撑和暖意。她拔开塞子,仰头喝了一小口。清冽的泉水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真实的清凉,也让她沸腾的思绪稍稍沉淀下来。

池畔一时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有风掠过枯苇的沙沙声,以及池水深处偶尔冒出的一个腐败气泡破裂的轻响。空气中残留的迷香冷冽气息尚未完全散尽,混合着洗墨池的腐臭,构成一种令人不安的氛围。

余尘放下水囊,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清明。她将那湿透的棉布小包连同里面的证物残渣,用随身携带的一方素帕极其小心地包裹好,确保不会再有粉末散逸出来。然后,她的视线再次投向那潭浓稠幽绿的池水。

“推测终归是推测,”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活水通道是否存在,能否通行,赃物是否真被投入其中……需要验证。”

林晏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他看向那墨绿色的、深不见底的池水,眉头再次蹙起:“池水污秽淤塞多年,水下情况不明,贸然下水……”

“无需下水。”余尘打断他,眼中闪过一丝精明的光芒。她走到池边,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水面与池壁的交界处,尤其是在那几块巨大太湖石的根部。很快,她的目光锁定在靠近水底、一块斜插入池底淤泥的巨石根部。那里,水流似乎比其他地方略显湍急,隐隐形成一个微弱的、向内旋转的涡流。更关键的是,在那涡流边缘的水下石壁上,她看到了一小块区域——那里的青苔和污垢被冲刷得异常干净,露出底下相对光滑的石壁本色,与周围覆盖着厚厚粘稠污物的石壁形成了鲜明对比!仿佛有什么东西,经常性地在那里摩擦、进出!

“看那里!”余尘指着那块异常干净的石壁区域,声音带着一丝发现关键线索的兴奋,“水流冲刷的痕迹!淤塞严重,但活水并未完全断绝!有东西……或者说,有通道,还在被使用!”那块异常干净的石壁,如同黑暗中的一道裂痕,无声地证实了她关于水下通道的推测。

林晏顺着她的指引凝神看去,果然发现了那细微却关键的异常。他的眼神瞬间锐利如刀锋,先前因余尘的推理而激荡的欣赏,此刻尽数化作了面对实质威胁的凝重与决断。

“必须立刻封锁此地!”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同时,暗中彻查所有可能知晓洗墨池活水通道旧事之人!这绝非外人临时起意能掌握的路径!”

“范围太大了。”余尘冷静地分析,目光依旧锁着那块水下石壁,“能在书院长期潜伏,熟悉废弃密道,还能弄到千机坊秘制和这等诡谲迷药……此人身份,只怕深藏不露。”她脑海中迅速过滤着书院中接触过的面孔,从山长到洒扫仆役,每一个都笼罩上了一层可疑的阴影。尤其是……那些看似与世无争、却对书院掌故了如指掌的老学究?或是那些背景神秘、行踪不定的客座先生?

林晏显然也想到了同样的问题,脸色愈发阴沉。他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寒光:“赵骁已赴江南,千机坊这条线是明灯。眼下书院内部……”他目光扫过周围荒凉的景象,“此地不宜久留。证物需立刻密存,由我亲自保管。余姑娘,你的发现和推断至关重要,但暂时……”

“我明白。”余尘干脆利落地接口,“风声鹤唳,打草惊蛇最为不智。此事,此刻唯你知我知。”她将包好的证物递向林晏,动作没有丝毫犹豫。这份毫无保留的信任,让林晏心头微微一暖,郑重地双手接过,贴身藏入内袋。

“走。”林晏最后看了一眼那幽深诡谲的池水,果断转身。

两人沿着来时的荒径迅速返回。夕阳的余晖被高大的院墙和茂密的林木切割得支离破碎,在脚下投下长长的、摇曳不定的阴影,如同潜伏的鬼魅。每一步踏在枯枝落叶上发出的细微声响,在此刻都显得格外清晰刺耳。来时循着线索追踪的急切,此刻已被一种沉甸甸的、洞悉了部分真相却更感危机四伏的凝重所取代。这寂静的回程路,比来时更加压抑,仿佛有无形的眼睛在暗处窥视。

