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寒意已渗入京城的每一寸砖石,连带着将人的心也冻得硬了。枯黄的落叶在萧瑟风中打着旋,无声地堆积在街角巷陌,一如那些被时光掩埋的旧事。
林晏独自坐在书房里,面前宽大的花梨木书案上,摊开着三年前“赤焰案”的卷宗副本。烛火摇曳,将他消瘦的身影投在冷寂的墙上,随火光不安地晃动,如同一抹无所依归的魂。空气里弥漫着墨锭冷香和旧纸张特有的微腐气息,他已经这样枯坐了整整三天,除了必要的进食和短暂的休憩,所有清醒的时间都耗在了这些几乎要被指尖摩挲出毛边的纸页上。
眼底布满血丝,下颌冒出了青色的胡茬,往日里一丝不苟束起的发冠也有些微散乱。可他浑然不觉,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黑字白纸构筑的迷宫里,试图从字里行间抠出被精心掩藏的真相。
“余尘…”这个名字无声地滑过唇齿,带来一阵熟悉的、几乎令他窒息的钝痛。那日废墟中的对峙,那人眼中淬火的恨意与冰封的失望,如同最锋利的冰锥,至今仍深深钉在他的心口,每一次心跳都牵扯出绵长的痛楚。
那日后,余尘彻底从他生活中消失,如同水滴蒸腾于烈日之下,无影无踪。然而,京城这潭深水之下,暗流却愈发汹涌。刑部、大理寺乃至京兆府,几起看似无关的窃案、伤案、离奇暴毙案,其背后都隐约指向同一个方向。林晏凭借多年的刑名嗅觉,能清晰地感到一股强大的、不惜一切代价的力量正在清扫着什么,掩盖着什么。只有城中隐约的流言和那些案卷里古怪的痕迹,暗示着那个男人并未停步,正以一种近乎自毁的、燃烧生命的方式,向着那深渊般的真相发起决死的冲锋。
而他,却步了。
不是因为恐惧前方的危险,而是因为一种更深沉、更私密的恐惧——对自身的确信已然崩塌。余尘的指控,像一根无情的楔子,狠狠钉入他坚信多年的世界观,裂痕自此蔓延,再也无法弥合。他赖以立足的“公正”、“律法”、“证据”,第一次显得如此苍白可疑。
他重新审视“赤焰案”的每一个细节。当年那些被视为铁证如山的卷宗,如今再用挑剔甚至苛刻的眼光去审视,处处透着人工斧凿的痕迹。证词过于完美流畅,像是精心排练后的供述;物证链衔接得严丝合缝,反而失却了真实案件常有的杂乱和偶然性,仿佛一出早已撰写妥当的剧本。他当年为何毫无察觉?是被年轻的锐气和破获大案的成就感蒙蔽了双眼?还是…潜意识里,他对那个出身江湖、行事不拘一格、甚至略带野性的友人,心底深处始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世家子弟的优越与怀疑?是否正因为这份潜藏的隔阂,让他更轻易地接受了那些“完美”的证据,相信了师友同僚的“权威”判断?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日夜啃噬着他的内心。这痛苦并非源于余尘的恨,更多的是源于对自己的憎恶。他恨自己的盲从,恨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成了那只无形巨手、摧毁余尘人生和赤焰门满门的推手中的一员,哪怕他当时深信不疑自己秉持着公正与正义。
父亲林弘毅几日前来过书房,见他形容憔悴,沉湎旧案,蹙眉良久,最终只淡淡提点:“晏儿,往事已矣,当往前看。有些案子,盖棺定论便是最好的结局。触及根本,恐引滔天巨浪,非你我能承栽,亦非林家所能承栽。”
话语中的警示与威严不言而喻。林晏垂首恭听,却第一次在那份一贯敬畏的、沉稳如山的父威面前,感到了一丝冰冷的、无法跨越的隔阂。他开始了完全独立的调查,动用的是这些年来在刑部积攒的、完全属于他自己的力量和人脉,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所有与林家或父亲有关的渠道。
调查越深,寒意越重。当年参与定案、审讯、核查证据的几个关键人物,这些年升迁的升迁,调任的调任,甚至有一人已致仕还乡后意外溺亡,其背后似乎都隐约牵连着一条看不见的线,线的尽头,没入京城最幽深、最令人窒息的权力之巅。
他埋首于浩如烟海的旧档中,不眠不休,如同最耐心的淘金者。终于,他发现了一处当年被所有人忽略的微小 discrepancy:记录在案的、从赤焰门库房中起获的、作为勾结匪类劫掠官银的巨额赃银,其熔铸形制与户部那年丢失的官银特征,有着几乎难以分辨的细微差异。若非他多年前刚入刑部时,曾因一桩旧案机缘巧合下详细翻阅过户部相关的密档,对官银铸造的极隐秘特征有过印象,绝无可能发现这毫厘之别。
这差异像一道电光,劈开他脑中的迷雾!这说明什么?说明那批作为赤焰门“罪证”的银子,很可能并非户部所失之官银,而是被人耗巨资精心仿铸,用以栽赃陷害!
