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风已带着些许热度,但余尘房内仍弥漫着淡淡的药香。他靠在床沿,看着窗外斑驳的树影,手指微微一动,尝试着握紧。这已是他卧床的第十日,胸口的箭伤结了一层薄薄的痂,稍一牵动便是钻心的疼,但比起几日前的高热不退、意识模糊,已是好了太多。
门外传来稳健的脚步声,余尘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这脚步声每日都会准时出现在他房外,轻叩门扉,然后是一张带着关切的脸。
“今日感觉如何?”林晏推门而入,一身墨色常服,衬得他身形越发挺拔。他手中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目光落在余尘略显苍白的脸上。
余尘试图直起身,却牵动了伤口,忍不住轻咳一声:“好多了,劳殿下挂心。”
林晏快步上前,将药碗放在一旁,伸手扶住他:“别动。”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稳稳地托着余尘的后背,将一个软垫塞到他腰后。
这样的亲近让余尘有些不自在,却又贪恋那份温度。他垂下眼,轻声道谢。
“太医说你可以试着下床走走了,总躺着反而不利于恢复。”林晏端起药碗,试了试温度,然后自然地递到余尘面前,“先把药喝了。”
余尘接过药碗,指尖不经意间触到林晏的手指,一阵微妙的战栗顺着接触的地方蔓延开来。他低头将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林晏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祭天台上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仍时常在他梦中重现——余尘挡在他身前,一支利箭穿透那单薄的胸膛,鲜血如红梅般在素色衣袍上绽开。那一刻,他几乎以为要永远失去这个总是冷静自持、却又在某些时刻流露出惊人执着的谋士。
不,不仅仅是谋士。林晏在心中否认。余尘于他,早已超越了普通的君臣之谊。
“今日阳光正好,我扶你到院里走走?”林晏收回思绪,语气轻松地问道。
余尘眼中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又黯淡下去:“会不会太麻烦殿下?”
“你我之间,何谈麻烦。”林晏不容拒绝地伸出手,搀扶起余尘。
当余尘的脚步踉跄时,林晏的手臂立刻稳稳地环住他的腰,将他大半重量承接过来。两人靠得极近,余尘甚至能闻到林晏身上淡淡的檀香和阳光的味道,这让他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
院中的景象让余尘微微一怔。
时值初夏,院内一棵樱桃树已是硕果累累,点点朱红映衬着翠绿叶片,在阳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树下早已安置了一张软榻,旁边的小几上摆放着茶具和几卷书,显然是精心准备过的。
“坐下歇歇。”林晏扶着他走向软榻,动作轻柔地帮他调整到一个舒适的姿势。
余尘靠在榻上,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青草与果实的清香,与房中终日不散的药味截然不同。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下,在他素白的衣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温暖却不灼人。
“记得你初来我府上时,也是这样一个初夏。”林晏站在樱桃树下,仰头看着满树红果,声音里带着怀念,“那时你一身青衫,站在廊下,说愿助我平定天下,还百姓一个清明盛世。”
余尘微微一笑:“殿下记得真清楚。”
“你说的每句话,我都记得。”林晏回头看他,目光深邃。
余尘心头一跳,避开那太过直接的目光,转而望向树上的樱桃:“今年的樱桃长得很好。”
“是啊,比往年都要丰硕。”林晏会意,不再继续先前的话题。他伸手轻轻摘下一颗最红润的果实,走到旁边的小井边,打上一桶清凉的井水,仔细洗净樱桃上的尘埃。
余尘静静地看着林晏这一连串动作。这位大燕朝最尊贵的皇子、战功赫赫的将军,此刻却为他亲手采摘、清洗樱桃。阳光勾勒着林晏的侧脸,褪去了皇子的威严与将军的煞气,只剩下纯粹的温柔。这样的林晏,很少有人能看到。
“尝尝看,应该很甜。”林晏回到榻边,将洗净的樱桃递到余尘嘴边。
这个过于亲密的举动让余尘微微一怔,但他没有拒绝,轻轻张口含住了那颗樱桃。果实在他唇边留下一点湿润,指尖与唇瓣的短暂接触让两人都有一瞬间的停滞。
樱桃的汁液在口中迸开,甜中带酸,清新爽口。余尘慢慢咀嚼着,忽然想起不久前的祭天台上,也是这样的红色——鲜血飞溅,染红了石阶,染红了衣袍,染红了天空。那时的林晏手持长剑,眼神凌厉如刀,在叛军中杀出一条血路,而他则在一旁布阵指挥,两人配合无间,却终究没能避开那支暗处射来的冷箭。
记忆中的血色与眼前樱桃的鲜红重叠,却洗去了那股血腥,带来了生机与甜意。这是一种在毁灭之后,顽强生长出的、脆弱而珍贵的美。
“很甜。”余尘轻声道,抬眼看向林晏,“殿下也尝尝。”
林晏却摇了摇头:“你多吃些,太医说你需要补充元气。”说着又递过一颗。
余尘没有接,而是忽然开口:“殿下那日弃剑...”
