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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在荒原上呼啸着,仿佛是一个孤独的幽灵在哀号。它卷起沙尘,无情地抽打着那稀疏的几丛枯草,发出细碎而令人心头发紧的声响。这些枯草在风中瑟瑟发抖,仿佛随时都会被连根拔起。

更远处,一座黑黢黢的建筑静静地伏在那浓得化不开的墨色里,它的轮廓模糊不清,宛如一头蛰伏的巨兽,正默默地等待着猎物踏入它的领域。那是城西废弃多年的义庄,一片荒凉,连野狗都对其避而远之。

义庄周围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沉闷的气味,那是陈年木头朽烂和尘土混合而成的味道。这种气味让人感到压抑,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这股腐朽的气息所笼罩。然而,在这股沉闷的气味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这丝甜腥气就像是死亡与遗忘长久盘踞后留下的印记,让人不寒而栗。

林晏一身玄色劲装,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他锐利的目光扫过义庄周围死寂的黑暗,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惯有的沉稳:“外围三个暗桩,气息粗重,是寻常打手。东南角那个,呼吸绵长些,稍加留意即可。”他微微侧头,看向身侧的人,“你如何?”

余尘同样穿着便于行动的深色衣袍,束紧的袖口和裤脚显出几分利落。她努力将心神从那股纠缠不休的甜腥气上拽回来,集中感知力投向那片死寂的建筑。然而,就在她凝神探查的刹那,脑海深处猛地一刺!无数混乱的碎片炸开——冰冷的石板地、摇曳昏暗的烛火、铁器相撞迸出的刺目火星、还有一双充满绝望和死寂的眼睛……尖锐的耳鸣瞬间盖过了风声,眼前的黑暗仿佛旋转起来,将她拖入一个窒息而熟悉的噩梦漩涡。

她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指尖死死掐入掌心,用那点尖锐的痛楚强令自己回神。冷汗瞬间浸湿了内衫,黏腻地贴在背上。她深吸一口带着土腥味的夜风,努力驱散脑中的幻象,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正门后……有东西,很轻,像……悬空的细线。”她的感知在那些混乱记忆的冲击下变得有些迟滞,无法像往常那样清晰。

“机关。”林晏了然,眼中寒光一闪,“看来,这地方果然有鬼。”他身形微动,如一道融入夜色的轻烟,悄无声息地向东南角那个气息稍强的暗桩潜去。动作迅捷无声,干净利落,几个呼吸间,几声极轻微的闷哼便被风撕碎带走。他解决了外围的障碍,回头向余尘打了个手势。

余尘立刻跟上,步伐轻捷如狸猫。靠近那扇腐朽得仿佛一碰就会散架的大门时,她猛地顿住脚步,几乎是本能地低喝:“停!”同时手疾眼快地拉住了林晏探出的手臂。

林晏动作骤停,目光如电,顺着余尘示意的方向看去。月光吝啬地漏下几缕,恰好照亮门框内侧几道几乎无法察觉的、紧绷的乌金丝线。那丝线细如发丝,在微光下泛着阴冷的金属光泽,横亘在必经之路上。丝线的尽头,隐没在门后的黑暗里,连接着什么不言而喻——一旦触发,恐怕就是万箭穿心或毒烟弥漫。

“好险。”林晏低语,看向余尘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探究。方才她拉住他时,指尖冰冷异常,甚至带着细微的颤抖,这绝非寻常的紧张。他不动声色,“有办法?”

