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最后一缕天光被奔涌的运河水吞没。然而,邺城西门外,运河两岸,却亮起了万家灯火!
不是军营冰冷的篝火,不是豪门奢靡的宫灯,是千家万户寻常百姓窗棂里透出的、最朴实温暖的油灯光芒!一盏,两盏,十盏,百盏,千盏……如同天上的星河倒倾,洒落在蜿蜒的运河两岸,在幽暗的河面上投下无数条跳动的金色光带。灯光映照着新修的河堤,映照着停泊的漕船,映照着黑压压、望不到尽头的人潮。
风依旧冷,带着河水的湿气,吹在人脸上刀割似的。可这寒意,却被眼前这无边无际的灯火、鼎沸的人声、蒸腾的食物香气冲得七零八落!
运河两岸,临时支起的无数简陋灶台正冒着腾腾白气!大铁锅里翻滚着浑浊却香气扑鼻的杂粮粥,混着新麦的清香、野菜的微涩、还有一点点少得可怜的油腥气。妇人们围着灶台忙碌,脸上被火光映得红扑扑的,呵斥着在腿边乱窜、眼巴巴等着第一口热食的孩童。汉子们则搬来一筐筐新蒸好的、热气腾腾的杂粮窝头、麦饼,粗粝,却饱含着粮食最本真的踏实感。更有些手巧的妇人,将省下的细粮混着野菜,包成一个个拳头大的粗粝饺子,丢进翻滚的汤锅里,引来一片欢呼。
没有山珍海味,没有玉液琼浆。只有粗糙的杂粮粥,硬邦邦的窝头,混着野菜的麦饼,还有那浑浊的、带着土腥味的杂粮酒。可这,却是河北道历经战火饥馑后,迎来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丰收宴!是数万张能填饱的肚皮,是活下去的希望,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仁政”!
孙逊没有坐在高高在上的主位。他卸了玄甲,只穿着一身半旧的藏青棉袍,混在人群里。朱武、裴宣、鲁智深、林冲、武松、索超、杨志、阮小二、张顺……几乎所有的兄弟,都散落在喧嚣的人潮中,如同水滴汇入大海。他们或帮着分粥递饼,或与相识的民夫拍肩大笑,或沉默地接过农人递来的粗陶酒碗,一饮而尽。
孙逊走到一处围满了人的粥棚前。负责分粥的是个头发花白、满脸深刻皱纹的老农,正佝偻着腰,用一只破旧的木勺,颤巍巍地从滚烫的大锅里舀起一勺浓稠的杂粮粥,倒进一个孩子高高举起的破碗里。那孩子小脸冻得通红,眼睛却亮得惊人,捧着热粥,小心翼翼地吹着气,脸上是纯粹的、巨大的满足。
老农舀完粥,直起腰,捶了捶酸痛的后背。他一抬头,正好对上走到近前的孙逊的目光。
老农浑浊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有感激,有敬畏,似乎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埋的惶恐。他布满老茧、沾着粥渍的手下意识地在破旧的棉袄上擦了擦,随即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转身从旁边一个盖着干净白布的柳条筐里,摸索出一个用新鲜麦秆小心垫着的、还冒着丝丝热气的麦饼。
那麦饼烤得金黄,表面带着诱人的焦痕,散发着纯粹的新麦香气。老农双手捧着这块饼,如同捧着最珍贵的宝物,颤巍巍地递到孙逊面前。他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脸上的皱纹却如同刀刻般深刻,嘴唇哆嗦着,声音嘶哑而卑微:
“将军…将军…吃…吃口仁政粮吧…自家地里新麦磨的面…头一锅烙的饼…干净…热乎…” 他递饼的手,因为激动和某种深藏的恐惧而剧烈地颤抖着,枯瘦的手腕处,半旧的棉袄袖口微微滑落,露出了一小块模糊的、青黑色的刺青痕迹——那是一个早已被岁月磨蚀了大半、却依稀可辨的、属于袁氏家兵的烙印!
