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毅号”巡洋舰级别的庞大身躯在深空的墨色背景中无声滑行，如同受伤的钢铁巨鲸。舰体侧面新增的几道狰狞裂口——那是“渡鸦-7”强行脱离星港爆炸范围时，被失控的防御炮台碎片和亚空间湍流撕开的创伤——正由无数忙碌的伺服奴工和维修臂进行着紧急修补。能量护盾发生器过载的焦糊味、焊接金属的刺鼻气味、以及神圣机油的浓烈气息，混杂在循环空气中，构成一种压抑而紧张的战后氛围。
舰桥主舱室内，气氛比舰体外的真空更加冰冷死寂。审判官凯拉斯·沃恩站在巨大的观察窗前，深色的审判官长袍已经更换，但破损处露出的精工动力甲上依旧残留着战斗的痕迹。他背对着舱室，凝视着窗外那颗正在崩溃的星港——如同被点燃的钢铁巢穴，在无声的爆炸中不断膨胀、碎裂，最终被自身坍缩的重力场拖拽着，化为一片缓慢旋转的、由熔融金属和燃烧残骸构成的巨大坟场。钛帝国的扩张穹顶之一，就此化为乌有。任务完成了，代价却过于沉重。
“报告。”沃恩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没有一丝波澜。
“审判官阁下，”舰长低沉的声音从指挥王座方向传来，“星港已确认完全毁灭。钛族追击舰队被甩脱，匿踪系统恢复稳定。‘渡鸦-7’……已进入机库。艇体结构完整性低于15%，引擎完全损毁，无法修复。乘员……”舰长的声音顿了一下，“智库馆长大人轻伤。索拉斯大贤者……躯体重度损毁，但核心处理器与数据存储器保存完好。埃克索斯-7……确认阵亡。雷纳队长及其小队……全员阵亡。目标个体‘林恩’……已回收，生命体征……濒危。”
沃恩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深处，翻涌着冰冷的计算和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带我去见他。”
医疗舱的冰冷白光，带着一种消毒剂也无法掩盖的、深入骨髓的死亡气息。空气循环系统低沉的嗡鸣，如同为逝者奏响的安魂曲。舱室中央，林恩的残躯被固定在特制的、闪烁着符文和管线的急救平台上。
那景象，足以让最坚韧的星际战士也感到不适。
曾经覆盖全身的粗糙装甲，如今只剩下左臂和左肩小部分扭曲、焦黑的金属残片，勉强连接在躯体上。右臂和右腿自肩部和髋部以下完全消失，断口处是扭曲、融化、闪烁着危险电火花的金属骨骼和管线残端，混合着焦糊的组织和凝固的冷却液。最触目惊心的是胸腹区域——厚重的装甲如同被无形巨兽的利爪撕开、融化，暴露出一个巨大的、边缘参差不齐的恐怖创口。里面，人造肺叶破裂塌陷，暴露出的机械心脏（一个复杂的液压泵和能量核心混合体）外壳碎裂，内部结构暴露，微弱地、不规则地抽搐跳动着，每一次跳动都伴随着微弱的电火花和能量泄露的嘶嘶声。人造脊椎的伺服系统完全断裂，闪烁着短路的电弧。焦黑的神经接口暴露在空气中，如同被烧焦的树根，末端偶尔会抽搐一下，释放出微弱的、不稳定的神经电流脉冲。
各种维生管线如同冰冷的毒蛇，粗暴地插入仅存的肢体和颈部的接口，强行泵入营养液、能量流和强效的神经抑制剂，试图维系这具残躯中最后一点微弱的生命火花。复杂的医疗仪器环绕着平台，屏幕上跳动着代表生命垂危的刺眼红光和断崖式下跌的生理参数曲线。每一次微弱的、不规则的“心跳”波动，都像是这堆破碎金属和残存血肉发出的最后悲鸣。
沃恩站在急救平台旁，深色的身影在冰冷的白光下如同凝固的墓碑。他的目光扫过林恩残躯上每一处毁灭性的创伤，最终停留在那张覆盖着粗糙金属面甲、此刻却因暴露部分而显得无比脆弱的面孔上。面甲下的电子义眼早已熄灭，只留下两个空洞的、边缘焦黑的窟窿。
舰船首席医官，一个面容刻板、穿着带有机械教齿轮标记白袍的中年人，站在沃恩身侧，声音平淡无波：“审判官阁下，目标个体遭受了离子武器近距直击余波、高速金属碎片贯穿、真空暴露、以及严重的神经接口过载损伤。全身机械化改造器官损毁率超过83%。人造脊椎断裂导致神经传导中断。生命维持系统仅能依靠外部设备强行维系。核心处理器因神经冲击处于深度紊乱状态。以现有医疗条件和常规手段……存活概率低于0.1%。生理性死亡将在未来三至五个标准时内发生。建议……终止维生，记录功绩，给予其……帝皇的安息。”
“安息……”沃恩低声重复着这个词，目光依旧停留在林恩那毫无生气的残躯上。他仿佛看到了巴尔巢都废墟上那个挣扎着爬出尸堆的身影，看到了卡迪亚破碎星环中那双燃烧着求生火焰的眼睛，看到了他机械手臂上沾染的克鲁特人血液，也看到了数据尖塔顶层，他最后将自己撞入安全地带、独自迎向毁灭蓝光的决绝。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个冰冷、带着金属摩擦嘶哑感的声音，如同生锈的齿轮强行转动般响起：