这是一个突破口,微弱,却足以照亮深黑迷途的一角。他心脏狂跳,顺着这条线往下查,试图找出当年验银的官员、经手的库吏…然而,线索却接连中断。一名当年参与验看的老主事已于半年前病故;另一位负责记录的书记官则在月前酒后失足坠楼;甚至连户部档案库中相关年份的部分记录,也恰巧“因虫蛀受潮而毁损”…
一只看不见的巨手,正在悄无声息地、高效地抹去一切可能存在的痕迹。阻力之大,范围之广,令他脊背发凉。
他的调查举步维艰,如陷泥沼。而外面的风声却越来越紧,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笼罩着京城。
夜雨淅沥,敲打着瓦片,发出单调而冰冷的声响。
城南,一座废弃的货栈里,蛛网密布,杂物狼藉。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霉味、铁锈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余尘靠坐在一个破损的木箱后,咬着牙,用撕下的衣摆草草捆扎肩头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迅速渗透了布条,在深色衣料上泅开一片更深的湿痕。
几日来的连续追踪、潜伏、与不明身份高手的遭遇搏杀,几乎耗尽了他的心力与体力。身体疲惫不堪,唯有眼中那簇复仇与追寻真相的幽火,越烧越烈,支撑着他不至于倒下。
他刚从一个奄奄一息的线人口中,拿到了一个至关紧要的线索。那线人曾是某个权势显赫府邸上的护院头领,只因半年前一次酒后失言,提及了三年前曾奉命带队前往西郊某处执行“秘密差事”,便很快遭人构陷,丢了差事,之后更是接连遭遇“意外”,终至重伤濒死。余尘费尽周折找到他藏身的窝棚时,他已只剩最后一口气,瞳孔涣散,用尽最后力气塞给余尘一枚触手冰凉的玄铁腰牌。
腰牌做工极其精巧,正面刻着狴犴纹,通常是刑狱缉捕人员的标识,但翻到背面,却有一个极隐秘的、需特定角度才能看清的、属于内廷监造的印记!
这腰牌,绝不属于刑部或京兆府任何一方!它属于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赤焰案”现场、更不该参与所谓“剿匪”行动的队伍——直属于皇帝、掌宫禁侦缉密事的“内卫”!
内卫直接听命于皇帝,但实际掌管其日常运作、人员调派的,却是司礼监掌印大太监,曹慎。
曹慎…这个名字像一块万载寒冰,砸进余尘心底,带来刺骨的寒意与滔天的恨意。权势滔天,深得帝心,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其势力盘根错节,渗透朝堂内外。若幕后黑手是他…余尘几乎能清晰地看到那庞大无比的、令人绝望的阴影,正笼罩下来,足以让任何试图挑战者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但这枚染血的腰牌,还不足以扳倒根深蒂固的曹慎。他需要更直接、更无法辩驳的证据,能够将内卫的非法行动、栽赃手段与曹慎的直接命令、乃至与赤焰门的覆灭直接串联起来的铁证!