周围的喧嚣似乎在这一刻静止了。无数道目光聚焦过来,带着好奇、期盼、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孙逊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块刺青的痕迹,没有停留。他看向老农那双浑浊、卑微、却又带着最后一点倔强期盼的眼睛,又看向他手中那块散发着朴实麦香的饼。
胸口的玉佩,传来一阵温润平和的暖流,如同冬日里揣着的一块暖玉,熨帖着心口。
孙逊没有去接那块饼。
他反而从旁边一个亲兵捧着的酒坛里,拿过一只粗陶大碗。碗边粗糙,甚至还有几个豁口。他亲手抱起酒坛,将浑浊的、带着土腥气的杂粮酒,缓缓倒入碗中,直至满溢。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孙逊将这满满一碗杂粮酒,稳稳地递到了老农那双依旧捧着麦饼、剧烈颤抖的手边。
“老丈。”孙逊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平静力量,“同饮此杯。”
“同饮此杯,前尘尽消。”
“这运河的水,这田里的粮,这邺城的灯……才是我们共有的家。”
老农彻底呆住了!他看着递到面前的酒碗,又看看孙逊那双平静无波、却仿佛能包容一切的眼睛,再看看自己手腕上那露出的刺青痕迹……巨大的冲击让他浑浊的双眼瞬间蒙上了一层水雾!捧着麦饼的手抖得更加厉害,几乎要拿捏不住。
“将军…使君…”老农的嘴唇哆嗦着,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一声带着哭腔的哽咽。他猛地放下麦饼,用那双布满老茧、沾着泥土和粥渍的手,颤抖着接过了那只粗陶大碗。冰冷的碗壁和温热的酒液,透过掌心传来,烫得他灵魂都在战栗!
他不再犹豫,不再恐惧,用尽全身力气,将那碗浑浊的酒液高高举起!浑浊的酒水在灯火映照下,泛着琥珀般的光泽。
“敬…敬使君!敬…敬咱们…自己的家!”老农嘶哑着嗓子,用尽力气吼了出来,声音带着哭腔,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吼完,他仰起头,将那碗辛辣苦涩的杂粮酒,咕咚咕咚,如同吞咽着新生的希望般,狠狠灌了下去!酒水顺着他的嘴角、脖颈流淌,混着滚烫的泪水。
“敬使君!敬咱们自己的家!”
“干了!”
“喝!”
周围的百姓、民夫、军卒,被这情景彻底点燃!无数只粗糙的、沾着泥污的手,举起了盛满杂粮酒的粗陶碗、木瓢、甚至葫芦!浑浊的酒液在灯火下荡漾!欢呼声、大笑声、碰杯声响成一片!如同欢乐的海洋,淹没了运河两岸!
孙逊也端起一碗酒,对着老农,对着眼前这沸腾的万家灯火,对着这奔流不息的运河,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灼烧着喉咙,却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脚踏实地的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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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欢腾的海洋边缘,靠近码头栈桥的阴影里。
一个穿着破旧单衣、瘦骨嶙峋的小男孩蜷缩在冰冷的河堤石阶上。他发着高烧,小脸通红,嘴唇干裂起皮,身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发出微弱的、如同幼猫般的呻吟。他的母亲,一个同样瘦弱的妇人,正无助地抱着他,用自己单薄的身体为他挡着寒风,泪水无声地滑落。
孙逊的身影穿过喧闹的人群,走到了这对母子身边。他蹲下身,看着那烧得迷迷糊糊的孩子。
妇人认出孙逊,惊恐地想要抱着孩子下跪,却被孙逊抬手制止。
孙逊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温暖干燥的掌心,轻轻覆在男孩滚烫的额头上。
嗡——
他胸口的玉佩,那枚金色的“仁”字,骤然亮起!一道极其微弱、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温暖如初阳的金色光晕,顺着他的掌心,悄然流淌进男孩的额头。
奇迹发生了!
