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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是突然砸下来的,毫无征兆。

前一刻还只是天边堆积着铅灰色的、沉甸甸的云,空气黏腻闷热,裹着尘土和腐烂草叶的气味,死死压在人的口鼻之上。下一刻,天际便猛地裂开一道惨白的口子,惊雷炸响,像是巨神挥鞭抽碎了苍穹,紧接着,天河决堤,雨水不是落下,而是倾倒,狂暴地冲刷着这片被遗忘的贫瘠土地。

黄土瞬间化为一片泥泞的沼泽,每一步踩下去,都发出“噗嗤”的呻吟,黏稠的泥浆死死咬着鞋底,仿佛地下有无数只冰冷的手,试图将闯入者拖入无尽的深渊。

我和余尘是被这场暴雨,以及比暴雨更紧迫的东西,驱赶进这个蜷缩在山坳里的村子的。

身后,那几条鬼魅般的影子,在林间若隐若现,已经缀了我们大半日。不知是“销器门”那帮鼻子比狗还灵的杀手,还是其他也被“青衣”线索吸引来的豺狼。前方,那份不知从哪个濒死信使嘴里抠出来的、语焉不详的路线图,指向这片荒芜之地,标记着一个墨点大小的村落,旁边用几乎褪色的朱砂写着“坳子村”三个小字,像一滴干涸的血。

地图边缘还有一行更小的批注:地瘠,人稀,近水源,慎入。

最后一个词,墨迹深重,几乎戳破了纸背。

现在,这“慎入”二字,如同烙印,烫在我的眼皮底下。

村子比想象中更破败,更死寂。它瘫在两座秃山夹峙的褶皱里,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丑陋伤疤。几十座低矮的土坯房和歪斜的石屋毫无生气地趴伏着,多数已经塌了顶,露出黑洞洞的腹腔,残垣断壁被雨水冲刷,露出里面干枯的草秸和碎石头。少数几间尚能遮风挡雨的,窗户也大多用破烂的草席或朽木板堵着,缝隙里透不出半点暖光,只有一种昏沉黯淡的油灯残影,偶尔映出一张张迅速闪过的、麻木而警惕的脸,比鬼影更森然。

空气里一股子雨水也压不住的浓重霉味、牲口粪尿的骚臭,还有一种更难以言喻的、若有若无的甜腻腐败气息,丝丝缕缕,钻进鼻腔,让人喉头发紧。

静。死一样的静。除了震耳欲聋的暴雨哗啦声,竟连一声最常见的犬吠鸡鸣都听不见。仿佛所有的活物,都被这雨水、这村庄,彻底吞噬了。

唯一的例外,是村子中央那口被几块粗糙青石板勉强圈起来的古井。井口幽深,黑洞洞的,雨水汇成细流,不断注入其中,却听不到丝毫回响,仿佛直通九幽。

“这地方…邪性得很。”林晏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冷汗,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掩饰的紧绷和生理性的不适。他出身江南书香望族,几时受过这种颠沛泥泞之苦。锦缎衣衫早已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微微发抖的颀长身形,昂贵的云纹靴深陷泥沼,每拔出来一次都显得格外艰难。雨水顺着他略显苍白的脸颊不断滑落,狼狈,却依然带着一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清贵气。

余尘没说话。他甚至没有多看林晏一眼。那双总是过于平静、近乎漠然的眼睛,像两口冻井,缓缓扫过泥泞不堪的道路、死寂无声的屋舍、那些在窗口迅速躲闪的、窥伺的视线,最后,定格在那口沉默的古井上,停留了足足三息。

他只是沉默地稍稍调整了一下背上那只沉甸甸、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狭长木箱——那是他从不离身的家伙事,里面是他验尸的工具,冰冷,精确,如同他这个人。

我们最终勉强找到一间还算完整、至少屋顶漏得不那么厉害的废弃石屋落脚。屋里空荡,只有一堆烂稻草和几块散落的石头,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尘土和鸟兽粪便混合的气味。生不起火,湿柴只会冒出呛人的浓烟。我们只能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啃着被雨水浸得发软发胀、口感如同嚼蜡的干粮。

屋外,天色彻底黑透,泼墨一般。暴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越下越狂,风助雨势,抽打着断壁残垣,发出呜咽般的尖啸,有时听起来,竟像是许多人在暗夜里压抑地哭泣、絮语。

就在这风雨的嘈杂中,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哭嚎,猛地刺破夜空,尖锐得让人头皮发麻!