他的目标,锁定了位于皇城东北角、毗邻皇城城墙的一处不起眼的官廨——名义上是工部辖下的一个储藏陈旧杂物的库房,实则是内卫用于存放某些不宜公开的“特殊”行动记录的秘密档案库。那个垂死的线人拼尽最后一丝气息透露,三年前七月左右的一些“特殊”记录,或许就藏在那里。
这是孤注一掷的赌博,闯入龙潭虎穴,九死一生。
窗外的雨声更急了些,哗啦啦地响成一片,恰好掩盖了行迹。余尘换上一身紧束的夜行衣,检查好随身兵器、暗器以及火折子等物,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眼中闪过决绝的光芒。他如一道融入夜色的青烟,滑出货栈,身形几个起落间,便消失在密集的雨帘和深沉的巷道阴影里。
皇城外围的守备森严,但余尘曾是赤焰门最出色的弟子之一,轻功与潜行术堪称顶尖。他借着风雨声和夜色掩护,如鬼魅般滑过高墙,避开一队队巡逻的金吾卫和暗哨,悄无声息地落入那处目标官廨的院内。
院内寂静无声,只有雨水冲刷地面和屋檐的声响。然而,余尘敏锐的直觉却告诉他,这里的平静之下,隐藏着极大的危险。明哨暗卡交错,走廊转角、屋檐阴影下,呼吸声虽极轻微,却逃不过他的耳朵。更棘手的是,地面砖石、门廊过道,很可能布有机关消息。
他精神绷紧至极限,将轻功提至巅峰,身影在廊柱、屋檐、假山的阴影间闪烁挪腾,如同真正的幽灵。心跳在耳鼓中轰鸣,与雨声交织,每一步都踩在生死边缘。
他脑中不受控制地闪过林晏的脸,是三年前把酒言欢、纵马京郊时的爽朗信任,也是不久之前废墟之中那冰冷的疏离与“依法办事”的固执。恨意与一种无法言说的、极其复杂的情绪交织翻涌,反而激出他骨子里全部的悍勇与决绝。
终于,历经数次险些暴露的危机后,他找到了位于后院假山下的入口。一道厚重的铁门,藏着三重精巧的机关锁。余尘凝神静气,指尖如飞,凭借过去行走江湖时学到的杂学,结合细致的观察,竟被他一一巧妙解开。
铁门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一条向下的、阴冷潮湿的石阶。一股混合着陈旧纸张、墨锭和淡淡霉味的空气扑面而来。
密室不大,四壁都是厚重的石墙,室内是成排的铁架,上面堆满了各式卷宗簿册。油灯的光线昏暗,勉强视物。时间紧迫,不知警报何时会触发。余尘迅速搜寻,目光如电扫过一卷卷编号。他的目标明确——壬戌年,七月。
终于,在一个角落的铁架上,他找到了标注着“壬戌年密”字样的区域。他的手指因长时间的精神紧绷和失血而微微颤抖,但动作依旧稳定快速。他一份份地翻阅,跳过那些无关的任务记录。
找到了!
几份编号连续的文档被抽了出来。上面清晰地写着:“壬戌年七月,奉上谕,密调精干人手,协查户部库银失窃案…”、“七月十五,于西郊伏虎岭一线,设卡监控…”、“七月廿三,子时行动。目标:赤焰门总舵。任务:起获赃银,清剿逆党,务必彻底…”
记录措辞严谨克制,看似公事公办,但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杀气。而且,这几份内卫的行动记录,在几个关键时间点和行动细节上,与后来刑部公开定案的卷宗存在无法忽视的微妙出入!内卫记录显示他们更早介入,行动更加主动,甚至直接定义了“清剿”!
更重要的是,在一份关于人员调配和物资申领的文书末尾,盖着一个清晰的、鲜红的朱印——【司礼监 曹】!
就是它!这些档案本身,就是铁证!它们足以证明,内卫直接参与并极可能主导了针对赤焰门的行动,且得到了曹慎的明确授意或至少是知情认可!而当时对外的一切调查、审讯、定案,却是由刑部主导!这是一个巨大的、无法解释的程序漏洞和权力越界,是一个足以撕裂一切伪装、直指核心的铁证!
狂喜与巨大的愤怒交织冲击着余尘的心神。他强压住胸腔里翻涌的激动浪潮,将这几份最关键的文件小心翼翼叠好,塞入怀中贴身藏好。他必须立刻离开,将这些东西带出去,公之于众!
然而,就在他转身欲快步冲出密室的刹那——
“咔嚓!”
脚下似乎踩断了什么极细的东西。
刺耳的铜铃声猛地炸响!尖锐无比,响彻整个地下密室,甚至穿透厚重的石门和雨幕,传到外面!
他触动了最后一重他未曾发现的、极其隐秘的丝线警报!
“有贼入密库!”
“警讯!西南地字库!”
“封锁所有出口!拿下!”
杂沓而迅疾的脚步声、甲胄碰撞声、凌厉的呼喝声瞬间从四面八方涌来,迅速逼近地下室入口!
余尘脸色骤变,毫不犹豫地冲向出口!内力灌注于双腿,速度提升到极致!
铁门刚被推开一道缝隙,凌厉的劲风已然扑面!数把淬炼寒光的钢刀已织成一道密不透风的死亡之网,兜头罩来!彻底封死了他所有闪避的空间!
