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榜悬天,余晖未散。灵湖蒸腾的水汽氤氲着新生灵稻的清香,与湖畔孩童清脆的笑声、石婴刻字时石片刮擦泥土的沙沙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劫后余生特有的、宁静而充满烟火气的喧嚣。石婴刻下的“满分答案在人间”七个歪扭大字,在白惊鸿补上最后一笔后,在夕阳余晖中如同一种无声的宣告,浸润着泥土的微腥和某种执拗的生命力。
白泽将那卷温润厚重的金榜卷轴轻放在石婴的泥板书旁,一句“这是题目”、“这才是答案”,仿佛为这场浩劫与救赎划下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句点。他抱着沉睡的瑶光,身影融入湖畔逐渐浓郁起来的暮色与炊烟之中,像一尊归鞘的利剑,敛去了所有锋芒,只剩下守护的沉静。
喧嚣并未持续太久。补天之战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每个人的心头,短暂的狂欢过后,是更深沉的安宁。人群三三两两散去,有的去整理在战斗中毁坏的家园,有的在灵湖边清洗包扎伤口,有的则疲惫地倚靠着残留的石壁或新生的稻垛,沉沉睡去。连石婴也抱着它那块珍贵的泥板书,蜷在湖畔一块温热的石头旁,发出石头摩擦般细微的“咕噜”声。
夜幕,如同轻柔的薄纱,缓缓覆盖这片焕发新生的土地。星辰悄然亮起,倒映在平静的灵湖水面,仿佛撒落一湖碎钻。
就在这片宁谧之中——
“吱呀……”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木轴转动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湖畔的夜色里漾开。
声音来自湖畔不远处,一栋刚刚搭好骨架、甚至还未完全封顶、简陋到几乎只能称为棚子的木屋。那木屋的材料很杂,有从战场废墟中捡来的粗粝梁木,有带着新鲜树皮的枝条,甚至还掺杂着几块断裂的石板,勉强拼凑出一个方正的轮廓。棚子前,新开辟出一小片平整的土地,权作院落。
发出声音的,是那扇同样简陋、由几块木板拼凑而成、刚刚挂上去的“门”。此刻,这扇门被一只苍老、布满褶皱和褐色斑点的手,从里面缓缓推开。
一个身影佝偻着,摸索着,从门内挪了出来。
那是一位老妪。
她身上的粗布衣裙洗得发白,打着厚厚的补丁,却异常整洁。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在脑后挽成一个极小的髻。最令人心头一颤的是她的眼睛——并非紧闭,而是用一种同样洗得发白、没有任何纹饰的旧布条,一圈圈,严密地缠绕覆盖着。
一位盲眼的婆婆。
她摸索着,走到棚子门前,踮起脚,极其缓慢而郑重地将一块同样简陋的木牌,挂在了门楣一个刚刚钉好的木楔子上。
木牌显然是新削的,边缘还带着毛刺。上面没有华彩,没有雕饰,只有几道用烧焦的细树枝、一笔一划、用力刻画出的字迹。那字迹如同孩童的涂鸦,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固执与认真:
青 蚨 学 堂
四个字,端端正正。尤其是那个“蚨”字,中间一点刻得格外深,几乎要穿透薄薄的木板。
挂好木牌,盲眼老妪似乎轻轻舒了口气,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嘴角几道极深的纹路似乎微微牵动了一下。她扶着粗糙的门框,静静地“站”在简陋的学堂门口,面朝着静谧的灵湖和星空的方向,仿佛在倾听,又仿佛在等待。晚风吹拂着她洗白的衣角,缠绕眼部的布条在夜色中显得格外醒目。
夜色深沉,除了风声和水声,万籁俱寂。
然而,当第一缕晨曦刺破夜幕,给灵湖和新生稻田镀上淡金边晕时,这片宁静就被打破了。
“哇!快看!这里有个棚子!”
“学堂?青蚨学堂?是教认字的吗?”
