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穿过峡谷,发出呜呜的尖啸,卷起地面的浮尘和枯叶,打在脸上,冰冷而粗粝。峡谷深处,两侧风化严重的陡峭岩壁投下浓重的阴影,如同巨兽咧开的咽喉。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一种无形的肃杀。
孙逊伏在一块半人高的风化岩后,身体紧贴着冰冷粗糙的石面,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他微微探出头,目光如同鹰隼,死死锁定着峡谷入口处那片被稀疏灌木半遮掩的空地。时迁的情报如同烙印般刻在脑子里:两个哨探,一个时辰一换,路径固定,此刻,正是他们该出现的时候。
他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峡谷入口最狭窄处,雷横如同一尊嵌入大地的铁塔,矗立在拒马阵之后。他半蹲着,身体重心压得极低,粗壮的臂膀死死抵住身前那排斜插进泥土的、削尖的木棍末端。木棍由柱子等七八个青壮咬牙支撑着,棍尖斜指前方,在昏暗中闪烁着微弱的寒光。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紧张和决绝,手臂的旧伤因为用力而隐隐作痛,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在冰冷的空气里迅速冷却。雷横环眼圆睁,凶光内敛,如同蓄势待发的猛虎,死死盯着峡谷入口的方向。他腰间的环首刀并未出鞘,但那股沉凝如山、不动如渊的气势,便是最坚固的屏障。
在孙逊左侧,一片嶙峋的乱石堆后,史进如同蛰伏的猎豹。他仅存的右手紧握着那柄豁口的短刀,刀身紧贴着小臂,反射着岩石缝隙透下的微光。他吊着的左臂用布带紧紧固定在身侧,脸色因伤痛和兴奋而微微泛红,豹眼中燃烧着压抑不住的嗜血战意。他身后,柱子等几个挑选出来、相对健壮、眼神凶狠的青壮,也伏低了身体,手中紧握着简陋的木矛或石斧,呼吸粗重,如同即将扑向猎物的狼群。史进的目光,越过岩石的缝隙,同样死死锁住峡谷入口,只等孙逊的信号。
而在孙逊右侧稍高的一个缓坡上,阿秀带着几个臂力尚可的妇人和半大少年,紧张地守着一堆拳头大小的石块和几根临时削尖、形似标枪的粗壮树枝。她们脸色苍白,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身体微微颤抖。这是孙逊安排的“投石队”,她们的任务,是用原始的“火力”制造混乱和杀伤。阿秀紧紧抿着嘴唇,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但握着石块的指节却异常用力,她身边的小豆子被一个妇人死死抱在怀里,捂住了嘴。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每一息都像被拉长。冰冷的岩石硌得人生疼,汗水浸湿了后背,又在寒风中变得冰凉。柱子支撑木棍的手臂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一个青壮的牙齿因为紧张而咯咯作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雷横猛地回头,环眼中凶光一闪,那青壮吓得立刻死死咬住嘴唇,脸上血色尽褪。
就在这时!
峡谷入口的灌木丛,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紧接着,两个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鬼魅,一前一后,不紧不慢地踱了出来。
来了!
孙逊的心脏猛地一缩,全身肌肉瞬间绷紧!
两个土匪哨探。正如时迁所描述,一个高瘦,如同竹竿,眼神锐利如鹰,腰挎一柄环首刀,步伐轻捷。另一个矮壮敦实,满脸横肉,扛着一柄沉重的砍柴斧,走路带着一股蛮横的劲头。两人显然对这片区域熟稔至极,神态放松,一边走一边低声交谈着什么,不时发出几声粗鄙的笑声,目光警惕地扫视着两侧岩壁和前方的峡谷深处,却并未过多留意入口处这片相对开阔、看似毫无遮蔽的乱石地——那里,正是雷横拒马阵和孙逊伏兵的位置!
距离在迅速拉近。三十步…二十步…十步!