退无可退!唯有死战!
余尘眼中闪过一抹疯狂的血色,长剑铿然出鞘,龙吟之声撕裂雨幕!他没有丝毫保留,一出手便是赤焰门中与敌偕亡的搏命杀招。剑光如暴雨倾泻,又如匹练横空,叮当脆响声中,竟凭借一股悍不畏死的狠劲,将第一波攻势强行撕开一个狭窄的缺口!两名冲在最前面的内卫捂着手腕踉跄后退,兵刃脱手掉落。
但更多的人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地下走廊狭窄,不利于多人合围,却也极大地限制了他闪转腾挪的空间,无法施展精妙轻功脱身。这些内卫显然是百中选一的好手,训练有素,配合默契,刀法狠辣刁钻,招招直取要害,显然意图就地格杀!
余尘身陷重围,剑光舞得密不透风,将自己护在当中。血花不断飞溅开来,溅落在潮湿的墙壁上,有敌人的,也有他自己的。肩头的旧伤再次崩裂,剧痛阵阵袭来,左臂渐渐难以抬起。腰腹间又被划开一道口子,温热的血不断流出。他咬紧牙关,凭借一股不屈的悍厉之气和精妙的剑术苦苦支撑,每一步挪动都伴随着激烈的金铁交鸣和压抑的闷哼惨呼。
他不能死在这里!怀中的证据比他的命更重要!血海深仇必须得报!赤焰门上下百口的沉冤必须得雪!
这信念化作熊熊烈火,燃烧着他最后的力气与意志。他且战且退,试图杀出一条血路,向地面突围。每一次挥剑都倾尽全力,每一次格挡都震得虎口发麻。内卫的人数似乎无穷无尽,倒下两个,立刻补上四个。
他终于冲杀到了通往地面的楼梯口,身上又添了几道伤口。然而,地面院落中的火把已然大亮,更多手持强弓劲弩的内卫占据了四周制高点,冰冷的箭镞在雨水中闪烁着寒光,齐齐对准了他。
真正的天罗地网。
隔了三条街巷,一座尚未打烊的酒楼的二层雅间。
窗扉微开,恰能透过绵绵雨丝,遥望那处官廨的大致轮廓。夜色深重,雨幕朦胧,其实看不太真切,只能依稀分辨出建筑的阴影和偶尔移动的火光。
林晏独自坐在窗边,面前一壶上好的梨花白早已冷透,未曾动过一筷子的下酒菜也失去了热气。他坐在这里已经一个多时辰。说不出为何要来,只是一种强烈到令人心悸的不安感,一种源自多年搭档的诡异直觉,驱使着他鬼使神差地来到了这里。他猜到自己近乎徒劳的调查可能已被某些人察觉,也猜到余尘绝不会放弃,近期或许会有石破天惊的行动,却无从得知具体的时间与目标。
他只是在这里等。等待着验证那最坏的预感。
直到那刺耳的、不同于寻常更夫梆子或巡夜锣声的尖锐警报声,隐约穿透重重雨幕传来,他的心脏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
果然来了。而且,毫无疑问地暴露了。
他猛地站起身,几步冲到窗边,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冰冷的窗棂,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远远地,他能看到那官廨方向陡然亮起的更多灯火,人影在火光下憧憧闪动,兵刃交击的锐响、呼喝声、惨叫声即便隔着这段距离和雨声,也能模糊地传入耳中。
战况极其激烈。余尘…这根本是在送死!他难道不知道那里是龙潭虎穴吗?!
林晏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却无法压下那阵灼热的心焦。理智的声音在他脑中疯狂呐喊:不能过去!绝对不能!那是内卫的秘密据点,涉及宫闱隐秘!你若此刻现身,无论以何种理由,都无异于将自己和整个林家都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曹慎的势力盘根错节,手段狠辣,绝非你现在所能抗衡!你多年的抱负、家族的声誉…更何况…余尘他恨你,视你如仇雠,甚至可能认为你的出现是另一种形式的追捕或羞辱。你何必再去管他的死活?让他自己去承担选择的后果!
