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金属舱壁紧贴着林恩的后背，透过单薄病号服传来恒定的、毫无生机的凉意。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机油和金属锈蚀混合的“洁净”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臭氧的微刺感。床头仪器屏幕幽幽地亮着，冰冷的蓝光映照着他苍白麻木的脸。屏幕上，代表他生理参数的线条平稳地起伏，如同工厂流水线上合格零件的质检报告。唯独那行刺目的红字，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逻辑飞地：休眠。熵值残余：高。监控等级：最高。
1147-p-739。余烬连队。监管：尤根政委。研究监护：01-γ。
这些冰冷的字符，如同新的镣铐，将他牢牢锁在这座名为“微光号”的钢铁坟墓里。卡迪亚的寒风、沃克染血的石头、卡尔扑向火焰的背影…都成了遥远模糊的噩梦碎片，被这恒定的嗡鸣和01-γ那跗骨之蛆般的扫描红光彻底碾碎。他活着，呼吸着，像一件被贴上标签、等待拆解的货物。
气密门无声滑开。01-γ那暗红色的身影如同幽灵般滑入，巨大的传感器红光瞬间笼罩了林恩。
“个体：1147-p-739。生理恢复：达标。逻辑飞地：持续静默。熵值：微量衰减。指令：转移至下层兵员舱。恢复基础功能性。”冰冷的机械音毫无波澜，如同设定好的程序。巨大的机械义肢抬起，解开了林恩手腕上的金属环锁。
林恩沉默地起身，动作僵硬而缓慢。左臂骨裂处和后背伤口传来隐痛，如同生锈的齿轮在强行转动。他跟着01-γ走出狭小的医疗舱，穿过冰冷、布满管道和闪烁仪表的机械教风格通道。偶尔有穿着同样破旧红袍的低阶神甫或伺服颅骨经过，对01-γ恭敬地行礼，对林恩则视若无睹，仿佛他只是一团会移动的空气。
下层兵员舱比医疗舱大了许多，但也更加拥挤、压抑。空气污浊不堪，混合着汗臭、脚臭、呕吐物的酸腐和劣质营养膏的怪味。如同沙丁鱼罐头般排列的三层金属床铺挤满了人，大多是和林恩一样从卡迪亚地狱中爬出来的残兵败将。他们脸上刻着相同的麻木、疲惫和深入骨髓的惊悸，眼神空洞地望着舱顶或污迹斑斑的墙壁。伤员的呻吟和压抑的咳嗽声是唯一的背景音。这里没有希望，只有一片被战争彻底榨干后的死寂余烬。
林恩被分配到一个角落的上铺。他麻木地爬上冰冷的金属床架，蜷缩起来，背对着舱室。沃克的石头不在了，他只能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前那块冰冷的身份铭牌——1147-p-739。指腹感受着凹痕的每一条纹路，仿佛那是他仅存的、证明自己“存在”的锚点。
舱门再次滑开。一个身影走了进来。猩红的政委披风在污浊的空气中如同凝固的血块，锃亮的黑色军官皮靴踏在金属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带着压迫感的“咔哒”声。
尤根政委。
他那如同钢铁浇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冰冷的视线如同探照灯，缓缓扫过舱室内每一张麻木的脸。当他的目光落在蜷缩在上铺的林恩身上时，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那眼神里充满了审视、评估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工具”是否趁手的冷漠。
“渣滓们。”尤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舱室的嗡鸣和呻吟，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耳膜，带着千钧的重量，“卡迪亚的牺牲，是帝皇的旨意，是忠诚者灵魂的淬炼！你们能从炼狱中爬出来，不是幸运，是帝皇对你们忠诚的考验还未结束！”
他向前一步，猩红的披风纹丝不动。“看看你们的样子！像一群被阉割的牲口！卡迪亚的陷落，不是终点！是帝国反击的号角！是混沌覆灭的序曲！你们胸前的铭牌，不是耻辱的标记，是你们为帝皇再次流血的资格证！”