余尘没有立刻回答。她强压下心头因刚才记忆闪回而翻涌的惊悸,强迫自己冷静观察。目光锐利地扫过门轴、门槛、以及两侧污浊的墙壁。片刻,她指着门槛下方一块颜色略深的青砖:“那块砖是活的。触动它,或许能暂时卡死门后的机括。”她顿了顿,补充道,“时间会很短。”

林晏毫不犹豫,从怀中摸出一枚边缘打磨得极薄的铜钱,手腕一抖。铜钱无声无息地贴着地面激射而出,精准无比地撞在那块青砖边缘。“咔哒”一声轻响,极其细微,但在死寂中却格外清晰。青砖向下陷落半寸。

几乎同时,门内传来一阵极其轻微、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仿佛紧绷的弓弦被强行绞住。

“走!”林晏低喝一声,两人身影如电,在机括卡死的瞬息之间,从门缝中无声滑入。

义庄内部,是比外面更加浓稠、更加令人窒息的黑暗。空气滞重得如同凝固的油脂,那股陈腐的甜腥味混杂着尘土、朽木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败气味,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月光被破烂的窗纸筛成几缕惨淡的光束,斜斜地投射进来,勉强照亮漂浮在光柱里的无尽尘埃。光束之外,是深不见底的墨色。

借着这微弱的光,可以看到偌大的空间里,横七竖八地停放着一些早已朽烂不堪、蒙着厚厚灰尘的薄皮棺材。有些棺材盖板歪斜,露出里面黑洞洞的腔子,仿佛怪兽张开的嘴。角落里堆着些辨不清原貌的破烂杂物,影子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扭曲晃动,如同鬼魅。

余尘的心跳在踏入此地的瞬间便擂鼓般加速。阴冷的气息无孔不入,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冰渣。前世那些被刻意深埋的、属于刑房和死牢的冰冷记忆碎片,如同沉渣般被这阴森的环境搅动起来,在她识海里沉浮、撞击,带来阵阵眩晕和刺骨的寒意。她用力咬了一下舌尖,腥甜的铁锈味在口腔弥漫开,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

“分头找,小心。”林晏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在这死寂的空间里却异常清晰。他指了指左侧一片堆叠着破旧棺木和杂物的区域,自己则谨慎地向右前方探去,那里似乎有个通往后面小间的门洞。

余尘点点头,强迫自己迈开脚步,向左侧那片阴影走去。脚下是厚厚的积尘,踩上去绵软无声。她放轻呼吸,调动起前世无数次在危险边缘磨砺出的、近乎本能的警觉,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扫过每一寸可疑的地面、墙壁、棺木的缝隙。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被拉得格外漫长。义庄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的风声,呜咽着穿过破洞,如同鬼魂的低泣。余尘在一堆倾倒的破旧木架旁停下,蹲下身。借着从破窗透入的一丝微光,她看到架子底下的积尘上,散落着一些极小的、深褐色的结块物。她屏住呼吸,用指尖捻起一点,凑近鼻端。

一股极其淡薄、却异常熟悉的气味钻入鼻腔——是那种清冷、略带药味的特殊熏香!和赵万金书房里残留的一模一样!这气味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刺入脑海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更多的记忆碎片轰然涌现!不再是模糊的刑房,而是一个同样弥漫着这种冷香的华丽房间……一只骨节分明、戴着硕大翡翠扳指的手,正将一包粉末倒入砚台……那粉末的颜色……是霜白中带着诡异的灰蓝!

“砚底霜……”一个无声的名字在她心中炸响,带着彻骨的寒意。是了,就是它!配制这种奇毒所需的几味主药,那特殊的、带着矿物腥气的味道……她猛地抬头,目光如鹰隼般投向不远处一个倾倒的、布满蛛网的破旧陶炉。炉膛内壁,残留着一些极难察觉的、同样带着灰蓝底色的霜白色粉末!

线索!致命的线索就在这里!那配制毒物的简陋器具!

就在余尘心神被这重大发现和汹涌记忆碎片猛烈冲击的刹那——异变陡生!

“咻!”

一声尖锐到几乎要撕裂耳膜的破空厉啸,毫无征兆地从她左后方的浓重黑暗里爆射而出!速度快如闪电,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直扑她的后心!

杀意!冰冷、纯粹、毫无掩饰的杀意!