“又没了!天杀的!又没了啊——!柱子!我的儿啊——!”

那哭声是从村子东头飘来的,嘶哑,绝望,像是濒死野兽的哀鸣,穿透雨幕,一下下刮着人的耳膜和神经。

我和余尘起身,没有任何交流,一前一后冲入瓢泼大雨之中。

低矮的土屋前,已经稀稀拉拉围了几个村民,举着破烂的蓑衣或斗笠,脸色在几盏昏黄跳动、被风吹得明灭不定的油灯光芒映照下,青白得如同刚从坟地里爬出来的水鬼。他们看到我们这两个明显是外乡人的不速之客,眼神里的排斥、恐惧、还有一种深切的麻木,几乎凝成了实质,下意识地齐刷刷后退了半步,挤成一团,像受惊的兽群。

屋里,一股难以形容的、混杂着恐惧汗液和某种淡淡苦味的浑浊气息,裹挟着老妇人撕心裂肺的哭嚎冲出来。一个头发花白、衣衫褴褛的老妇瘫倒在冰冷的泥土地面上,枯瘦的手指甲因为用力捶打而翻起,渗出血丝,混合着泥水。炕上,一床破旧的草席上,直挺挺躺着一个中年汉子,双目圆睁,瞳孔缩得极小,几乎只剩下两个黑点,死死盯着低矮黢黑的屋顶,仿佛死前看到了极度恐怖、远超想象的东西。整张脸都扭曲成了极致的惊骇,肌肉僵硬地绷紧,嘴巴大张着,形成一个无声的、永恒的尖叫。

“第七个了…是第七个了…”人群里,有人神经质地低语,声音发颤,带着一种宿命般的绝望,“山神爷…山神爷收人来了…索命来了…躲不过,都躲不过…”

“外乡人!”一个像是村老模样、干瘦得像根被风干的柴禾、脸上皱纹深刻得能夹死苍蝇的男人,猛地从人群中踏出一步,枯枝般的手指剧烈颤抖着,直直指向我们,声音尖利得破了音,“就是你们!是你们带来的晦气!你们一来,柱子就没了!是你们触怒了山神爷!灾星!滚出去!滚出坳子村!”

人群一阵骚动,那目光里的恐惧迅速变质,发酵,掺入了某种危险的、孤注一掷的、需要寻找宣泄口的狂暴敌意。几张饱经风霜、被苦难刻满痕迹的脸上,肌肉抽搐着,眼神浑浊而凶狠。

余尘仿佛完全没听到这些恶毒的指控,也没看到那些几乎要将我们生吞活剥的视线。他面无表情,径直绕过地上哭嚎的老妇,走到炕边,将他背上那只油布包裹的木箱小心翼翼放下。解开绳结,掀开油布,露出里面一层厚实的黑色软衬,以及软衬上擦拭得锃亮、却无一例外泛着冰冷金属光泽的各种奇形刀具、镊子、探针、小锯、钩尺……在昏暗跳跃的油灯下,这些器械肃杀、精确,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寒意,不像救人的工具,反倒像某种残酷的刑具。

村民中顿时爆发出一阵抑制不住的、混杂着恐惧和愤怒的吸气声和骚动。

“你干什么?!不准碰我儿子!让他安生!安生走!”老妇人像是被刺激了,猛地从地上弹起来,张牙舞爪地扑向余尘,枯瘦的手指要去抓挠他的脸。

余尘甚至没有回头。他只是极快地、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格开了老妇的手腕,同时,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抬起来,扫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没有威胁,没有厌恶,甚至没有情绪,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专注于某项工作的绝对冷静。这种冷静,比任何怒吼都更有力量,硬生生将老妇人歇斯底里的哭嚎和动作都冻在了原地,只剩下喉咙里嗬嗬的、无法成调的气音。