回到相对有人烟的院舍区域,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廊下挂着的灯笼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夜风中摇曳,非但不能驱散黑暗,反而将廊柱的影子拉扯得更加扭曲怪异。

在通往余尘所居小院的一条僻静回廊转角处,两人停下了脚步。廊外是黑沉沉的夜色,廊内只有远处几点飘摇的灯火。

“余姑娘,”林晏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余尘。廊檐下灯笼的光晕柔和地勾勒着他挺拔的轮廓,也落在他深邃的眼底,映出里面尚未完全褪去的激赏和更深沉的关切,“今日……多谢。”这两个字他说得异常郑重,包含了太多未尽之意——谢她的敏锐,谢她的智慧,谢她在危急关头的并肩,更谢那份毫无保留的信任。

余尘抬眸看他。跳跃的灯火下,林晏的面容少了几分平日刻意维持的温雅疏离,多了几分真实的、因共同面对危险而生的亲近感。他那双总是显得过于深沉难测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里面的光芒专注而温暖。她想起他撕衣作纸、咬指写书的狠绝,想起他递过水囊时那自然而然的关切,想起他倾听推理时眼中毫不掩饰的激赏……心头那丝陌生的悸动似乎又清晰了几分。

“分内之事。”她微微垂下眼帘,避开那过于灼热的目光,声音依旧清冷,却少了几分往日的疏离,多了一丝几不可察的缓和,“林公子也请万事小心。”

“我会。”林晏深深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刻入心底,“证物在我处,姑娘安心。一有消息,无论来自赵骁还是书院内部,我必第一时间知会姑娘。”他顿了顿,补充道,“夜里……闩好门窗。”

“嗯。”余尘轻轻应了一声。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开,却并不尴尬,反而有种奇异的、共同守护着秘密的默契在流动。夜风吹过回廊,带着初秋的凉意。

“早些安歇。”林晏最终温声道。

“林公子也是。”余尘微微颔首。

两人在回廊的阴影里分开,各自走向不同的方向。余尘纤细的身影很快融入小径更深处的夜色中。林晏在原地站了片刻,目送她的背影完全消失,才转身,朝着自己客居的院落大步走去。他的步伐沉稳有力,指尖那点被咬破的伤口在袖中微微刺痛,时刻提醒着他今日发生的一切。他怀中贴身存放的证物,像一块烙铁,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回到自己那间陈设清雅的书房,林晏反手紧紧闩上了房门。窗外,夜色如墨,万籁俱寂。他走到书案前,并未点灯,只是借着窗外透入的微弱天光。他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那方素帕包裹的证物,如同对待稀世珍宝般,将其轻轻放入一个早就备好的、内衬柔软丝绸的小巧紫檀木盒中。盒盖合上,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做完这一切,他并未休息,而是走到窗边,负手而立。深邃的目光穿透沉沉的夜幕,投向南方——那是江南千机坊的方向,也是赵骁快马加鞭奔赴的方向。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不知过了多久,窗外远远地,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夜枭低鸣般的唿哨声。那声音短促而富有节奏,穿透力却极强。

林晏紧闭的薄唇微微一动,紧锁的眉头却丝毫未展。这是赵骁留下的暗哨之一发出的信号,意味着他已安全、隐秘地离开了书院地界,正全速南下。消息送出去了,但这仅仅是开始。千机坊这条线能钓出多大的鱼?书院内部,那隐藏的毒蛇,此刻又在哪个阴暗的角落伺机而动?余尘……她今日展现的锋芒与智慧,足以照亮这迷局,却也必然将她置于更危险的境地。

他依旧伫立在窗边,像一尊凝固的雕像,融在无边的夜色里。窗纸上,只映出一道沉默如山、却蕴藏着惊涛骇浪的挺拔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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