高瘦哨探似乎察觉到了一丝异样,或许是那过于死寂的气氛,或许是柱子等人粗重压抑的呼吸,他锐利的目光猛地扫向雷横等人藏身的乱石堆方向,脚步微顿。
不能再等了!
“哐!!!”
一声刺耳、短促、如同破锣般的巨响,骤然撕裂了峡谷的死寂!
是孙逊!他猛地抓起脚边一根用藤蔓拴着的、半截锈蚀的破犁铧片,用尽全力,狠狠敲击在身下那块巨大的、中空的岩石上!声音怪异、突兀,带着一种金属摩擦岩石的刺耳噪音,瞬间传遍整个峡谷!
“敌袭——!”高瘦哨探反应极快,脸色骤变,嘶声厉吼,同时猛地拔刀!
但就在他拔刀的同时,雷横如同蛰伏已久的巨兽,发出了震天的咆哮:“顶——住!!!”
“顶住!!!”柱子等人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嘶吼,将所有的恐惧和力量都灌注在抵住木棍的双臂上!
拒马阵动了!
不是向前冲锋,而是如同一个整体,在雷横的带领下,猛地向前踏出一步!那排斜插的、削尖的木棍,如同骤然张开的獠牙,带着沉闷的脚步声和柱子等人压抑的咆哮,狠狠撞向刚刚冲到近前的两个土匪哨探!目标,直指那个因拔刀而动作稍缓的高瘦哨探!
这突如其来的、由静到动的猛烈撞击,完全超出了两个哨探的预料!他们预想过埋伏,预想过冷箭,却从未想过会有一群人推着一排尖锐的木棍如同战车般撞过来!
“砰!!”
高瘦哨探的刀只拔出一半,整个人就被数根尖锐的木棍狠狠撞中胸腹!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嚎,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向后倒飞,重重摔在地上,口中鲜血狂喷!那柄只拔出一半的环首刀也脱手飞出!
“杀——!!!”
几乎在拒马阵撞出的同一瞬间,史进如同出闸的猛虎,从侧翼的乱石堆后狂飙而出!他仅存的右手紧握短刀,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目标,正是那个被眼前变故惊得有些发懵的矮壮斧手!
矮壮斧手反应也算迅速,惊怒交加之下,狂吼一声,抡起沉重的砍柴斧,带着呼啸的风声,朝着扑来的史进当头劈下!势大力沉,足以开碑裂石!
史进眼中凶光爆闪,竟不闪不避!在斧刃临头的瞬间,他身体猛地向下一矮,如同灵猫般从斧影下贴着地面滑了过去!同时,右手的短刀化作一道毒蛇般的寒光,自下而上,狠狠撩向斧手的腋下空门!那里,只有一层薄薄的皮甲!
“噗嗤!”
刀锋入肉的声音清晰可闻!伴随着矮壮斧手凄厉到变调的惨嚎!史进的短刀几乎齐根没入他的腋窝!鲜血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
“给老子死!”史进咆哮着,手腕猛地一绞!矮壮斧手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砍柴斧脱手坠地,他捂着鲜血狂涌的腋窝,踉跄后退,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和剧痛!
“砸!!!”
孙逊的嘶吼如同第二道命令,在峡谷中炸响!
右侧缓坡上,阿秀和几个妇人早已紧张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听到这声命令,几乎是闭着眼睛,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石块朝着峡谷入口处狠狠砸了下去!石块呼啸着落下,虽然准头奇差,大部分砸在地上或岩壁上,激起一片碎石尘土,但其中一块碗口大的石头,不偏不倚,正砸在刚刚挣扎着想要爬起的高瘦哨探腿上!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高瘦哨探发出一声更加凄厉的惨叫,抱着明显变形的腿在地上疯狂翻滚!
混乱!彻底的混乱!