他戴上一副鞣制得极薄、贴合手型的皮手套,手指修长而稳定,动作流畅地开始仔细检查尸体。翻看僵硬的眼睑,探查大张的口腔,按压开始形成的暗紫色尸斑,一寸一寸皮肤,甚至指甲缝隙,都极有耐心地查验过去。他的每一个动作都精准、高效,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客观。

我则悄然侧身,挡在了门口,看似随意,实则全身肌肉微微绷紧,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屋内每一个角落,以及门外越聚越多、情绪越来越不稳的村民。这屋子极其简陋,贫寒彻骨。除了土炕和破席,只有一张歪腿的木桌,几个树墩做的凳子,角落里堆着几件磨损严重的农具,冷灶台上落着灰。唯一显眼的,是炕头那张小木桌上放着的一个粗陶碗,碗底残留着一点深色的、近乎漆黑的、像是放凉了的药茶一样的液体,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说不清的草根和苦树皮混合的气味,在这污浊的空气里,固执地钻入鼻腔。

屋外,村民的窃窃私语汇集成一片压抑的、危险的嗡嗡声,像无数被惊扰的毒蜂在酝酿着致命的攻击。雨声、风声、哭声、诅咒声、还有这低语声,交织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网。

“没有明显外伤。”余尘的声音低沉平稳,奇异地穿透了背景的所有嘈杂,“窒息征象不明显。肌肉痉挛扭曲的程度异常剧烈…远超寻常瘈疭。初步看,像是某种极其剧烈的神经毒素,作用于心神。”

他拿起那只粗陶碗,凑近鼻尖,极其轻微地嗅了一下,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旋即松开。

“他今天都吃过什么?喝过什么?”我抓住时机,转向那似乎被余尘的气势慑住、暂时失语的老妇人,尽量让声音显得和缓,不带压迫感。

“没…没吃啥特别的…”老妇人眼神浑浊,躲躲闪闪,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门外的人群,尤其是那个领头的干瘦村老,“就跟往常一样…从坡上回来,渴得厉害,喝了碗凉茶…就…就…”

“凉茶?用什么煮的?”我追问。

“就…后山采的些寻常草药,老方子了…败火,解乏…家家…家家都喝的…”她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含在喉咙里,那种下意识流露的恐惧,比大声否认更令人心惊。

家家都喝?我和余尘的目光再次短暂交汇,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

“能给我们看看那些草药吗?或者,告诉我们是在后山哪里采的?”我继续问,试图从那层厚厚的恐惧外壳上撬开一丝缝隙。

老妇人嘴唇哆嗦着,还没答话,门外那干瘦村老猛地推开前面的人,挤到门口,脸色铁青,语气又硬又冲,像是被逼到绝境的野兽:“外乡人!少在这里妖言惑众!打听那么多想干啥?!柱子就是冲撞了山神爷!坏了规矩!这是山神降罚!你们再胡来,瞎打听,惹得山神爷更怒,我们全村…全村都得跟你们一起陪葬!”

“若是山神降罚,”余尘冷不丁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锥,精准地刺入所有的喧哗和躁动,瞬间带来一种诡异的安静,“为何只挑壮年男子下手?死状为何如此整齐划一?前六位死者,也是如此症状?也是如此惊恐莫名?”