他猛地一挥手，指向舷窗外那片永无止境的、扭曲旋转的亵渎色彩。“这里是亚空间！是异端的老巢！你们能在这里呼吸，是因为帝皇的意志在庇护着这艘船！收起你们那廉价的眼泪和懦弱的哀嚎！拿起你们的武器，擦亮你们的信仰！你们唯一的价值，就是用你们的血肉，为帝国铺就通向胜利的道路！为了帝皇！为了神圣泰拉！证明你们配得上‘余烬’这个名字！”
没有慷慨激昂，只有冰冷的、赤裸裸的、将生命彻底物化为战争燃料的铁血宣言。士兵们依旧麻木，只有少数人眼中燃起一丝被逼到绝境的、近乎疯狂的微光。尤根的目光再次扫过林恩，仿佛在确认这块“燃料”是否还能燃烧，然后如同他来时一样，无声地转身离开，留下舱室内一片更加深沉的死寂和令人窒息的绝望。
林恩闭上了眼睛。尤根的话像冰冷的铁水浇在心上。燃料…余烬…多么贴切的称呼。他攥紧了铭牌，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后脑那处凸起，在尤根冰冷的意志刺激下，传来一阵细微的、如同电流窜过的麻痒感。
呜————！！！
一声前所未有的、仿佛能撕裂灵魂的尖锐嘶鸣，毫无征兆地从舰体深处爆发！这声音穿透了厚重的装甲和层层甲板，直接在每个人的颅骨内疯狂震荡！那不是机械的噪音，更像是亿万生灵在极致痛苦中发出的、扭曲了现实的嚎叫！
“导航尖啸！”一个经历过亚空间航行的老兵发出惊恐到变调的嘶喊，“抓紧！抓紧一切东西！导航员…撑不住了！”
嗡——！！！
“微光号”庞大的舰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猛地一震！巨大的惯性将所有人都狠狠抛向一侧！林恩的身体重重撞在冰冷的金属床架上，剧痛传来！紧接着，是更加剧烈的颠簸和翻滚！重力控制系统瞬间失效！
“啊——！” “救命！” “帝皇啊！”
惨叫声、碰撞声、金属扭曲的呻吟声瞬间充斥了整个舱室！没有固定的物体——水壶、背包、甚至几个猝不及防的新兵——如同狂风中的落叶般被抛飞起来！呕吐物、排泄物从失禁的人体里喷溅而出，在失重的舱室内形成恶心的、漂浮的秽物球！灯光疯狂闪烁，忽明忽暗！
林恩死死抓住床架的金属栏杆，指节捏得发白，才勉强没有被甩出去。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头。在疯狂闪烁的灯光和失重的混乱中，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舷窗外——
不再是之前相对“稳定”的亚空间流光，而是如同打翻的、被亵渎的调色盘！粘稠的、仿佛拥有生命的黑暗在疯狂扭曲、旋转的色彩间蠕动！巨大的、非人形的阴影在舰体外的虚空中一闪而过，发出无声的咆哮！光线被拉长、弯曲，空间本身在哀鸣！亚空间风暴！他们撞上了最恐怖的乱流！
舰体发出不堪重负的、如同巨兽濒死的哀鸣！每一次剧烈的颠簸都伴随着金属结构扭曲变形的恐怖声响！广播里传来舰长声嘶力竭、却断断续续的警告：“所有…人员…固定…自己…遭遇…剧烈…亚空间…扰…动…导航员…薇拉…精神…崩溃…尝试…稳定…”
尝试稳定？在这如同地狱熔炉般的风暴中？舰长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切！林恩看着舱室内如同末日般的混乱景象：漂浮的呕吐物、撞得头破血流的士兵、绝望的哭喊…他紧紧攥着胸口的身份铭牌，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数字凹痕——1147-p-739。在这绝对的混乱和毁灭面前，这个编号，这个身份，连同他所有的挣扎和“异常”，都显得如此渺小可笑。
就在这时！
嗡！！！！
一股前所未有的、如同整个颅腔被投入沸腾油锅的剧痛猛烈爆发！林恩眼前瞬间一黑，随即被一片无法形容的景象彻底吞噬！
不再是冰冷的星图或数据流！而是…亚空间风暴本身！在他意识中化作了“可视”的、狂暴的能量乱流！由无数尖叫的恶魔面孔、扭曲的亵渎符文、撕裂的色彩和粘稠黑暗构成的毁灭漩涡！这漩涡狂暴、混乱、充满了纯粹的恶意！而在这毁灭漩涡的边缘，一条极其细微、极其不稳定、由无数细碎的、闪烁着幽蓝光芒的几何图形勉强构成的“路径”，如同狂风暴雨中的蛛丝，时隐时现！这条“路径”并非实体，而是他脑中那份关于黑石方尖碑冰冷数据碎片，在亚空间风暴狂暴的熵增压力下，被动激发出的、一种基于纯粹物理法则的、对混乱的短暂“中和”与“排斥”！