这致命的威胁感如同冰水当头浇下,瞬间压过了脑中翻腾的记忆碎片。余尘全身的汗毛在千分之一秒内根根倒竖,肌肉本能地绷紧,身体就要向右侧做出极限的闪避动作!

然而,就在她身体即将启动的同一瞬间,脑海深处猛地又是一阵剧痛!那双刚刚在记忆碎片里看到的、戴着翡翠扳指的手,此刻却诡异地与赵万金书房里那摊暗红的血泊重叠!强烈的血腥味和一种无法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巨大悲恸和愤怒,如同海啸般轰然席卷了她的意识!

动作,瞬间凝滞!身体像是被无形的枷锁死死缚住!她眼睁睁“看”着那支淬着幽蓝寒芒的锋利短矢,在感知中急速放大,死亡冰冷的吐息已经触及她的后颈!

完了!

绝望的念头刚升起——

一道黑影如同最坚固的壁垒,带着决绝的速度,猛地从侧前方扑至!是林晏!

他高大的身躯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和速度,硬生生插入了那支毒矢与余尘之间!

“噗嗤!”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闷响!

利刃穿透血肉筋骨的声音,在死寂的义庄里异常清晰、刺耳。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余尘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视野里,只剩下林晏猛地绷紧的宽阔后背,以及从他左臂外侧瞬间飙射而出的、滚烫黏稠的液体!

那液体,带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有几滴甚至直接溅在了她的脸颊上,温热,随即变得冰冷粘腻。

林晏的身体因为这巨大的冲击力向前踉跄了一步,闷哼声被死死压在喉咙里,只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他右手的剑却已闪电般出鞘,带着凌厉的寒光,“铛”地一声格开了黑暗中紧接而来的第二道无声偷袭!火花在黑暗中迸溅,照亮了他瞬间失去血色的侧脸,和那双因剧痛而骤然紧缩、却依旧燃烧着暴怒火焰的眼眸!

“走!”他嘶吼出声,声音因剧痛而沙哑变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左臂无力地垂下,鲜血如同小溪般顺着指尖汹涌滴落,迅速在积尘上洇开暗红的、触目惊心的花朵。

伏击者显然不止一人!黑暗中,数道鬼魅般的黑影从不同的角落无声扑出,手中利刃在微光下闪烁着致命的寒芒,封死了他们所有的退路!杀气如同实质的冰网,瞬间笼罩了整个空间!

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穿了林晏的左臂,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将力量从身体里迅速抽离。视野边缘开始发黑,冷汗浸透了内衫。然而,暴怒和一种更深的、保护身侧之人的执念,如同烈油浇在火焰上,支撑着他没有倒下。他牙关紧咬,齿缝间都是血腥味,右手的剑舞成一片泼水不进的光幕,勉强抵挡着从四面八方袭来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攻击。每一次格挡,左臂的伤口都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颤,鲜血涌得更急。

“余尘!机关!”他嘶声吼道,声音在刀剑撞击的锐响中几乎被淹没。

余尘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脸颊上林晏温热的血迹此刻如同岩浆般灼烧着她。刚才那瞬间的凝滞和生死一线的绝望,被眼前他惨白的脸色和汹涌的鲜血彻底击碎!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极度恐惧和狂暴愤怒的冰冷力量,猛地从她四肢百骸炸开!

前世无数次在绝境中挣扎求生的本能,在这一刻彻底压倒了那些混乱的记忆碎片!她的感知从未如此刻般清晰!

眼角余光捕捉到左侧一根腐朽的承重柱,柱身上几道看似无意义的划痕在她眼中瞬间连成了清晰的图案!一个尘封在记忆角落的、关于某种古老陷阱的构造图闪电般浮现!

“蹲下!”她尖声厉喝,同时身体如同离弦之箭,不顾一切地扑向柱子旁一个半埋在尘土里的、锈迹斑斑的沉重铁环!她的动作毫无章法,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精准!