人群瞬间安静了一下,那种安静,带着更浓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恐慌,以及一种被赤裸裸撕开伪装后的僵硬和…凶狠。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山神爷的心思也是你能揣测的?!”村老愣了一下,随即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跳脚厉声喝骂,唾沫星子混着雨水飞溅。

余尘不再理会他近乎癫狂的叫嚣。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尸体上,专注得可怕。他的手指在死者微张的、僵硬的的口唇附近细细摸索,然后,拿起那把小巧锋利、刃口泛着幽光的银刀。

“你!你要对我儿子干什么!不准动他!不准!”老妇人又激动起来。

村老也想冲进来阻拦。

但余尘的动作太快,太决绝。刀刃寒光一闪,极其利落精准地在死者胃部相应的体表位置,划开一个细小的、几乎不见血的口子。没有多少血流出来。他用一把特制的细长镊子探入,极其小心地取出一小点尚未完全消化的、糊状的食糜,放在一只消过毒的亮银碟子里。接着,他又从那粗陶碗碗底刮下一点漆黑的残留物,滴上几滴从随身皮囊里倒出的清水,用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小心地调和、探查。

所有的村民,包括那激动的村老和哀泣的老妇,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眼睛死死盯着那根纤细的银针,仿佛那是决定他们命运的判官笔。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流逝,只有油灯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针尖没有变黑。

人群中似乎发出一阵极其细微的、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的骚动。

但余尘的眉头却锁得更紧。他似乎预料到这个结果。放下银针,他拿起另一片薄如柳叶、柔韧锋利的奇怪刀具,对我递过一个极短促的眼神。

我立刻上前,用手稳住尸体冰冷僵硬的肩膀。屋外的风雨声似乎也在这一刻变小了,所有的目光,无论是惊恐、愤怒、好奇还是绝望,都死死聚焦在那把造型奇特的小刀上。

刀尖精准地抵在胸骨正中,寻找着那极其微小的软骨连接缝隙。余尘的手稳得像磐石。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响起,那是刀刃切割软骨和韧带的摩擦声。

然后,他手腕猛地一沉,一错——

“咔嚓!”

一声极其清脆、令人头皮发炸的骨骼断裂声,在死寂的屋里猛然炸开!

伴随着这声脆响,在那折断的、森白中透着死灰色的肋骨缝隙深处,一点幽蓝色的、微弱却无比诡异的荧光,倏地亮了起来!像是一小簇被强行从骨髓深处、从生命尽头拽出的鬼火,跳跃着,闪烁着,映照着余尘毫无表情的侧脸和那双骤然缩紧的瞳孔。

“啊——!鬼!鬼火啊!”

“山神爷发怒了!显灵了!显灵了啊!”

村民中爆发出惊恐至极的、撕心裂肺的尖叫,人群像被开水泼到的蚂蚁,轰然炸开,连连后退,挤作一团,不少人直接瘫软在泥水里,仿佛看到了世间最可怕、最不祥的景象,末日降临!

那诡异的荧光似乎极其喜欢这潮湿的空气,沾了雨水汽,竟像是活物般,开始丝丝缕缕地飘散出来,混在弥漫的死亡气息和雨水的腥味里,幽幽地浮动,蓝得令人心头发毛。

余尘举着那截还在渗出幽幽蓝光的断骨,猛地转向门外惊恐万状、几近崩溃的人群,他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某种锐利的、几乎能撕裂雨幕、劈开愚昧的冰冷力量:“要祭拜的是你们——!”

他一步踏出屋外,毅然走入倾盆暴雨之中,任凭冰冷的雨水疯狂浇淋在他身上、脸上,以及那截举向天空的森然断骨上!更多的幽蓝荧光从骨缝中被雨水冲刷、渗析出来,如同流淌的蓝色眼泪,滴落在地面浑浊的积水中。奇迹般的,那荧光竟不熄灭,反而在水中蜿蜒开来,泛起一丝丝、一缕缕更加清晰诡异的蓝芒,它们汇聚着,如同无数有了生命的细小毒蛇,顺着水流的方向,蜿蜒流淌,最终,无一例外地,都指向——村中央那口在暴雨中沉默伫立的古井!

“看看这场雨,”余尘的声音穿透重重雨幕,冰冷地砸在每一个村民的心上,带着一种审判般的意味,“他在哭。”

“是井水!”我心脏猛地一缩,失声喝道,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直冲头顶,“你们喝的水!问题出在井水里!”