“真的假的?不要钱吧?”
“那个婆婆……她的眼睛……”
清脆稚嫩、充满好奇的童音叽叽喳喳响起。几个胆子大、睡不着的孩童,如同被晨露唤醒的雀鸟,最先发现了湖畔这座凭空冒出来的简陋木棚和门口静立的盲眼老妪。他们围在不远处,探头探脑,脸上混杂着兴奋、好奇和一丝怯意。
盲眼老妪似乎早已“听”到了他们的靠近,那张布满岁月沟壑的脸上,平静无波。她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过身,面对着孩童声音传来的方向,用她那带着浓重乡音、缓慢而清晰的声音说道:
“念书……要交学费……”
孩童们一愣,小脸上顿时垮了下来。他们大多是穷苦人家或受灾流离的孩子,哪有钱交学费?
“我……我没钱……”
“我只有昨天捡到的半块饼……”
“婆婆,能不能……能不能用帮你干活抵学费啊?”
孩子们七嘴八舌,声音里充满了沮丧和小心翼翼的央求。
盲眼老妪缓缓地摇了摇头,动作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她伸出那只苍老的手,摊开枯瘦的掌心。
“学费……” 她的声音依旧平缓,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力量,“……一枚铜钱。”
一枚……铜钱?
孩子们面面相觑。这个要求……似乎……又不那么遥不可及?铜钱,虽然珍贵,但在灾后重建、各种东西流通起来的当下,并非完全无法企及。尤其是想到昨天悬在天空那煌煌金榜上,乞丐伯伯一枚铜板就荣登榜首的景象,铜钱在他们幼小的心灵里,似乎被赋予了某种神奇的光环。
“铜钱?我……我回去找我娘问问!”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眼睛一亮,转身就往自家临时的草棚跑去。
“我爹昨天在废墟里扒拉出几个铜子儿,我去要!” 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也撒开腿跑了。
“我……我捡破烂去!一定能换到一个!” 另一个瘦小的孩子攥了攥小拳头,转身跑向废墟方向。
不一会儿,学堂简陋的门前,就排起了一支小小的队伍。
排在第一个的,正是那个虎头虎脑的男孩。他跑得气喘吁吁,小脸涨得通红,小心翼翼地摊开手心,将一枚边缘粗糙、还沾着点泥巴、显然是从废墟里扒拉出来的旧铜钱,轻轻放在了盲眼老妪摊开的掌心。
“婆婆……给……” 他的声音带着紧张和期待。
盲眼老妪布满褶皱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捏起那枚带着泥腥味的铜钱。她的指尖在铜钱边缘缓慢地摩挲着,仿佛在感受着上面的每一道刻痕、每一处磨损。她那被布条覆盖的眼部下方,松弛的皮肤似乎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然后,她将铜钱收拢进掌心,另一只手,则从怀里摸索着,取出了一样东西。
那不是书册。
而是一块由新翻泥土自然板结、被某种力量粗略削平的泥板!泥板边缘还带着不规则的弧度,散发着湿润的泥土气息。上面,是几道歪歪扭扭、深刻有力的刻痕,组成了几个简单却让男孩瞬间瞪大眼睛的字——
石、叔、蹦、跳
正是石婴刻下的那七个字的一部分!