“不。”
索拉斯·泰克尼卡，这位大贤者，被两名低级技术神甫用反重力悬浮担架推了进来。他的状况同样惨不忍睹。曾经华丽的红袍只剩下焦黑的碎片，勉强挂在严重损毁的机械躯体上。超过一半的伺服臂被彻底撕裂或熔毁，残余的几根扭曲变形，无力地耷拉着。胸口护甲凹陷碎裂，露出下面同样焦黑、闪烁着不稳定电火花的内部结构。一条机械腿完全损毁，另一条依靠残留的液压装置勉强支撑。唯有那颗镶嵌在破碎金属颅骨中的机械眼，依旧闪烁着冰冷、固执、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他胸前，那个存储着“异界回响”数据的加密存储器，被一根完好的伺服臂紧紧吸附着，闪烁着稳定的绿光。
悬浮担架停在急救平台旁。索拉斯那只完好的机械眼，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贪婪地、一寸寸地扫过林恩暴露的神经接口、断裂的机械脊椎、破碎的人造器官……特别是那暴露的、偶尔抽搐的神经接口残端。
“终止维生？”索拉斯的声音带着金属摩擦的嘶鸣，充满了对医官判断的绝对否定和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这是对欧姆弥赛亚恩赐最不可饶恕的亵渎！是对帝国力量无法估量的浪费！”
他操控悬浮担架靠近一步，那只机械眼死死盯住沃恩：“审判官阁下！你看不到吗？这不是一具等待安息的残骸！这是无价的资产！是活着的传奇！是欧姆弥赛亚赐予我们理解‘异常点’、对抗混沌、甚至……窥视‘异界回响’奥秘的钥匙！”他指向林恩暴露的神经接口，“他的意志！他的经验！他独一无二的‘异常点’神经簇！它们依旧在活性组织深处挣扎！它们可以被保存！可以被强化！可以被……升华！”
沃恩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转向索拉斯：“索拉斯大贤者，你看清楚。这只是一堆破碎的金属和濒死的组织。你所谓的‘升华’，不过是制造一个无法控制、潜在威胁巨大的半机械怪物。一个行走的异端隐患！”
“无法控制？隐患？”索拉斯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科学狂人的亢奋，“那是你对机械伟力的无知和恐惧！看看他过去的战绩！看看他在星港中展现的战术价值！他拥有超越凡人的战斗本能和适应力！这具残躯，恰恰是蜕变的契机！”他残缺的伺服臂指向林恩破碎的胸腔，“移除所有无用的、脆弱的生物组织！替换成最坚固、最高效的军用级合金骨架和强化义肢！用神圣的液压系统取代羸弱的肌肉！用多核战斗处理器强化他的战术逻辑！甚至……用‘异界回响’档案中的知识，优化他的神经接口，提升他对亚空间污染的抵抗力！”
他的机械眼闪烁着疯狂的数据流光芒：“我们将打造一个更高效、更强大、更纯粹的战争机器！一个只为帝国效力的终极武器！他的意志将被保留——作为战斗经验和本能的核心驱动！但他的痛苦、他的脆弱、他那些无谓的人性枷锁……将被冰冷的逻辑和神圣的机油彻底取代！这才是真正的‘保存’！这才是对帝国资源的最大利用！”
沃恩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审判官的威压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你疯了，索拉斯。你是在玩火！强行剥离人性，深度机械化……这是对神圣人类形态的亵渎！是堕入黑暗机械教的歧途！你口中的‘战争机器’，最终只会变成一个失控的、吞噬一切的噩梦！我绝不允许！”
“绝不允许？”索拉斯发出一阵刺耳的、如同金属摩擦的笑声，“审判官阁下，你的权限……仅限于异端审判和任务指挥。技术神甫对神圣机械的改造与‘保存’，是机械修会内部事务！是欧姆弥赛亚赋予我们的神圣权利！”他残缺的伺服臂指向林恩，“他的身体，早已超过60%由机械神教的神圣造物构成！我们，有权收回并重塑这份馈赠！为了人类知识的延续！为了对抗未来的威胁！”
他向前一步（悬浮担架微微前倾），机械眼死死盯着沃恩，声音压低了，却带着更强的穿透力和诱惑力：“想想吧，审判官。想想那份‘异界回响’档案。钛族在追踪什么？那‘门扉’之后又是什么？我们带回了数据，却可能永远失去唯一活着的、与之相关的‘样本’！一个可能理解、甚至对抗潜在维度威胁的武器！你愿意为了你那可笑的、对‘人性’的固执坚持，就放弃这把可能在未来拯救无数帝国世界的钥匙吗？”