人群彻底乱了,哭喊声、惊叫声、诅咒声、崩溃的嚎哭声炸成一团,恐慌像瘟疫一样瞬间蔓延至每个人脸上。有人疯狂地试图远离水洼,有人跪在地上对着井口磕头,有人则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跑乱撞。

就在这时,我死死盯着那飘散的、遇水不灭反而更显幽诡妖异的蓝芒,脑子里像是被一道惨白的闪电狠狠劈过!一段深藏在家族秘典最深处、最晦涩、最阴毒、被视为极大不祥、连父亲都三令五申严禁我多看一眼的记载,猛地撞入脑海,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寒意!

我浑身剧烈地一颤,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下意识地猛地抓住余尘举着断骨的手臂,冰凉的手指几乎掐进他湿透的衣袖里,声音不受控制地抖得厉害,破碎不成调:“余尘…这…这好像是…是‘渊泣’!是‘渊泣’!”

余尘猛地转头看我,眼神锐利如手术刀,瞬间剥离了所有平静伪装,直刺核心。

我急促地喘息着,巨大的惊骇和源自家族秘闻的本能恐惧攫住了我,让我的话语都变得急促而混乱:“我家…我家秘典里…禁术篇最后一卷…记过…一种近乎失传的古老毒术…需…需以特殊同源血脉为引,活取心头精血三滴,混以尸苔、阴蕈、蚀骨木灰…埋入极阴之水眼…经…经三代人血祭滋养,怨气沉疴,方能…方能养成…毒成之日,遇水则显,幽蓝如魂泣…故名…故名‘渊泣’!”

我的目光猛地射向那口在暴雨中沉默如巨兽、不断吸纳着幽蓝光流的古井,一个可怕到令人头皮炸开、血液几乎冻结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窜入脑海:“井底…井底沉着的…难道是…养毒的血引…那些…那些…”

所有人的目光,顺着我颤抖的手指,齐刷刷地、带着极致恐惧地,投向那口黑沉沉的、仿佛连接着地狱的井。

然后,又不约而同地、极其缓慢地、僵硬地,转向了人群最前方——那个最初指责我们、干瘦得像骷髅、此刻却面无人色的村老。

他是已故老村长的亲弟弟,现任村长的亲叔叔。

老家伙的脸,在惨白的闪电映照下,灰败得如同墓穴里的裹尸布,深刻的皱纹疯狂地扭曲着,抽搐着,如同爬满了挣扎的蛆虫。他不是在看我们,也不是在看那口致命的井,他的目光涣散而疯狂,死死地盯着、黏在余尘手中那截还在幽幽散发着不祥蓝光的肋骨上,嘴唇哆嗦得像是发了疟疾,喃喃地,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破碎到几乎听不见、却蕴含着无尽惊恐和绝望的音节:

“…爹…?”

雨更大了,疯狂地砸落,冲刷着每个人僵硬冰冷的脸上那无法掩饰的恐惧和绝望。雨水汇成浑浊的溪流,裹挟着丝丝缕缕的幽蓝荧光,源源不断地注入那口古井。

那口井,在黑夜里, silent and deep ,像一只终于等到盛宴开席的、贪婪而冰冷的眼睛。

那一声破碎的“爹?”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猝不及防地捅进了沸腾油锅般的恐慌里。

瞬间的死寂。比之前的任何喧哗都更令人窒息。

所有的哭嚎、尖叫、诅咒,都被这只无形的手猛地扼住,掐断在喉咙里。每一张脸上,惊恐尚未褪去,却又被一种更深沉、更茫然、更巨大的骇然覆盖。他们像是没听懂,又像是听懂了却无法理解,只能僵硬地、一寸寸地,再次转动脖颈,目光死死钉在那干瘦村老扭曲得不成人形的脸上。

雨水顺着他深刻的皱纹沟壑奔流,像是无数条悲伤的溪流。他整个人筛糠般抖着,那双浑浊的老眼瞪得几乎裂开,瞳孔深处倒映着那点幽蓝的鬼火,只剩下纯粹的、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惊怖。他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软软地向前踉跄了一步,枯爪般的手抬起来,似乎想去触碰那截断骨,又像是要推开什么可怕的梦魇。