“这是你的书。” 盲眼老妪的声音依旧平缓无波,将泥板递向男孩的方向。
男孩又惊又喜,还有些茫然,双手在衣襟上使劲擦了擦,才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块还带着微凉湿意的泥板书。他认不全上面的字,只觉得那几个字刻得真用力,像石头一样。
“进去吧。” 老妪微微侧身,让开了门。
男孩捧着珍贵的泥板书,懵懂地走进了那简陋得几乎四面透风的棚子。棚内更加简陋,只有几张同样粗糙的矮木桩充当凳子,中间一块稍大的石板算是书案。
紧接着,是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她紧张地递上了一枚稍微干净些、显然是家里珍藏的铜钱。老妪同样摩挲片刻,收下,然后递出的泥板书上刻的是:差、评、有、用
小女孩接过,小脸上满是认真,也走了进去。
那个瘦小的孩子最后跑来,他喘着粗气,小手里紧紧攥着一枚刚从废墟里翻找出来、还带着铁锈味的破铁片,一脸沮丧:“婆婆……我……我没找到铜钱……这个……这个行吗?它也能买东西……”
盲眼老妪“望”着他手中的铁片方向,沉默了几息。就在孩子以为要被拒绝,小脸快要哭出来时,老妪缓缓摊开的手,却是向着旁边空地一指:“去……把外面的杂草……拔干净。”
孩子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巨大的惊喜,用力点头:“嗯!” 飞快地跑开去拔草了。在他努力劳作的时候,老妪摸索着,在一块新的、还带着湿气的泥板上,刻下了歪扭的:泥、腿、有、力
当孩子满头大汗地回来,接过那块刻着他“劳作”价值的泥板书时,小脸上绽放出无比自豪的光芒。
越来越多的孩童被吸引过来,或用一枚铜钱,或用一点力所能及的劳作(替婆婆挑水、捡拾细柴、平整学堂门前的小路),都换取到了一块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教材”。这些教材内容极其简单,有些是石婴泥板书上的字拆分重组(如“人间烟火”、“青蚨还钱”),有些是孩子们在补天之战中亲眼所见所闻(如“铜板发光”、“花苞托人”、“冰棺裂缝”),甚至有些就是孩子们的名字(如“虎子”、“小丫”、“石娃”)……都被盲眼老妪以惊人的记忆力和感知,用焦黑的树枝,在湿泥板上刻录下来。
简陋的棚子里,很快坐满了捧着各自泥板书、神情专注而新奇的小小身影。没有桌椅,他们就席地而坐;没有笔墨,他们就伸出小手指,在泥板上顺着刻痕一遍遍描摹。
盲眼老妪坐在棚子最前面一块相对平整的石头上。她没有讲解经义,没有教授功法,只是静静地“听”着。听着孩童们咿咿呀呀、认真而磕巴地诵读着自己泥板上的文字,听着小手指划过泥土时发出的细微沙沙声。
“……石……叔……蹦……跳……” 虎头虎脑的男孩念得最大声。
“……差……评……有……用……” 羊角辫女孩念得很认真。
“……铜……板……发……光……” 一个孩子念到兴起,还举起手中的泥板比划了一下。
“……花……苞……托……人……像……我娘……托……我……” 一个瘦弱的孩子小声念着,眼圈有点红。
稚嫩的童音汇聚在一起,在这简陋的棚子里回荡,如同初春最细碎却最执着的溪流,冲刷着昨日的灰暗。棚子外,灵湖波光粼粼,新生稻田翠色流淌,远处的炊烟袅袅升起。
阳光透过棚顶的缝隙,形成几道光柱,落在一张张小脸上,映照着那份纯粹的专注与好奇。那些泥板书上歪扭的字迹,在孩子们的诵读和指尖的摩挲下,仿佛被赋予了生命,散发出淡淡的、温润的土黄色光晕。
就在这温馨宁静的晨读时刻,变故骤生!
嗡——!
一道极其突兀、带着浓重不满与凌厉剑气的流光,如同撕裂帛锦般划破清晨的宁静,轰然落在简陋的学堂门前!