祭天台上,当余尘中箭倒下时,林晏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扔下了手中的剑,不顾四周仍在厮杀的局面,第一时间冲到他身边。那一幕,即便在意识模糊之际,余尘也记得清清楚楚。
林晏动作一顿,回头看他,目光深邃:“若能换你无恙,莫说一剑,便是性命又如何?”
这句话太过沉重,也太过直白,让余尘一时不知如何回应。他垂眸浅笑,耳根微红,拿起一颗樱桃,递还给林晏:“你也吃。”
林晏看着余尘手中的樱桃,又看看他微红的耳尖,终于接过放入口中,唇角勾起一抹笑意:“果然很甜。”
两人就这样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一个喂,一个接,在初夏的阳光下分享着一颗颗樱桃,谁也没有再说话,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默契在空气中流动。
就在这静谧温馨的时刻,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一名侍卫恭敬地站在院门口:“殿下,宫中来使,传陛下旨意。”
林晏眉头微皱,显然不喜这时被打扰,但还是点了点头:“请使者进来。”
不多时,一位身着官服的内侍手持黄绢诏书步入院中,见到林晏后躬身行礼:“参见三殿下。陛下有旨,请殿下接旨。”
林晏扶余尘起身,两人一同跪下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为整肃朝纲,清除积弊,特设立‘清吏馆’,稽查百官,肃清贪腐。兹命三皇子林晏主理清吏馆一切事务,赐金牌一面,可先斩后奏。另,闻谋士余尘才识过人,忠心可鉴,特聘为清吏馆首席顾问,望尔等同心协力,还我大燕清明吏治。钦此。”
内侍念完诏书,恭敬地递给林晏:“恭喜殿下,陛下对您寄予厚望啊。”
林晏接过诏书,表情平静:“有劳公公传旨。请回禀父皇,林晏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圣望。”
送走宫使后,林晏转身看向余尘,眼中带着询问:“你的伤势尚未痊愈,若是不便...”
余尘接过那卷沉甸甸的任命诏书,指尖轻轻抚过上面的纹路。曾几何时,他因家族冤案而对朝堂失望至极,立誓不再涉足官场。可如今,看着林晏眼中的期待,感受着自己心中重新燃起的火焰,他知道自己已然改变主意。
“好。”余尘抬头看向林晏,眼中重新燃起了属于谋士与战士的光芒,“待我伤愈,定当助殿下肃清朝堂,铲除奸佞。”
林晏眼中闪过惊喜,他没想到余尘会答应得如此干脆。他深知余尘对朝堂的抵触,也明白这份任命对余尘而言意味着什么。
“你想清楚了?”林晏确认道。
余尘微微一笑,目光坚定:“既然选择了追随殿下,自然要陪殿下走到底。更何况...”他顿了顿,声音轻了下来,“能与你并肩而战,是我所愿。”
这句话比任何承诺都来得动人。林晏伸出手,紧紧握住余尘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让余尘感到疼痛,但那疼痛中却有一种令人安心的坚定。
“得你相助,是我林晏此生大幸。”
阳光透过樱桃树的枝叶洒在两人身上,点点光斑如同碎金。朱樱映雪,不仅是初夏的美景,更是两个灵魂在经历血与火的洗礼后,依然选择相信彼此、并肩前行的见证。
院门外,一个身影悄然离去。二皇子萧煊的脸上笼罩着一层阴霾,他原本是来探望受伤的余尘,却不想撞见了这一幕。
“清吏馆...”他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我的好三弟,你这是要与我正面为敌了啊。”
他转头又望向院中并肩而立的两人,目光在余尘身上停留片刻,复杂难明:“余尘啊余尘,你终究是选择了他...”