男孩滚烫的额头,那骇人的热度,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退!紧皱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急促而痛苦的呼吸也变得平稳悠长。不过几个呼吸间,那抹病态的红晕便从脸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安稳的睡意。他甚至无意识地往母亲温暖的怀里缩了缩,发出了一声舒服的呓语。
妇人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颤抖着手摸了摸儿子冰凉下来的额头,又猛地抬头看向孙逊,泪水如同决堤般汹涌而出!她抱着孩子,对着孙逊,重重地磕下头去,额头撞在冰冷的石阶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口中语无伦次地念着:“神仙…活神仙…谢谢活神仙…”
孙逊收回手,胸口的玉佩温润依旧,光芒收敛。他扶起妇人,声音温和:“孩子没事了。去喝碗热粥吧。”
妇人千恩万谢,抱着熟睡的孩子,一步三回头地融入了温暖的人潮。
【心枷已破,星魂同辉。】
冰冷的提示音在孙逊灵魂深处响起,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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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渐深,运河上的风更冷了,带着刺骨的湿气。
喧嚣的盛宴已近尾声。吃饱喝足的人们带着满足的笑容,三三两两地散去,汇入运河两岸那如同星河般绵延的万家灯火之中。灶台的火光渐渐熄灭,只剩下余烬散发着微弱的红光和袅袅青烟。空气中残留着杂粮粥的香气、麦饼的焦香和淡淡的酒味。
孙逊婉拒了朱武等人相送,独自一人,踏着清冷的月色,登上了邺城西门的城楼。
城楼高耸,寒风凛冽,吹得他藏青色的棉袍猎猎作响。城下,运河如同一条黑色的巨蟒,蜿蜒在辽阔的冀北平原之上。河面上,千盏渔火如同散落的星辰,随着波涛轻轻摇曳,倒映着两岸那连绵不绝、温暖跳动的万家灯火。更远处,是沉睡在黑暗中的、广袤无垠的田野。寒风卷过枯草,发出低沉的呜咽。
胸口的玉佩,传来温润如初阳的暖意,再无半分冰冷与躁动。
孙逊静静地站着,望着眼前这片被灯火点亮的土地,望着那条承载着希望奔流的运河,望着远方沉寂的、孕育着无数未知的黑暗原野。白日里所有的喧嚣、欢腾、烟火气,如同潮水般退去,只余下这城楼之上的孤寂与辽阔。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胸前玉佩的位置。那温润的触感,如同这寒夜里唯一真实的暖源。
怀中,有什么东西轻轻滑落出来。
不是冰冷的虎符,不是染血的密信,甚至不是那枚象征权力的玉佩。
是半块没舍得吃的、烤得金黄、带着焦痕的新麦饼。是老农献上的那块“仁政粮”。
麦饼落在冰冷的城砖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在清冷的月光下,散发着朴素而温暖的光泽。
孙逊低下头,看着脚下那半块麦饼。又抬起头,望向城下运河两岸那如同星河般璀璨、象征着千家万户安稳炊烟的灯火长河,望向远方那片在黑暗中沉默、却孕育着无限可能的广袤平原。
心中那最后一丝沉郁的、如同枷锁般禁锢了他太久的戾气与孤绝,在这城楼凛冽的寒风里,在这万家灯火的暖意中,在这半块麦饼的朴实香气里,终于如同冰雪般彻底消融、散去。
一种前所未有的、澄澈明净的平静,如同这深冬清冷的月光,洒满了他的心房。
他负手而立,玄色的身影在城楼高耸的雉堞间显得格外孤峭。寒风卷起他的衣袂,猎猎作响。他望着这灯火人间,望着这无垠的夜色,深深吸了一口凛冽却无比清新的空气,又缓缓吐出。那口郁结了太久太久的浊气,仿佛也随着这悠长的呼吸,彻底消散在凛冽的寒风里。
原来…枷锁…是自缚。
孙逊的嘴角,缓缓地、缓缓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细微、却无比真实的弧度。那弧度里,有释然,有明悟,也有对这脚下土地、对这万千灯火、对这奔腾运河、对这沉沉睡去却又蕴藏着无限生机的广阔原野…最深沉的眷恋与责任。
风雪停息处,冀北平原千灯如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