林晏闻声,没有丝毫犹豫,猛地矮身下蹲,剑光回护头顶。

就在余尘的手指抓住那冰冷铁环的瞬间,她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向下一拉!

“咔嚓——嘎吱吱——轰隆!”

一连串令人牙酸的、巨大而沉闷的机括轰鸣声骤然炸响!整个义庄仿佛都震动了一下!

头顶上方,一大片布满蛛网、早已朽烂不堪的木质顶棚,连同上面堆积如山的尘土和杂物,如同天塌般轰然砸落!位置不偏不倚,正对着那几个扑上来的杀手头顶!

烟尘如同海啸般冲天而起,瞬间弥漫了整个空间!呛人的尘土味混合着木屑的腐朽气息,将视野完全遮蔽。巨大的声响和塌陷的恐怖威势,让那些训练有素的杀手也本能地出现了瞬间的迟滞和混乱!

“这边!”余尘的声音在烟尘中响起,带着破音的嘶哑。她一把抓住林晏还能动弹的右臂,力量大得惊人,拖着他冲向记忆中那个通往后面小间的门洞!林晏强忍着眩晕和剧痛,将身体重心倚靠在她身上,两人如同两道狼狈的影子,跌跌撞撞地冲入那狭窄的通道。

身后传来杀手被重物砸中的惨嚎和愤怒的咆哮,还有沉重的木梁瓦砾持续坍塌的巨响。烟尘紧追着他们的脚步。

通道狭窄而幽深,弥漫着更浓重的霉味。余尘凭着直觉和记忆中闪过的方位图碎片,拖着林晏在黑暗中疾行。林晏的喘息越来越粗重,每一次迈步,左臂的伤口都在向外涌出温热的液体,顺着她的手臂流下,黏腻滚烫。他的身体越来越沉,脚步开始踉跄。

“撑住!”余尘的声音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她几乎是在半扛着他往前冲。前方终于出现一点微弱的光——是月光透过破损的后窗。

他们撞开一扇摇摇欲坠的木门,冲出了义庄的后墙。冰冷的夜风猛地灌入肺腑,带着劫后余生的寒意。

没有时间庆幸。追兵的脚步声和呼喝声已经从坍塌的烟尘中隐约传来。

“走!”余尘环顾四周,目光锁定不远处一片在夜风中起伏、深不见底的莽莽荒草甸。那是此刻唯一的生路。她再次用力搀紧林晏,两人用尽最后的气力,一头扎进了那片一人多高的、如同墨绿色海洋般的荒草丛中。草叶边缘锋利,刮擦着裸露的皮肤,留下细密的刺痛。他们不敢停留,深一脚浅一脚,向着荒草甸的深处亡命奔逃,身后,义庄那如同巨兽残骸般的轮廓,在浓重的夜色和弥漫的烟尘中,渐渐隐没。

不知奔逃了多久,直到身后彻底听不见追兵的任何声息,只有荒原上永无止息的风声在耳边呼啸。林晏的脚步终于彻底虚软下去,身体猛地一沉。

“林晏!”余尘惊呼,用尽力气撑住他下滑的身体。借着微弱的星光,她看到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左臂的衣袖已被鲜血完全浸透,深色的布料在夜色下泛着湿冷的暗光,粘稠的血液正顺着他的指尖,一滴一滴,沉重地砸在脚下的枯草上。

不能再走了。

余尘心急如焚,目光在荒原上焦急地扫视。终于,在一处背风的低矮土坡下,发现了几块巨大的、半埋入土的乱石,勉强构成一个凹陷的、可以遮蔽些许风寒的角落。

“那边!”她搀着林晏,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将他挪到那乱石围拢的狭小空间里。

林晏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石壁滑坐在地,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左臂的剧痛,发出压抑的抽气声。冷汗浸透了他的鬓角,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滑落。

余尘飞快地从自己衣袍内衬上撕下几条相对干净的布条。她跪坐在林晏身侧,动作没有丝毫犹豫。借着微弱的星光,她的手指触碰到他左臂湿冷粘腻的衣袖,那浓重的血腥气直冲鼻腔。指尖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双手抓住那被血浸透的布料,用力一撕!