拒马阵前,柱子等人死死顶住木棍,大口喘息,刚才那一下撞击几乎耗尽了他们的力气。雷横如同磐石般守在阵前,环首刀已然出鞘半尺,寒光凛冽,警惕地扫视着峡谷入口外的黑暗,防备可能的援兵。
史进一刀重创矮壮斧手后,并未恋战,如同鬼魅般迅速后退,重新隐入乱石堆的阴影。矮壮斧手倒在血泊中,发出嗬嗬的倒气声,眼看是不活了。
而那个被石头砸断了腿的高瘦哨探,还在泥地里翻滚哀嚎,声音凄厉绝望。
战斗爆发得快,结束得更快!兔起鹘落,不过几个呼吸之间!
峡谷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伤者垂死的呻吟、和石块滚落的余音。
柱子等人看着眼前血腥的场面,看着地上两具(或即将成为两具)土匪的尸体,眼中充满了震惊和后怕,随即又被一种劫后余生的狂喜和难以言喻的亢奋所取代!他们…他们赢了?!他们这群流民,竟然真的干掉了两个凶悍的土匪哨探?!
“柱子!带两个人!快!搜身!刀!衣服!鞋子!所有有用的东西!快!”孙逊急促的命令声将众人从短暂的呆滞中惊醒。他指着地上的尸体,语速飞快,“雷横兄弟!警戒入口!史进!带人盯住那个断腿的!别让他叫唤!”
命令一条条发出,清晰而冷酷。柱子等人立刻扑向尸体,动作带着恐惧的颤抖,却也充满了对“战利品”的狂热渴望。他们粗暴地扒下土匪身上的皮甲(虽然简陋)、衣服、鞋子,解下他们腰间的刀鞘和仅剩的一点零碎。柱子更是迫不及待地捡起了高瘦哨探掉落的环首刀,入手沉重冰凉,刀锋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寒芒,让他激动得浑身发抖!
史进走到那个断腿哀嚎的高瘦哨探面前,用沾血的短刀刀面,狠狠拍在他脸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闭嘴!再嚎一声,老子现在就剐了你!”
冰冷的刀锋和史进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让高瘦哨探的惨嚎瞬间变成了压抑的、充满恐惧的呜咽,身体筛糠般抖动着。
孙逊快步走到柱子等人搜刮出的战利品前。两柄环首刀(一柄是史进之前用的豁口刀,一柄是缴获的)、一柄沉重的砍柴斧、两件还算完整的皮背心、两双厚实的皮靴、一个装了几枚劣质铜钱和一块火石的破皮囊、还有一点干硬的、不知是什么的肉干碎屑。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柱子等人兴奋又带着贪婪的脸,最后落在柱子手中那柄新缴获的、明显更精良的环首刀上。
“柱子!”孙逊点名。
“在!大哥!”柱子激动地应道,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刀。
“刚才拒马阵,你顶在最前,挡住第一撞,当为首功!”孙逊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这柄刀,归你了!”
柱子一愣,随即巨大的狂喜涌上心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谢…谢大哥!!”他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紧紧握住那冰冷的刀柄,仿佛握住了无上的力量!
孙逊的目光扫过其他几个同样顶在拒马阵前的青壮:“你们几个,奋勇当先,亦有功劳!这两件皮甲,归你们!穿上!”
“谢大哥!!”那几个青壮也激动得满脸通红,手忙脚乱地套上皮背心,虽然破旧,但在这冰冷的荒野里,无异于多了一条命!
孙逊拿起那柄沉重的砍柴斧,掂量了一下,目光投向史进:“史兄弟!”
史进闻声回头。
“此斧沉重,你单手不便。但此战你突袭斩敌,勇猛无双,当得利器!”孙逊将斧头抛给史进身边一个身材最为魁梧、刚才跟着史进冲出、眼神凶狠的青壮,“你!拿好它!以后,你就是史进兄弟的持斧亲卫!”
那魁梧青壮接过沉甸甸的斧头,愣了一下,随即眼中爆发出狂热的忠诚,对着史进和孙逊猛地一低头:“谢大哥!谢史头领!俺王铁牛这条命,以后就是大哥和史头领的!”