“三…三叔公?”一个离得近的、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年轻后生,怯生生地、难以置信地喊了一声,声音在雨里飘摇。

老村老猛地一颤,像是被这声呼唤惊醒,涣散的目光骤然聚焦,却不再是看着断骨,而是猛地转向那口古井!那眼神,充满了极度复杂的情感——恐惧、愧疚、一种近乎疯狂的虔诚,还有…绝望的认命。

“是…是了…是了…”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像是破风箱,“时辰…时辰到了…躲不过…都躲不过…爹…爷爷…太爷爷…回来…回来收债了…”

这话如同最后的丧钟,敲碎了一些人心中最后的侥幸。

“什么意思?!三叔公!你说清楚!什么爹?什么收债?!”人群里,一个身材高壮、满脸络腮胡的汉子猛地吼起来,他是死去的柱子生前一起打猎的伙伴,眼睛赤红,几步冲过来,一把揪住老村老的破旧衣襟,“柱子是不是白死了?!是不是!你们老赵家!你们到底瞒了啥?!”

老赵家。

这个词像投入死水的石头,激起了更深沉的涟漪。村民们的目光变得更加复杂,恐惧中开始掺杂质疑、愤怒,以及被长期欺瞒的怨恨。他们看向老村老,也看向人群中其他几个同样姓赵、此刻面如死灰、试图往后缩的村民。

“没有!没有瞒什么!”老村老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挥开汉子的手,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声音却虚得发飘,“是山神!是山神爷的旨意!是为了村子!为了大家都能活!献祭…必要的献祭!你们懂什么!懂什么!”

他语无伦次,眼神狂乱,越是强调,越是漏洞百出。

“献祭?”那络腮胡汉子眼睛更红了,猛地指向屋里,“拿柱子的命献祭?!拿前面六条人命献祭?!凭什么?!就凭你们老赵家说了算?!”

“井里到底有什么?!”又有人嘶声喊道,恐惧化作了愤怒的燃料。

“对!井里有什么!说清楚!”

人群开始向前逼近,不再是针对我们这两个外乡人,而是转向了他们自己人中的知情人。长期的压抑、连续的恐怖死亡、以及眼前这超乎想象的诡异景象,终于冲垮了忍耐的堤坝,猜忌和怒火如同脱缰的野马。

余尘缓缓放下了举着断骨的手臂,那点幽蓝荧光在雨中依旧固执地亮着。他退后一步,重新站到屋檐下的阴影里,冷眼旁观着这突如其来的内乱。他的目的已经达到,撬开了一条缝隙,剩下的,只需要等待脓疮自己溃破。

我紧紧跟在他身边,心脏仍在狂跳。家族秘典中关于“渊泣”的那些支离破碎、语焉不详却字字惊心的记载,不断在脑中翻涌——“三代血亲为引,怨力锁于阴窍,水脉相通,毒染一方…非大恨大执之人不可为…其后人亦受反噬,代代哀苦,不得善终…”

我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口井上,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如果真是“渊泣”,那井底沉埋的,就不仅仅是某个先祖的骸骨,而是…历经三代、至亲之血滋养的毒源!这是一个持续了近百年的、残酷而黑暗的仪式!老赵家,这个村子里看似主导的家族,究竟为什么?又凭什么让全村人陪着承受这可怕的命运?

“是…是祖坟!”混乱中,一个看上去稍微读过几年书、穿着长衫但已洗得发白的中年男人猛地想起了什么,脸色煞白地喊道,“老赵家的祖坟!是不是…是不是动过?!我记得我爷爷说过…六十多年前,赵老太爷坚持要把祖坟迁到…迁到后山那个断水崖下面!说是那里风水好,能保佑子孙兴旺!当时还死了好几个抬棺的!”