“嗤啦——”

布帛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染血的衣袖被彻底扯开,露出下方狰狞的伤口。

伤口在左上臂外侧,一个血肉模糊的洞穿伤。暗器显然已经拔出,但留下了一个边缘发黑、深可见骨的窟窿。皮肉可怕地翻卷着,暗红色的血液还在不断地、缓慢地向外渗出,将周围完好的皮肤也染得一片狼藉。借着星光,能隐约看到伤口边缘的皮肉颜色有些异样,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败感。

有毒!

这个认知让余尘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指尖的颤抖几乎无法抑制。她立刻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巧的牛皮水囊——这是她习惯随身携带的清水。拔开塞子,清澈的水流倾泻而下,冲刷着那可怕的伤口。

“唔……”冰冷的刺激让林晏身体猛地一颤,喉间溢出压抑不住的痛哼,额头瞬间布满冷汗。

“忍一忍!”余尘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她紧抿着唇,眼神专注得近乎狠厉,所有的慌乱都被强行压下,只剩下处理伤口的决绝。水流冲刷掉表面的血污和尘土,露出伤口更清晰也更骇人的模样。她扔掉水囊,又从怀里迅速摸出一个更小的油纸包,里面是淡黄色的药粉,散发出一股苦涩的草木气息。这是她配制的金疮药,有止血生肌之效,但对毒……效果有限。

她将药粉小心翼翼地、尽量均匀地洒在翻卷的伤口上。药粉接触到血肉,发出轻微的“滋”响,林晏的身体又是一阵剧烈的颤抖,肌肉绷紧如铁石,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却死死忍住没有再出声。冷汗如同小溪般从他额角淌下,滑过他苍白的脸颊,滴落在沾染了血污的衣襟上。

药粉很快被涌出的鲜血浸透、冲开。余尘立刻拿起准备好的布条,开始用力包扎。她的动作迅捷而熟练,缠绕、打结、加压止血,每一个步骤都带着一种刻入骨髓般的精准。只是那缠绕布条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细微的颤抖却无论如何也停不下来。额角的汗珠也终于汇聚成大滴,沿着她紧蹙的眉心和沾着灰尘的脸颊滑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你的手法……”林晏虚弱的声音忽然响起,带着粗重的喘息和剧痛后的沙哑,打破了这只有粗重呼吸和风声的死寂。他的目光落在余尘那双包扎的手上,那颤抖的、却精准得近乎本能的手指。然后,他的视线缓缓上移,对上余尘那双在昏暗中亮得惊人的眼睛。那里面盛满了未退的惊悸、深切的焦急,还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关切。

他的眼神变了。最初的锐利和因剧痛而生的暴戾,在触及她眼中那份纯粹的担忧时,如同冰雪消融。剧痛似乎被某种更汹涌的东西短暂地压了下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探究,和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越来越清晰的暖流。

“很熟练。”他看着她,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要透过她的眼睛,一直看到她的灵魂深处去,“比……军中的老医官,也不遑多让。”

余尘的手指猛地一僵,缠绕的动作顿住了。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那些被她用尽全力才压制下去的前世记忆碎片,再次疯狂地翻涌起来——简陋的伤兵营帐,弥漫不散的血腥和脓臭,堆积如山的染血绷带,她麻木而迅速地为一个又一个肢体残缺的士兵清洗、上药、包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些绝望的呻吟、垂死的眼神,伴随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瞬间将她淹没。

她的脸色在星光下显得更加苍白,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她垂下眼帘,避开了他那过于锐利、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剧烈地颤抖着,泄露着内心的惊涛骇浪。

