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终于在天亮前小了些,但并未停歇。灰蒙蒙的天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在黑风寨这片泥泞、血腥、死气沉沉的营地上。空气依旧湿冷得刺骨,混杂着浓烈的血腥、泥土和伤口腐败的恶臭,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头。
伤兵营里弥漫着绝望的寂静。史进躺在湿冷的草铺上,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胸膛的起伏变得异常艰难。那可怕的伤口暴露在浑浊的晨光下,肿胀的紫黑色边缘如同腐烂的树皮,黄绿色的脓液混合着丝丝缕缕的血水,依旧在缓慢地、顽固地渗出。几条白色的蛆虫在脓血的缝隙里微微蠕动,昭示着生命正被一点点蚕食。他的嘴唇干裂灰败,偶尔从喉咙深处溢出几声意义不明的呓语,如同风中残烛的最后摇曳。
二丫小小的身体蜷缩在旁边的草堆里,裹着一条同样湿冷的破毯子。她双目紧闭,小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冻得发紫。额头上被雷横简单包扎过的伤口渗出的血迹已经干涸发黑。她浑身冰冷,小小的身体在昏迷中仍不时地剧烈抽搐一下,发出低低的、梦魇般的呻吟。昨夜雨夜的坠崖和冰冷的溪水,几乎抽干了她最后一点生气。那个在绝望中挣扎着采药、在冰冷溪水中拼命求生的小小身影,此刻只剩下一片令人揪心的脆弱。
雷横靠坐在伤兵营入口的一根柱子旁,像一尊被雨水泡透、布满裂痕的石像。他胸前的伤口因为昨夜镇压暴动时的剧烈动作,包扎的布条早已被血水和泥浆浸透,紧紧贴在皮肉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口,带来阵阵撕裂般的剧痛,让他古铜色的脸颊肌肉不时地抽搐。他闭着眼,但紧锁的眉头和额角暴起的青筋,都显示着他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更深的是一种无力感——昨夜他能一刀劈了抢粮的贼,却劈不开这该死的伤病,劈不散这笼罩营寨的死亡阴云。他只能在这里,守着史进和二丫,用残存的力气和凶戾的眼神,震慑着可能靠近的任何不轨之徒。
杜迁的身影在营寨各处穿梭,脚步沉重。他指挥着还能动弹的人清理昨夜粮仓暴动和寨墙坍塌的狼藉。王疤瘌那分成两半的残尸被草席裹着拖走了,地上的血迹被泥浆覆盖,但那股浓烈的血腥味却如同附骨之疽,久久不散。倒塌的寨墙段,木料断裂,土石松垮,像一个巨大的、咧开的伤口,在灰蒙蒙的晨光中显得格外狰狞。修复?谈何容易!疲惫和绝望写在每一个忙碌的士卒脸上。
张青躺在离史进不远的一个角落,身上盖着破毯子,却挡不住那阵阵袭来的寒意。他高烧未退,脸颊烧得通红,嘴唇干裂起皮。意识似乎游离在清醒与混沌之间,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模糊不清的呓语:
“……火……火油……不够了……快添……添……”
“贺彪……狗贼……杀……杀光……”
“……粮……粮食……不能丢……不能……”
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焦虑和恐惧,仿佛还陷在昨夜那场可怕的暴动和粮仓的危机里。完好的那只眼睛偶尔睁开,也是浑浊一片,映不出任何清晰的人影。
时迁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孙逊身后,瘦小的身影裹在一件同样湿透的破袄里,嘴唇冻得发青。他压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他带回来的消息本身:
“哥哥……西边……樊瑞那边,动静更大了。”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逃过去的野狼峪崽子添油加醋,姓樊的似乎真信了咱们寨子富得流油,又损兵折将……他手下那个叫项充的,已经在嚷嚷着要带人来‘替贺彪兄弟报仇’,顺便‘借点粮草’了。”
“还有……”时迁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被毒蛇盯上的寒意,“那伙骑手……我跟着泥印子追出去一段,虽然雨大冲掉不少,但方向……确实是奔着下邳城去的!错不了,就是徐州陈登的人!他们看得太仔细了,哥哥……咱们寨子的位置,防御的薄弱点,他们怕是都记下了!”