尘埃四溅,强劲的气流冲得学堂的棚子一阵剧烈摇晃,顶上简陋的草盖簌簌作响。
光芒散去,显露出三道身影。正是昨日在金榜下被铜板狠狠奚落过的三大仙门长老——天枢阁大长老、玉衡宗长老、开阳府长老!只是今日,他们身边还多了一个身着玄色劲装、背负长剑、面容冷峻、眼神倨傲的青年修士。青年修士的胸口,绣着一枚小小的、却锋芒毕露的银色小剑徽记,气息凌厉,赫然是一位修为不弱的年轻剑修,看其姿态,俨然是三大长老请来的“打手”或助威之人。
天枢阁大长老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目光如电,扫过简陋的棚子,扫过里面捧着泥板、满脸惊惶望过来的孩童,最后死死盯住端坐石上、面色平静无波的盲眼老妪,厉声喝道:
“妖言惑众!蛊惑童蒙!你这妖婆,在此开设这等荒谬不堪的所谓‘学堂’,意欲何为?!” 他声音灌注了灵力,如同闷雷在学堂内外炸响,震得一些孩子脸色发白,手中的泥板都差点掉落。
“哼!” 玉衡宗长老上前一步,指着那些刻着“石叔蹦跳”、“铜板发光”等字的泥板,语气充满鄙夷和怒意,“刻录此等乡野俚语、荒诞不经之事为教材,简直是对学问的亵渎!更遑论竟收取……收取一枚铜钱?!” 他气得胡子都在抖,“此等行径,与那市井讹诈何异?简直是仙道之耻!速速将这妖婆拿下,捣毁此等惑乱根基的魔窟!”
开阳府长老没说话,但看向老妪的眼神冰冷如刀,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他身边那负剑青年更是冷哼一声,指尖微抬,一缕锋锐无匹的剑气已然凝聚,锁定了棚内的盲眼老妪,随时可能发出雷霆一击!强大的威压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小小的学堂,孩童们吓得噤若寒蝉,瑟瑟发抖。
冲突爆发得如此突然,如此蛮横!那些还在田间地头、湖岸边忙碌的大人们被惊动,纷纷朝这边望来,脸上露出惊怒之色,却慑于那青年剑修身上散发出的强大剑压和三大长老的威势,一时间竟不敢上前。
棚内,盲眼老妪面对着足以将普通人压垮的灵压和杀意,依旧端坐不动。她布满褶皱的脸上,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没有泛起。缠绕着布条的面容,平静得如同无波的古井。仿佛那些足以削金断玉的凌厉目光和杀意,不过是拂过她衣角的微风。
她只是缓缓地抬起了那只枯瘦的手,没有指向气势汹汹的长老和剑修,而是指向了学堂角落——那个被孩子们围在中间,正抱着自己刻着“满分答案在人间”泥板书、仿佛对门外危险毫无所觉的石婴。
“他的……书……” 老妪的声音依旧平缓,带着浓重的乡音,在令人窒息的威压中清晰响起,“……你们……看过了吗?”
她的手指,并非指向石婴怀里的泥板,而是指向石婴本身。那意思再明白不过——这本泥板书,连同它“作者”的经历与存在,本身就是对这“荒诞”最好的驳斥!
“荒谬!” 负剑青年首先被这种无视激怒,他感觉受到了莫大的羞辱,指尖凝聚的剑气嗡鸣一声,就要爆发!天枢阁大长老更是怒不可遏:“妖婆!休要顾左右而言他!拿下!”
眼看剑气即将喷薄而出,惨剧就要发生!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带着难以言喻穿透力的……翻页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靠窗而坐、被吓得眼泪汪汪的小女孩,手中的泥板书不小心脱手掉落在地。泥板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但就在它翻动的瞬间——
嗡!
一道微弱的、却无比纯净的、带着淡淡焚灼气息的青色光芒,骤然从泥板上刻着的“差评”二字上——迸发出来!
那光芒极其微弱,如同风中烛火,却在它亮起的刹那,那青年剑修指尖凝聚的、凌厉无匹的剑气,竟如同遇到了烈阳的冰雪,发出“滋滋”的轻响,瞬间扭曲、崩散、湮灭无踪!
青年剑修如遭雷击,闷哼一声,脸色骤然一白,踉跄后退半步,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骇然!他凝聚的剑气竟被一道微弱的光芒瞬间消融?!这怎么可能?!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三大长老也瞬间瞳孔骤缩!