萧煊记得余尘初入京城时的模样,一袭青衫,满腹才华,却因家族冤案而不得昭雪,心灰意冷。是他萧煊最先发现这颗蒙尘的明珠,许以重诺,希望余尘能为他效力。然而余尘婉拒了所有皇子的招揽,唯独对当时并不被看好的三皇子林晏另眼相待。
如今林晏不仅凭军功在朝中站稳脚跟,更得父皇青睐,委以重任。而余尘...萧煊不得不承认,这个看似文弱的书生,确有经天纬地之才。祭天台上,若非余尘早有防备,布下后手,恐怕此刻林晏早已是一具尸体。
“可惜了。”萧煊轻叹一声,转身离去。
院中的余尘似有所觉,转头望向院门方向,却只看到一片空荡。
“怎么了?”林晏问道。
余尘摇摇头:“没什么。”或许只是错觉。
就在这时,一阵风吹过,樱桃树的枝叶沙沙作响,几片叶子随风飘落,其中一片恰好落在余尘的发间。
林晏见状,自然而然地伸手为他取下。手指掠过发丝,带走那片绿叶,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
余尘抬眼,对上林晏近在咫尺的目光。那双总是冷静自持的眸子里,此刻映着他的身影,清晰得无处可逃。
“余尘,”林晏的声音低沉,“祭天台上,当我看到你中箭倒下时...”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余尘已然明白。有些话不必说尽,有些情不必言明。他们之间,从来都不是简单的君臣关系,而是在生死考验中建立起的信任与依赖,是比爱情更加复杂、比友情更加深厚的情感。
“我明白。”余尘轻声道。
林晏微微颔首,不再多言。他扶着余尘重新坐下,自己则坐在榻边,开始讨论清吏馆的筹建事宜。
“清吏馆虽由我主理,但朝中各方势力必定会安插人手进来。我们需要自己的人。”林晏分析道。
余尘点头:“殿下可记得三年前因张尚书一案被罢免的监察御史李晟?此人刚正不阿,因不肯同流合污而遭排挤,如今在城西开了一家书院,生活清贫,但风骨不改。”
“好,我明日就派人去请。”林晏记下这个名字,又问道,“还有谁?”
“刑部侍郎周延表面上中立,实则对朝中贪腐早已不满。其子周昀曾是我的同窗,素有报国之志,可以拉拢。”余尘继续道,“至于兵部,赵老将军虽已退休,但其旧部遍布各军,对殿下素来敬重,可请他出面联络。”
林晏欣赏地看着余尘:“你卧病这些日子,竟已将人事摸得如此清楚。”
余尘微微一笑:“总不能白躺着。”
两人相视而笑,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在目光交汇处流淌。
夕阳西下,天边泛起橘红色的晚霞。林晏命人在院中点上灯笼,继续与余尘商讨大计。
“殿下,该用晚膳了。”侍卫前来禀报。
林晏挥手:“送到这里来就好。”
不多时,几样清淡小菜摆在院中的石桌上。林晏亲自为余尘盛了一碗粥,又夹了几样他爱吃的菜。
“太医嘱咐,你伤势未愈,需饮食清淡。”见余尘看着菜色微微蹙眉,林晏解释道。
余尘轻叹:“日日清粥小菜,口中早已淡而无味。”
林晏失笑,想起余尘素喜辛辣,这些日子确实难为他了。想了想,他起身又去摘了几颗樱桃,洗净后放在余尘面前:“不能吃辣的,用这个甜甜口也好。”
这般细心体贴,让余尘心中泛起暖意。他捏起一颗樱桃,却没有送入口中,而是若有所思道:“殿下可知道,樱桃虽甜,其核却有毒?”
林晏挑眉:“哦?”