芒砀山的虎视眈眈,徐州豪强的冰冷窥探!内忧未平,外患已至!如同两把淬毒的匕首,一左一右,抵在了“孙字营”这艘刚刚经历风暴、千疮百孔的破船咽喉!
孙逊站在伤兵营门口,背对着所有人。他的身影在灰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挺拔,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绝。左肩的箭伤在湿冷中隐隐作痛,但远不及心头的冰冷和沉重。他听着身后史进艰难的呼吸,二丫痛苦的呻吟,张青混乱的呓语,雷横压抑的喘息,还有时迁带来的、那令人窒息的坏消息。
药!没有药!史进在腐烂!二丫在冰冷中凋零!张青在燃烧!雷横在硬撑!粮食在消耗!寨墙在坍塌!强敌在磨刀霍霍!
所有的一切,都在将他推向悬崖的边缘。这黑风寨,如同一个巨大的、正在缓慢沉没的泥潭,挣扎得越久,陷得越深!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沉重得如同灌了铅。雨丝依旧细密,冰冷地抽打在脸上。营地里一片死寂,只有风雨声和伤者压抑的呻吟,构成一曲绝望的挽歌。
孙逊缓缓抬起头,望向东南方那片被群山和雨幕阻隔的天空。灰蒙蒙的,看不到一丝阳光。五月初一……就是今天!那每月一次的召唤,是唯一的变数,是这无边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可……真的有用吗?会来谁?一个能征善战的将军?在这缺医少药、粮草匮乏、强敌环伺的绝境里,再来一个能打的,或许能延缓寨破人亡的时间,但能解决这致命的伤病吗?能变出救命的药材吗?
希望渺茫得如同这雨幕中的微光。
但,除了抓住这渺茫的希望,他还能做什么?坐以待毙吗?
不!绝不!
一股近乎疯狂的决绝,如同冰冷的火焰,在孙逊的心底猛地燃起!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要赌!赌那冥冥中的系统!赌那一线生机!
他猛地转身,动作牵扯到肩伤,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但他毫不在意。他的目光扫过奄奄一息的史进,扫过昏迷不醒的二丫,扫过呓语不断的张青,扫过倚柱喘息、眼神依旧凶戾却难掩疲惫的雷横,扫过一脸忧色的杜迁和惊魂未定的时迁。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紧握的拳头上。那手上,似乎还残留着史进伤口脓血的粘腻感,残留着二丫冰冷小手的触感,残留着昨夜泥水与鲜血混合的腥气。
他需要力量!需要能打破这绝望死局的力量!需要救命的药!需要能对抗伤病的奇迹!
“杜迁!”孙逊的声音如同两块生铁摩擦,嘶哑而冰冷。
“在!”杜迁立刻挺直腰板。
“守好寨子!看好所有人!在我回来之前,任何人不得靠近伤兵营!尤其是粮仓,再出纰漏,提头来见!”孙逊的目光锐利如刀,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是!”杜迁沉声应诺,虎目中闪过一丝凛然。
孙逊不再多言,他大步走向史进的草铺。俯身,毫不犹豫地一把抓起史进胸前那被脓血和蛆虫浸透、散发着恶臭的肮脏绷带!那粘腻、冰冷、带着死亡气息的触感瞬间包裹了他的手指!
他紧紧攥着那团污秽,仿佛攥着史进正在流逝的生命,攥着自己所有的希望和绝望!然后,他不再看任何人,猛地转身,大步冲出了伤兵营那低矮的门,一头扎进了外面依旧飘洒的冰冷雨幕之中!
“哥哥!”雷横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被杜迁一把按住。
孙逊的身影在细密的雨帘中奔跑,脚步踏在泥泞的地面上,溅起浑浊的水花。他跑向寨子中央那片相对空旷、昨夜被雨水冲刷过的泥地。雨水瞬间将他从头到脚浇透,刺骨的寒意袭来,却无法熄灭他心中那团孤注一掷的火焰!