最后,孙逊拿起那两双厚实的皮靴,走到雷横身边。雷横依旧警惕地注视着峡谷外,但耳朵显然听着这边的动静。
“雷横兄弟,”孙逊将皮靴递过去,“你坐镇中军,稳如磐石,拒敌于外,功不可没。此靴,你换上。”
雷横低头看着那双沾着泥污和血迹、却厚实保暖的皮靴,又看看自己脚上那双早已磨破、露出脚趾的草鞋。他沉默了几秒,伸手接过,沉声道:“谢大哥。”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但握着刀柄的手,似乎更稳了几分。
至于那点可怜的铜钱、火石和肉干碎屑,孙逊看都没看:“其余零碎,柱子收好,充公。”他目光扫过那些没有分配到武器的青壮、妇人,以及阿秀等人,声音冷硬,“今日之战,乃‘孙字营’首战!有功必赏!有过必罚!今日赏的,是刀!是甲!是命!想要?下次,拿命去搏!拿功劳来换!”
这番话,如同冰冷的铁锤,砸在那些没有得到战利品的人心上。羡慕、嫉妒、不甘…种种情绪交织,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点燃的、名为“渴望”的火焰!柱子等人抚摸着新得的刀甲靴,如同抚摸珍宝,腰杆挺得笔直,看向孙逊的目光充满了狂热和敬畏!阿秀和投石队的妇人少年们,看着那些闪亮的武器和厚实的皮甲,眼神也变得复杂起来。
孙逊不再理会众人,他走到那个被史进控制着、断了一条腿、吓得瑟瑟发抖的高瘦哨探面前,蹲下身。他的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
“想活命吗?”孙逊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哨探耳中。
那哨探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疯狂点头,涕泪横流:“想!想!好汉饶命!饶命啊!”
“好。”孙逊点点头,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捡起你的刀,”他指了指不远处那柄被柱子等人嫌弃、豁了口的短刀,“滚回你们的山寨去。告诉你们寨主…”
孙逊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如同地狱寒风般的残酷和嚣张:
“就说‘孙字营’孙逊孙大哥,借他粮仓一用!识相的,乖乖把粮食、盐巴、腊肉,都给老子送到南边二十里外的野猪林!否则…”孙逊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近乎残忍的笑意,目光扫过地上矮壮斧手那血肉模糊的尸体和哨探自己断掉的腿,“否则,老子就亲自带人踏平他的鸟寨!把他和他寨子里那些杂碎,统统剁碎了喂狗!一个不留!”
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哨探的耳朵里!那刻意营造的凶残和狂妄,配合着眼前血腥的场景,瞬间摧毁了哨探最后一点心理防线!他吓得魂飞魄散,裤裆瞬间湿透,一股骚臭味弥漫开来。
“听…听明白了!小的明白!明白!”哨探磕头如捣蒜。
“滚!”孙逊厌恶地皱了下眉,站起身,一脚将那柄豁口短刀踢到他面前。
哨探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抓起短刀,甚至顾不上断腿的剧痛,用刀拄着地,拖着一条血肉模糊的断腿,发出凄厉的哀嚎,连滚带爬,如同丧家之犬般,朝着峡谷入口外,土匪山寨的方向,亡命逃去!那凄惨的背影和绝望的嚎叫,迅速消失在昏暗的荒野中。
直到那哨探的身影彻底消失,孙逊才缓缓转过身。他脸上那刻意营造的凶残和狂妄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冰冷的平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峡谷里,一片寂静。柱子等人还沉浸在获得战利品的狂喜和对孙逊“凶名”的震惊中。史进拄着新得的斧头(由王铁牛扛着),看着哨探消失的方向,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雷横默默换上了厚实的皮靴,感受着脚底的暖意,环眼中的目光更加沉凝。
孙逊的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收拾东西,立刻离开!目标——野猪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