断水崖?那地方我听村民提过,是一处极陡的悬崖,崖下终年不见阳光,阴冷潮湿,石头缝里连草都不长,是村里人平时根本不会去的阴晦之地。风水好?简直是笑话!

人群再次哗然。

“怪不得…怪不得老赵家这些年是起来了,盖了青砖房,可…可死的都是别家的人!”有人愤愤地低吼。

“不止!你们忘了?赵老四前年疯的!赵家老大去年好端端地摔瘸了腿!这…这难道就是保佑?!”另一个妇人尖声道,带着一种近乎报复性的快意。

线索开始碎片般地拼接,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

老村老赵三叔公听着这些议论,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只剩下死灰。他嘴唇哆嗦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有力的辩驳,只是反复喃喃着“都是为了村子…山神爷的旨意…”,像是念着某种麻痹自己的咒语。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余尘,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井水。毒源在井里。想活命,就别再喝一口井水。”

这句话像冰水浇头,让激愤的人群瞬间冷静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恐惧和对生存的渴望。

“那…那怎么办?!”

“井水不能喝,我们喝什么?!”

“毒…毒能解吗?”

无数道目光再次聚焦到余尘身上,充满了祈求。

余尘却看向我。

我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检索着记忆中那艰涩的记载:“‘渊泣’之毒,已与水脉相融,极难根除。记载上说…需首先起出毒引,破其核心,再以…以烈阳炙烤之土、百丈深泉之水,辅以…净血草…反复冲刷浸泡水脉,或许…或许经年累月,能逐渐淡化毒性。”我说得艰难,因为这些记载本就模糊,而且“净血草”这种东西,我只在古籍图上见过,现实中几乎闻所未闻。

希望渺茫。村民的脸上瞬间写满了绝望。

“起出毒引!”络腮胡汉子却抓住了第一个关键词,他猛地扭头,血红的眼睛再次盯住赵三叔公,“就是说,要把井底下你们老赵家埋的脏东西挖出来?!是不是!”

赵三叔公浑身一颤,像是被踩中了尾巴,尖叫道:“不能挖!不能挖!挖了山神爷会降下更大的惩罚!我们都得死!都得死!”

他的反应如此激烈,几乎印证了所有的猜测。

“由不得你!”络腮胡汉子怒吼一声,猛地一挥手,“乡亲们!还想活命的!跟我来!拿家伙!把这吃人的井给我挖开!看看底下到底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和对赵家长期以来的畏惧。几个年轻力壮、家里也有亲人莫名死去的后生首先响应,纷纷冲向旁边的屋舍寻找锄头、铁锹、镐头。更多的人在犹豫片刻后,也咬咬牙跟了上去。

赵三叔公和他那几个赵姓族人试图阻拦,却被愤怒的人群推搡到一边,只能绝望地哭喊、咒骂。

暴雨依旧。但气氛已然完全不同。

火把被点燃了,昏黄的光晕在雨中顽强地跳跃着,照亮了一张张被雨水、泥浆、恐惧和愤怒弄得狰狞的脸,也照亮了那口幽深的、仿佛通往地狱入口的古井。

锄头重重砸在井沿的青石上,迸溅出火星。镐头开始挖掘井口周围被踩得坚实的泥土。

我和余尘退到稍远的地方,看着这混乱而疯狂的一幕。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不断滴落,他的侧脸在火光映照下,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疲惫。

林晏的脸色依旧苍白,他靠着一截断墙,身体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眼前这揭露出来的、远超想象的黑暗与残酷。他忽然低声对我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余兄…我…我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家里那些老人,提起某些‘古法’,总是那般讳莫如深,甚至…恐惧。”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那些疯狂挖掘的村民。

井口周围的泥土被一点点挖开,露出下面更深色的、湿漉漉的土层。 progress 比想象中慢,雨水不断灌入挖开的坑洼,使其变成泥潭。

突然,“铛”的一声脆响!