“毒不在果肉,而在核中。若是不小心咬碎吞下,轻则不适,重则致命。”余尘缓缓道,“朝堂之事,亦如这樱桃,表面光鲜甜美,内里却暗藏杀机。清吏馆看似风光,实则是置身风口浪尖,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林晏神色凝重起来:“我明白你的意思。二皇兄在朝中经营多年,党羽众多,我们此举无疑是与他正面为敌。”
“不止二皇子,”余尘压低声音,“祭天台之事,背后恐怕还有更大黑手。”
林晏眼神一凛:“你发现了什么?”
余尘从枕下取出一枚小小的令牌,递给林晏:“这是那日我从刺客首领身上取下的,当时无人注意。”
令牌是普通的铁制,上面没有任何标识,唯有边缘处刻着一道细小的纹路。
“这是...”林晏仔细端详着那道纹路,脸色骤变,“北漠皇室的标记!”
余尘点头:“虽然经过改动,但基本纹路未变。我年轻时曾游历北漠,见过类似的图案。”
林晏握紧令牌,眼中寒光闪烁:“所以祭天台之事,不仅有内贼,还有外患?”
“恐怕如此。”余尘神色凝重,“北漠一直对我大燕虎视眈眈,若能与朝中某人里应外合,颠覆朝廷并非难事。”
这一刻,院中的气氛陡然变得凝重。初夏的暖风忽然带上了丝丝凉意,灯笼的光影在两人脸上跳跃,明明灭灭。
“此事还有谁知道?”林晏沉声问道。
“除你我之外,再无第三人。”余尘道,“那日我取下令牌后便收了起来,随后就中了箭,来不及告知殿下。”
林晏沉思片刻,将令牌收入怀中:“此事暂且保密,待我们进入清吏馆,再暗中调查。”
余尘赞同地点头:“敌在暗,我在明,确实不宜打草惊蛇。”
夜色渐深,林晏见余尘面露疲色,便唤人来收拾餐具,扶他回房休息。
“清吏馆三日后正式开馆,你这几日好生休养,不必操心其他。”林晏叮嘱道。
余尘却摇头:“时间紧迫,我明日便开始整理各方势力的关系网,务必在开馆前准备好。”
林晏了解余尘的性子,知道劝不动,只好道:“那也别太劳累,我会派两个可靠的人来协助你。”
临走前,林晏在门口驻足,转身看着余尘:“那日祭天台上,我弃剑向你奔去,朝中不少人议论我感情用事,不堪大任。”
余尘抬眼看他,等待下文。
林晏微微一笑,目光坚定如铁:“但他们不明白,有些人与事,值得我林晏抛弃一切。江山固然重要,但若没了那个能与我并肩看这江山的人,万里山河也不过是一片荒芜。”
说完,他转身离去,留下余尘一人怔在原地。
夜风吹动窗帘,带来阵阵凉意,但余尘的心中却是一片滚烫。他慢慢走到窗边,看着院中那棵樱桃树,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静谧美好。
点点朱红隐在夜色中,如同雪地里的落梅,美得惊心动魄。
这一刻,余尘忽然明白了林晏那句话的重量。也明白了自己为何会改变初衷,重新接纳这个曾经让他失望透顶的朝堂。
不是因为权势,不是因为抱负,而是因为一个人——一个愿意为他弃剑、为他付出性命的人;一个既有平定天下的野心,又有为他一人而温柔的矛盾体;一个让他心甘情愿追随,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也义无反顾的人。
余尘轻轻抚过胸口的伤处,那里依然疼痛,但却不再是他心中的阴影,而是一种荣耀的印记——为他所信之人受伤,为他所择之路付出,这一切都值得。
三日后,清吏馆正式开馆。
余尘一袭深蓝色官服,站在林晏身侧,看着面前庄严的府衙和来往的官员,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
林晏转头看他,低声道:“准备好了吗?”
余尘微微一笑,风姿卓然:“与殿下同行,何惧之有?”
朱樱映雪,不仅是初夏的美景,更是乱世中两个灵魂的相互救赎与坚守。而在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中,这一抹温情,将成为他们最坚固的铠甲,最锐利的武器。
前路漫漫,但并肩而立的两人,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