道理清晰无比,利弊一目了然。
可是…他的目光却像被钉死了一样,无法从那片混乱闪烁的光影方向移开。他的耳朵竭力捕捉着风中传来的一切细微声响,试图分辨出战局的走向。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无数鲜活的画面:那年春日明媚,两人在京郊赛马,余尘纵马驰骋,回头对他朗声大笑,眉眼间全是飞扬洒脱的神采;那年冬夜围炉,两人就着一盏孤灯彻夜论剑,月光透过窗纸洒在交击的剑刃上,迸发出的不仅是火花,更有酣畅淋漓的快意;那年盛夏泥泞,两人共查一桩棘手的疑案,在荒山野岭中并肩追凶,彼此交付后背的绝对信任…
那些记忆是如此滚烫鲜活,与如今冰冷残酷的现实、与余尘那日充满恨意的眼神交织撕扯,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几乎要分裂开来。
就在这时,他看到一束特殊的、拖着尾焰的焰火猛地从官廨方向窜起,顽强地穿透雨幕,在半空中炸开一瞬微弱却清晰的光亮——那是军中乃至某些秘密衙门常用的、表示“目标已被合围,包围圈已成,请求最终指令”的信号!
信号升起,意味着余尘的突围彻底失败,包围圈已经如同铜墙铁壁般完成。余尘,成了瓮中之鳖,俎上鱼肉。
林晏的呼吸骤然停止。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凉了。他仿佛能透过这遥远的距离,清晰地看到余尘此刻的模样——浑身浴血,伤痕累累,力竭殆尽,却仍拄着剑不肯倒下,眼中燃烧着最后的、不屈的火焰。那个男人,总是这样,骄傲,固执,认准的路哪怕布满刀山火海、撞得头破血流也绝不回头。
恨他吗?是的,恨他的不信任,恨他的“公正”。
可就能因此眼睁睁看着他这样毫无价值地、孤独地死在这个雨夜里吗?
为了那份他或许至今仍坚信的正义?为了查清那份连自己也开始强烈怀疑的真相?
林晏的内心挣扎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裂。一边是家族、责任、冰冷的理智和看似平坦的仕途;另一边是…是那段他无法抹杀、亦无法背叛的过去,是那个让他痛苦怀疑却又无法真正从心底连根憎恶的人,是一份躁动不安的、对真相最原始的渴求,是一种深沉的、名为“赎罪”的情绪——即便非他之罪,但他参与了那场“公正”的审判,间接导致了这一切的发生,他无法再心安理得地站在安全的岸边,看着故人独自在深渊中沉没。
雨更大了,哗哗的声响充斥天地。远处的厮杀声、兵刃撞击声似乎微弱了下去,是否意味着…结局将至?
而就在这时,他看到了另一队人马,约十余人,正无声而迅疾地掠过楼下湿滑的青石街道,直扑那处官廨方向!这些人动作整齐划一,气息沉凝,显然都是万里挑一的好手。为首之人身形高瘦,步伐奇诡,在雨幕中看不清具体面目,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股毒蛇般的阴冷与危险气息。
高手!而且是顶尖的、专司杀戮的高手!
林晏的心彻底沉了下去。这些人,才是内卫真正的核心力量,是曹慎手下的杀戮机器!
他们的到来,意味着戏码即将终结,清扫工作就要完成。
余尘…绝无生机了。除非…
除非有变数。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缓缓地握上了腰间的剑柄。冰冷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却无法冷却他心中那团越烧越烈的烈焰。
为友情?或许早已不是。那根纽带已被恨意斩断。
为真相?是。他需要知道三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赎罪?更是!即便非他直接之罪,但他无法再忍受站在错误的一边,无法再忍受这噬心的自我怀疑。
他必须做出抉择。
就在现在。
立刻。
官廨院内,已成人间地狱。雨水冲刷着青石板,却冲不散浓重的血腥气。
余尘拄着剑,单膝跪在雨水横流的地面上,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数不清的伤口,带来钻心的疼痛。血水混着冰冷的雨水,从他身上不断淌下,在他身周汇成一片令人触目惊心的淡红色水洼。他的四周,倒伏着不下十具内卫的尸体,无声诉说着刚才那场战斗的惨烈。
但他也已到了强弩之末。身上添了七八处新伤,最深的一处在腰腹,皮肉翻卷,每一次呼吸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恐怕已伤及内腑。视线开始模糊涣散,持剑的右臂沉重如灌铅,几乎抬不起来。内力气力近乎枯竭。
更多的内卫层层围了上来,刀光森然,步步紧逼,缩小着包围圈。他们眼中带着惊惧与忌惮,更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残忍和即将完成任务的兴奋。
为首的小旗官脸上带着一道血痕,冷笑着上前几步,刀尖指向余尘:“逆贼余尘!你已插翅难飞!还不弃械束手就擒!”