一个村民的铁镐似乎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不是石头那种闷响。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有东西!”挖到那东西的村民声音发颤地喊道。

几把火把立刻凑了过去。

昏黄的光线下,泥水里,隐约露出一角…惨白。

不是石头的青灰,也不是泥土的褐黄。那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属于某种生物骨骼的惨白。

挖掘变得更加小心,但也更加急促。越来越多的手加入进来,用手扒开泥浆。

渐渐地,一具具扭曲的、纠缠在一起的森白骸骨,暴露在火光和雨水中!

不是一具,而是好多具!它们被深深地、刻意地埋在井壁周围,像是某种邪恶的阵法,拱卫着这口井,或者说…污染着这口井。

骸骨大多已经破碎不堪,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脆裂感,但依稀能分辨出是人的骨骼。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几乎所有暴露出来的骨骼断裂面,在火光的特定角度照射下,都能看到那种丝丝缕缕、幽蓝诡异的荧光在隐隐流动!仿佛毒性已经彻底沁入了它们的每一寸骨髓!

“啊——!”有妇人当场吓晕过去。

就连那些挖掘的汉子,也脸色发白,下意识地后退。

赵三叔公看到这些骸骨,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彻底瘫软在泥地里,发出呜呜的、不似人声的哀嚎,不住地磕头:“祖宗…罪过…罪过啊…”

余尘不知何时已经重新戴上了手套,他走上前,无视周围的惊恐和泥泞,蹲下身,仔细察看着那些骸骨。他用一根细铁签轻轻拨动,目光敏锐地扫过骨骼的形态、排列方式、以及那种诡异的蓝色。

片刻,他站起身,声音依旧是那种冷静到残酷的平稳:“埋藏时间跨度很大。最早这些,”他指了指最底层几具几乎快要粉碎的骸骨,“至少超过一甲子。最近的一具…不会超过十年。”

六十年。三代人。

他的话,像最后的判决。

雨,不知何时,竟然小了一些。但天空依旧阴沉得可怕。

那口被挖得一片狼藉的古井,如同一个被强行剖开的巨大伤口,暴露在所有人面前,散发着死亡和腐朽的气息。井水幽深,倒映着跳动的火把和一张张绝望麻木的脸。

井边,是纠缠的、泛着幽蓝鬼火的先祖骸骨。

真相大白,却冰冷得让人感受不到丝毫解脱。

挖出了毒源,然后呢?这被诅咒的土地,这被污染的水源,这村里每个人身上可能早已潜伏的毒性…该如何活下去?

“净血草…”我喃喃自语,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那只是古籍上一个缥缈的名字。

余尘走到我身边,目光扫过一片死寂的村落,最后落在我脸上。

“离开这里。”他低声道,语气不容置疑,“毒已深入水脉,非药石能速解。留下无用。”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声音压得更低:“而且,‘他们’…可能快到了。”

我心中一凛,明白他指的是之前追踪我们的人。这里的动静太大了,不可能不引起注意。

我看向林晏,他点了点头,脸色依旧难看,但眼神已经坚定了不少。

我们不再理会身后那烂摊子。村民们沉浸在巨大的冲击和未来的茫然中,也无人再留意我们这三个外乡人。

收拾起简单的行囊,重新踏入泥泞。雨变成了冰冷的细雨,霏霏洒洒。

离开村口很远,我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坳子村蜷缩在灰暗的山坳里,死气沉沉,那点微弱的火光,仿佛随时会被无尽的阴暗吞没。

在村口一棵被雷劈过一半的老槐树下,余尘似乎发现了什么。他弯腰,从虬结的树根缝隙里,捡起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只有手指长短、做工极其精巧的青铜残片,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残片呈羽状,上面蚀刻着极其繁复古老的、如同云雷盘旋的纹路,而在纹路的中心,刻着一个非常非常小、却清晰无比的篆体字——

“青衣”。

残片边缘新鲜断裂,似乎是不久前有人匆忙经过时,不小心被树枝刮落留下的。

风雨如晦,前路茫茫。

这枚意外获得的、指向明确的线索,却并没有带来多少喜悦,反而让心情更加沉重。

下一站,又会在哪里?等待着我们的,又会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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