沃恩沉默了。他锐利的目光在林恩破碎的残躯和索拉斯狂热的机械眼之间反复移动。索拉斯的话如同毒蛇，精准地咬在了他作为审判官最核心的矛盾点上——帝国的存续高于一切，包括个体的形态和……所谓的人性。林恩的价值，在他阻止智库馆长被灵能压制、在数据尖塔顶层的决死殿后、以及他本身携带的“异常点”秘密，此刻被索拉斯用最功利、最冷酷的方式摆在了天平上。而天平的另一端，是他对失控造物的深深忌惮和审判官的本能警觉。
“他残存的意志……会接受这种……‘重塑’吗？”沃恩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冰冷的目光扫过林恩暴露的神经接口残端，那里正微弱地抽搐着，仿佛在无声地抗议。
“意志？”索拉斯发出一声嗤笑，如同金属刮擦玻璃，“在神圣的机械逻辑和强化的神经抑制面前，那点残存意识，不过是系统运行中偶尔的冗余数据流。它会被引导，会被压制，最终……成为驱动战争机器最纯粹的本能燃料。痛苦？挣扎？那只是系统磨合期的正常现象。”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机械教大贤者的绝对权威。“这不是请求，审判官。这是告知。为了帝国，为了知识，为了对抗未来的黑暗……这个个体，必须被‘保存’。”
索拉斯不再看沃恩，他操控悬浮担架靠近急救平台，一根相对完好的探针从残破的伺服臂中伸出，末端亮起微弱的扫描光束，开始细致地扫描林恩暴露的神经接口和断裂的脊椎结构。同时，他冰冷的声音在通讯频道中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所有高级技术神甫及伺服奴工，立刻到核心机械工坊集合！准备‘深度机械化改造协议：战神型’所需全部材料及设备！”
“调取目标个体‘林恩’所有生理数据及神经接口历史记录！”
“启动‘坚毅号’最高等级医疗能量供应！”
“准备神圣的液压动力液、强化合金骨骼预制件、多核战术处理器阵列、神经抑制与引导单元……以及……最高纯度的圣化机油！”
命令如同冰冷的铁律，迅速传遍“坚毅号”的机械教区域。低沉的嗡鸣声从舰体深处传来，那是庞大的机械工坊被唤醒的声音。空气中机油和臭氧的味道似乎更加浓郁了。
沃恩站在原地，深色的审判官长袍在医疗舱的冷光下纹丝不动。他看着索拉斯如同面对一件珍贵实验品般扫描着林恩的残躯，看着医官在索拉斯的命令下开始调整维生设备参数，为“改造”做准备。他紧握的拳头在审判官长袍的袖口下微微颤抖，指节发白。
最终，他缓缓松开了拳头，脸上恢复了审判官特有的、深不见底的冰冷。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深深地、最后看了一眼平台上那堆破碎的金属和残存的血肉，以及那张空洞的金属面甲。
他转身，大步离开了医疗舱。沉重的合金门在他身后无声关闭，隔绝了那冰冷的白光、刺鼻的消毒水味、索拉斯探针扫描的细微嗡鸣、以及……林恩残躯发出的、微不可闻的、如同金属锈蚀般的最后悲鸣。
他没有说同意。但他也没有再阻止。
冰冷的机械工坊深处，液压系统启动的嗡鸣声，如同为一场非人的蜕变奏响了序曲。而在林恩那濒临崩溃的意识深渊最底层，一片混沌的黑暗中，一个遥远的、来自过去的声音碎片，如同沉入深海的星光，微弱却固执地闪烁着：
（记忆碎片：巴尔巢都废墟，硝烟弥漫。年轻的林恩死死按住一个濒死战友企图自我了断的手，阻止他将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战友眼中是绝望的剧痛和哀求。林恩的声音嘶哑却坚定：“不！活下去！这是命令！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别放弃！活下去……才有希望！”战友眼中的疯狂绝望，在那坚定的目光下，一点点褪去，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平静和……一丝微弱的光芒。林恩松开手，看着战友闭上眼睛，胸膛微弱起伏……）
这碎片的光芒，在无边无际的冰冷黑暗中，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即将被那越来越近的、代表着液压钳和激光锯的、无情的机械轰鸣声彻底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