包扎的动作再次继续,却比刚才更急、更乱了几分,手指的颤抖也更加明显。

狭小的石凹里,空气仿佛凝固了。劫后余生的剧烈喘息声渐渐平复,只剩下两人交错的、依然有些急促的呼吸声,还有荒原上永不停歇的风穿过草叶的沙沙声。方才生死搏杀的血腥与惊险褪去,一种奇异的、令人窒息的静谧弥漫开来。

林晏背靠着冰冷的石壁,左臂的剧痛在药粉和包扎的压迫下似乎稍缓,但失血带来的眩晕感和那毒素侵蚀的阴冷麻木感,却如同跗骨之蛆,不断蚕食着他的力量。然而,此刻占据他心神的,却并非这切肤的伤痛。

他的目光,如同无形的网,紧紧锁在咫尺之遥的余尘身上。

她跪坐在他身侧,微微低着头,依旧保持着包扎结束时的姿势,双手还无意识地按在他被厚厚布条缠裹的手臂上。星光吝啬地勾勒出她清瘦的侧影,几缕散乱的发丝被汗水黏在额角和颊边,沾着尘土,显得异常狼狈。可她低垂的眉眼间,那种专注到近乎忘我的神情还未完全散去,混杂着浓重的疲惫和一种惊魂未定的余悸。

方才包扎时她手指那精准到刻板、却又颤抖不止的奇异矛盾;她眼中那份几乎要将他灼伤的深切担忧;还有此刻她周身笼罩着的、那种挥之不去的、仿佛来自遥远过去的沉重与疏离……这一切,都像一根根无形的线,紧紧缠绕住林晏的心脏,越收越紧。

砚底霜的线索指向此地,她敏锐得异乎寻常的感知和机关破解能力,对毒物近乎直觉的了解,还有这纯熟到令人心惊的战场急救手法……这绝非一个普通书院杂役所能解释。她身上笼罩的迷雾,比这荒原的夜色更加浓重。

“余尘。”

他终于开口,声音因失血而低哑干涩,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穿透力,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清晰地响起。

余尘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她没有抬头,只是按在他手臂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林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带来一阵短暂的清明。他凝视着她低垂的、沾着血污和尘土的侧脸,目光如同实质,缓慢而沉重地扫过她每一寸紧绷的线条。

“你究竟……”他的声音压得更低,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混合着探究与某种更深沉悸动的灼热气息,缓缓迫近,“……是谁?”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瞬间,他微微倾身,靠得更近了些。两人之间本就不足一尺的距离被骤然拉近。他身上浓重的血腥气混合着汗水的味道,还有一股属于他的、独特的清冽气息,随着这迫近的动作,强势地侵占了余尘的呼吸空间。他因失血而苍白的脸庞,在昏暗的光线下,线条显得格外清晰而深刻,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如同两口幽深的寒潭,清晰地映出她惊惶失措的倒影。

余尘的心跳在那一刻几乎停止了!

那近在咫尺的凝视,那低沉沙哑的质问,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力量,狠狠地撞在她心底最隐秘、最脆弱、也最恐惧的角落!前世冰冷的刑具、阴暗的牢房、无数次被拷问身份的场景……那些被刻意遗忘的恐惧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上来,勒得她无法呼吸!

她猛地抬起头!

四目相对!

她在他深潭般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瞬间褪尽血色的脸,看到了自己眼中无法掩饰的惊骇和……一丝被逼到绝境的、近乎小兽般的脆弱。而他,则在她骤然放大的瞳孔里,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份被戳破秘密的、最真实的恐慌与抗拒。

荒原的风,穿过乱石的缝隙,发出尖锐而短促的呜咽,如同鬼泣。

狭小的石凹里,时间仿佛被冻结。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紧绷的神经。劫后余生的喘息尚未平息,那直指灵魂的质问却在两人之间炸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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