他跑到空地中央,猛地停下脚步。雨水顺着他刚硬的脸颊不断流淌。他深吸一口冰冷潮湿的空气,胸腔里如同塞满了浸水的棉絮。
“系统!”孙逊在心中发出无声的、近乎咆哮的呐喊!他将手中那团沾满史进脓血和蛆虫的肮脏绷带,高高举起,直指灰暗压抑的天空!仿佛在向那不可知的存在献祭,又像是在进行一场绝望的控诉!
“给我——药——!给我——能救命的——人——!!!”
他的吼声在风雨中炸开,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悲怆和不顾一切的疯狂!那团污秽的绷带在雨中显得格外刺目!
就在他吼声落下的瞬间——
嗡——!
一种奇异的、低沉的嗡鸣,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又像是直接在每个人的脑海中震荡!整个黑风寨的地面,似乎都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紧接着,一道极其耀眼的、纯粹的蓝色光柱,毫无征兆地、如同撕裂天幕的神剑,骤然从孙逊头顶上方那片灰暗的雨云中垂直贯下!瞬间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
那光芒如此强烈,如此纯粹,以至于瞬间驱散了周围的灰暗雨幕!冰冷的雨水在接触到这蓝光的瞬间,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蒸发、推开,形成一个直径数丈的、干燥的圆形区域!
整个黑风寨,在这一刻陷入了绝对的死寂!连风雨声似乎都被隔绝!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杜迁、雷横、时迁,甚至一些在远处清理废墟的士卒——全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目瞪口呆地看着这超乎想象的神迹!
雷横的独眼瞪得滚圆,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杜迁古铜色的脸上写满了极度的震撼!时迁的小眼睛几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在那令人无法直视的、纯粹而浩瀚的蓝色光柱中心,一个身影,正由模糊的光影急速地凝聚、清晰!
那是一个身穿洗得发白、浆得笔挺的青色布衫的中年男子。他身形并不高大,甚至有些清瘦,面容平和,带着一种常年与药草打交道而浸润出的书卷气和沉稳。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背上那个硕大的、样式古朴的藤编药箱,药箱的边角已经被磨得发亮,显然跟随主人经历了漫长的岁月。
他的眼神清澈而专注,仿佛能穿透一切虚妄,直抵本质。在他身影完全凝实的刹那,他似乎微微蹙了一下眉头,不是因为环境的突然改变,而是因为他敏锐无比的嗅觉,已经清晰地捕捉到了空气中那股浓烈到化不开的血腥味、泥腥味,以及……伤口高度腐败所散发出的、令人心悸的恶臭!
蓝光缓缓收敛、消散,如同它出现时一样突兀。
风雨声重新灌入耳中。
那个青衫男子,背着巨大的药箱,稳稳地站在了孙逊面前几步之遥的泥地上。雨水在他周围落下,却神奇地避开了他周身一尺的范围,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屏障。
他平静的目光扫过浑身湿透、眼神如同受伤孤狼般死死盯着他的孙逊,扫过他手中那团滴着脓血的肮脏绷带,没有惊讶,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
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沉稳,穿透了雨幕,直接落入孙逊的耳中,也落入了所有屏息凝神的人心中。那声音仿佛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却又冰冷地直指残酷的现实:
“伤者几何?创口深浅?”
“可有利刃?沸水烈酒?”
“敢观刮骨者留,余者退!”
三句话,如同三道冰冷的清泉,瞬间浇灭了孙逊心中那团绝望的疯狂火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颤栗的狂喜!
神医!是神医!
安道全!
孙逊握着那团污秽绷带的手,因为激动而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看着眼前这个气质沉静如渊的青衫男子,看着他那双仿佛能洞察生死的眼睛,喉咙里如同堵了什么东西,千言万语只化作一个带着血沫的嘶哑声音:
“安……安神医……快!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