这条路径，指向风暴相对平息的“眼壁”方向！清晰得如同黑暗中的灯塔！但它如此脆弱，随时会被狂暴的亚空间乱流撕碎！
剧痛伴随着强烈的恶心和眩晕，让林恩几乎要昏厥！他死死咬住嘴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不能昏过去！这条路径…是唯一的生路！
“左…左舷37度…俯角15…引擎功率…维持…47%…持续…7秒…”林恩用尽全身力气，顶着几乎要炸裂的头颅和翻涌的呕吐感，嘶哑地、断断续续地朝着混乱的舱室嘶吼！他不知道这声音能否传到舰桥，他只是凭着本能，将脑中那条冰冷路径对应的、凡人能够理解的航向指令吼出来！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抠出的血块！
“他在说什么？！” “疯子！又发作了！” 附近的士兵在混乱中惊恐地看着他。
然而，在舰桥的混乱中心。
舰长面色惨白如纸，死死抓着指挥椅的扶手，指节发白。导航员薇拉瘫软在巨大的沉思者控制台前，双目翻白，口吐白沫，身体剧烈地抽搐，精神已经彻底崩溃。舰体在风暴中疯狂颤抖，仪表盘上大部分读数疯狂跳动或干脆黑屏。通讯器里充斥着各个舱室的惨叫和求救。
“…左舷37度…俯角15…引擎功率…维持…47%…持续…7秒…”
一个断断续续、嘶哑微弱、带着电流杂音的指令，突然从舰桥一个备用通讯器中传出！那是连接下层兵员舱的线路！
“谁？！谁在说话？！”舰长猛地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发出声音的通讯器。
“是…是那个异常者！1147-p-739！下层兵员舱传来的！”通讯官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舰长的目光瞬间投向舰桥角落——01-γ那暗红色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巨大的传感器红光正对着通讯器，数据流在臂甲数据板上疯狂刷新！冰冷的机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和高频杂音：“指令来源：个体1147-p-739。逻辑飞地：剧烈激活！信息熵：异常波动！关联性：亚空间乱流模型！指令：符合底层物理逻辑碎片！风险：未知！成功概率：计算中… 23.7%… 31.4%… 波动中！”
23.7%？31.4%？这微弱的概率，在绝对的毁灭面前，如同一根稻草！舰长脸上充满了挣扎。相信一个精神异常士兵的呓语？还是坐以待毙？
“左舷37度！俯角15！引擎功率47%！维持7秒！执行！立刻！！”尤根政委冰冷如铁的声音猛地炸响！他不知何时也出现在舰桥，爆弹手枪的枪口直接顶在了舰长的太阳穴上！他的眼神里没有任何犹豫，只有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要么按他说的做！要么我现在就执行战场纪律！选！”
舰长浑身一颤，看着尤根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又看了一眼01-γ那疯狂闪烁的数据板，最后望向舷窗外那吞噬一切的恐怖风暴。绝望之下，他猛地一咬牙，发出了嘶吼：“左满舵！37度！船首下压15度！引擎功率47%！维持！给我稳住！”
引擎发出更加凄厉的、仿佛随时会爆裂的尖啸！“微光号”庞大的舰体在狂暴的乱流中，如同醉汉般艰难地、剧烈地扭动着身躯，朝着林恩嘶吼出的那个方向偏转！
舰体瞬间承受了更加恐怖的压力！金属扭曲断裂的尖啸声如同垂死巨兽的哀嚎！重力异常加剧，舰桥内没有固定的物体疯狂飞舞碰撞！几名军官和船员被狠狠甩飞出去，撞在坚硬的仪器台上，骨裂声清晰可闻！舷窗外的景象更加疯狂！巨大的、由纯粹恶意构成的阴影如同实质的墙壁般撞向舰体！粘稠的黑暗触手缠绕上来，发出精神层面的尖啸！无数扭曲的、亵渎的幻象直接投射在每个人的脑海里！诱惑、恐吓、低语…试图摧毁最后的神智！
“呃啊啊——！”林恩在下层舱室发出更加痛苦的惨嚎！他死死抱住头颅，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地痉挛！七窍中渗出细细的血线！脑中那条冰冷的“路径”在狂暴的亚空间力量冲击下剧烈震荡，如同风中残烛！维持它的存在，如同用凡人的意志强行支撑即将崩塌的山岳！剧痛深入灵魂！