余尘艰难地抬起头,雨水顺着他苍白如纸的脸颊不断滑落,冲淡了唇边的血迹。他咧开嘴,露出一抹染血的、桀骜而惨淡的笑:“束手…就擒?让你们那藏头露尾的主子…曹慎…亲自来…拿!”
话音未落,他眼中厉色一闪,竟猛地暴起,榨干身体里最后一丝气力,做那最后一搏!长剑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直刺那小旗官咽喉!
这一剑,快、准、狠!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那小旗官没料到对方重伤至此竟还有如此爆发力,骇然失色,急忙挥刀格挡!
然而,一道比余尘的剑更快、更诡谲的黑影倏然而至!后发先至!
“铛——!”
一声刺耳欲聋的金铁巨响声猛地炸开!
余尘只觉一股无可抵御的、阴寒刺骨的巨力沿着剑身猛然传来!虎口瞬间迸裂,鲜血淋漓,长剑再也把握不住,哀鸣着脱手飞出,当啷一声掉落在远处的水洼里!他整个人也被这股磅礴诡异的力道震得踉跄倒飞出去,重重撞在身后冰冷的院墙上,哇地一声喷出一大口瘀血,眼前阵阵发黑,彻底失去了反抗能力。
眼前,雨幕中,多了一个人。
高瘦,阴沉,穿着一身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劲装,手中提着一柄狭长微弯的刀,刀身暗沉,仿佛能吸收周围所有的光线。刚才,就是他,如同鬼魅般出现,一击便精准地震飞了余尘的剑。
那些内卫见到此人,纷纷收起兵器,恭敬地垂首行礼,鸦雀无声:“厉大人!”
姓厉的男子漠然地看着倚着墙壁、连站立都困难的余尘,眼神空洞冰冷,如同在看一个没有生命的死人。“曹公要的东西,交出来。给你一个痛快。”
余尘靠着墙壁,艰难地调整着呼吸,每一次吸气都如同吞下刀片。他扯出一个破碎而充满讥讽的笑:“曹慎的…走狗…东西…就在我怀里…有本事…自己来拿…” 声音虽微弱,却带着永不低头的倔强。
厉大人眼中寒光一闪,不再浪费唇舌,弯刀微微一振,刀刃上雨水滑落,化作一道诡谲莫测、快如闪电的弧线,直削余尘的双腿!这一刀,就是要先废掉他的行动能力,再慢慢炮制!
刀风凌厉,刺骨深寒。重伤濒死的余尘眼睁睁看着刀光袭来,却连移动一寸的力气都没有了。
死亡的气息,冰冷而真实地扑面而来。
不甘、愤怒、无尽的遗憾…最终化为一片空白般的平静。他缓缓闭上了眼睛,等待最终的终结。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
一道极其尖锐凌厉的破空声,突兀地撕裂密集的雨幕!
并非射向厉大人,而是精准无比地射向院落中那盏悬挂最高、最亮的防风灯笼!
“啪嚓!”
灯笼应声而碎,火光骤然熄灭,玻璃碎片和火星四溅!院中光线猛地一暗,几乎同时,又是数道破空声接连响起,院墙四周其他几处照明火把、灯笼应声而灭!
黑暗与混乱瞬间降临!
“噗!”“呃啊!”
几声短促的闷哼与倒地声几乎在同时响起!围在余尘最近处的三名内卫一声不吭地扑倒在地,咽喉或心口处,赫然插着细微的、闪着幽光的菱形钢镖!
厉大人那必杀的一刀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不得不微微一缓,惊疑不定地抬头望向暗器袭来的方向,厉喝道:“谁?!”
只见一道挺拔如松的身影,如同夜枭般悄无声息地立于高高的墙头之上,雨水迅速打湿了他的青色衣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精悍的线条。面容在突如其来的黑暗和雨幕中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穿透雨丝,冷冷扫过院中。而他手中那柄出鞘的长剑,剑身如一泓秋水,反射着天上偶尔划过的惨淡电光,亮得刺眼,亮得冰冷。
那人的目光快速扫过混乱的院落,最终定格在倚着墙根、濒死昏迷的余尘身上,那目光复杂至极,痛惜、挣扎、决然…最终尽数化为沉冷的坚毅。
随即,他剑尖微微抬起,精准地指向院中武功最高、威胁最大的厉大人,声音不大,却沉冷如冰,清晰地穿透哗哗雨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他的命,是我的。”
“要拿,先问过我手中之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