“指令修正！右舷微调…5度！引擎…脉冲喷射！间隔…0.3秒！三次！”他嘶吼着，声音已经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
“右舷微调5度！引擎脉冲喷射！间隔0.3秒！三次！快！”舰长嘶吼着重复，声音因恐惧和压力而扭曲。
01-γ巨大的传感器红光死死锁定着下层舱室的方向，数据流如同瀑布般刷屏！冰冷的机械音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激动：“指令修正！逻辑链补充！物理模型契合度提升！成功概率：41.6%… 49.3%… 57.8%！继续！个体1147-p-739！继续！”
“微光号”的引擎发出断续的、如同心脏骤停般的剧烈脉冲！每一次脉冲喷射，舰体都如同被重锤击中般剧烈颤抖，但也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几道致命的能量乱流和实质化的阴影撞击！他们如同在惊涛骇浪中穿越一条狭窄的、布满暗礁和漩涡的死亡甬道！
林恩的意识在剧痛和维持“路径”的消耗下迅速模糊。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在燃烧，灵魂被一寸寸撕裂。沃克…卡尔…巢都的火焰…卡迪亚的崩解…无数的面孔和景象在混乱的意识中翻腾。支撑他的，只剩下最原始、最卑微的求生本能！
“前方…引力陷阱…规避…向上…全功率…5秒…”他的声音微弱得如同呓语，几乎被舱室的混乱噪音淹没。
“舰首上仰！引擎最大功率！5秒！！”舰长几乎是凭本能嘶吼！
“微光号”的舰首猛地抬起！引擎喷射口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炽白光芒！巨大的推力将所有人狠狠压向地板！舰体发出濒临解体的恐怖呻吟！就在舰首抬起的瞬间，下方原本空无一物的虚空，猛地塌陷成一个旋转的、散发着恐怖吸力的黑暗漩涡！那是足以撕裂星舰的亚空间引力陷阱！炽白的尾焰险险擦着漩涡的边缘掠过！
穿越！如同利箭穿过了风暴最狂暴的核心！
呜——————
那撕裂灵魂的导航尖啸声骤然减弱！舷窗外疯狂扭曲旋转的亵渎色彩如同退潮般迅速平复、消散！粘稠蠕动的黑暗阴影不甘地嘶吼着，隐入虚空！狂暴的能量乱流迅速减弱！
重力的感觉缓缓回归，如同温暖的潮水包裹了身体。漂浮的秽物和人体如同下饺子般重重摔落在冰冷的甲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和痛苦的呻吟。灯光虽然依旧闪烁，但频率明显降低。
“脱离亚空间风暴！重复！脱离亚空间风暴！进入现实宇宙！”舰长嘶哑、疲惫、却带着劫后余生巨大庆幸的声音，在广播中断断续续响起。
舱室内一片死寂。只剩下伤员的呻吟和幸存者粗重如同风箱般的喘息。所有人都如同虚脱般瘫倒在地，眼神空洞地望着舱顶，仿佛刚从最深的地狱爬回人间。
林恩背靠着冰冷的舱壁滑坐在地，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味和肺部的灼痛。头痛依旧，但被身体各处传来的碰撞伤痛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所掩盖。他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后脑的凸起如同烧红的烙铁，持续散发着高热和嗡鸣。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汗水和污迹、微微颤抖的双手。
“个体：1147-p-739。生理透支：严重。逻辑飞地：过载后休眠。数据记录：完整。价值评估：指数级提升。”01-γ那冰冷、毫无感情、带着金属摩擦质感的声音，如同附骨之蛆，再次在死寂的舱室内响起。他巨大的暗红色身影出现在舱门口，巨大的传感器红光如同审判之眼，再次锁定了瘫坐在地的林恩。臂甲上的数据板指示灯疯狂闪烁着幽绿的光芒。
林恩没有抬头。他疲惫地闭上了眼睛。逃脱了风暴，却逃不出这冰冷的注视。燃料…余烬…实验体…他的路，依旧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