那是什么光?!
那气息……竟然隐隐让他们体内的灵力都感到一丝灼痛和不安?!
盲眼老妪似乎“看”到了那瞬间亮起又熄灭的青光,她那被布条覆盖的眼部下方,松弛的皮肤似乎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她没有理会惊骇的众人,而是缓缓转“头”,对着那被吓哭的小女孩的方向,用她那平缓的声音说道:
“书……掉了……捡起来……”
小女孩抽噎着,怯生生地弯腰捡起自己的泥板书。她捧在手里,下意识地,又带着点委屈,再次小声地、磕磕巴巴地念了起来:
“……差……评……有……用……”
嗡!
随着她稚嫩声音的念诵,泥板上那“差评”二字,再次亮起了微弱的青光!这一次,光芒似乎比刚才稍稍稳定了一丝!一股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针对“错误”与“不合理”的排斥和灼净之力,如同涟漪般从泥板扩散开来!
这涟漪扫过那青年剑修,他再次闷哼一声,体内灵力竟不由自主地微微一滞,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燎了一下!扫过三大长老,他们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压抑感从心底升起,仿佛自己堂堂仙门长老站在这里指责,本身就是一件极其“错误”的事情!
盲眼老妪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是对着棚内所有孩童:
“念……”
“念出声来……”
孩子们被眼前神奇的一幕驱散了部分恐惧,又看到那个凶巴巴的坏人被一道光就击退了,盲婆婆又如此镇定,胆子渐渐大了起来。在虎头虎脑的男孩带头下,他们重新捧起自己的泥板书,开始小声地、试探着、断断续续地念诵起来:
“……石……叔……蹦……跳……石叔……开心……”
“……铜……板……发……光……榜……首……”
“……花……苞……托……人……像……娘……”
“……泥……腿……有……力……拔草……勤……”
“……满……分……答……案……在……人……间……”
越来越多的声音加入,孩童们的诵读声从最初的怯懦、断断续续,渐渐变得连贯、清晰,甚至带上了一点小小的自豪和韵律感。
随着他们的念诵,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他们手中那些原本平平无奇、散发着温润土黄色光晕的泥板书上,所刻下的每一个字,都开始亮起微弱的、纯净的青光!
念“差评”,差评二字青光明亮!
念“铜板”,铜板二字光芒如金!
念“石叔蹦跳”,字字生光,带着顽石的坚韧!
念“花苞托人”,光芒柔和,带着守护的温暖!
念“泥腿有力”,光芒质朴,带着劳作的汗水气息!
念“满分答案在人间”,每一个字都绽放出最纯粹的、仿佛汇聚了人间烟火本真的光芒!
无数道或强或弱、色彩各异却都带着纯净本源气息的光芒,从那些歪歪扭扭的刻痕中绽放出来!整个简陋的棚子,瞬间被这此起彼伏、由孩童诵读声激发的文字之光所照亮!仿佛一颗颗微小却执着的星辰在闪耀!
这些光芒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温暖、纯净、充满了生机与守护意志的光幕,如同最坚实的屏障,笼罩着整个学堂!那青年剑修释放出的凌厉剑压,在这片由无数微弱光芒组成的屏障面前,如同投入熔炉的冰锥,嗤嗤作响,被不断消融、压制,根本无法侵入棚内分毫!
“这……这是……愿力?!众生愿力化形?!”
“不可能!一群无知孩童,捧着几块烂泥板,怎么可能引动如此纯粹的愿力之光?!”
“那些字……那些字有问题!那光芒的气息……是……是净世青焰?!虽然极其微弱,但绝对是同源!”
三大长老彻底惊呆了,脸上写满了惊骇和难以置信!他们看着那被无数文字微光守护的简陋学堂,看着那些神情专注、毫无杂念地诵读着手中“教材”的孩童,看着端坐其中、面色平静的盲眼老妪……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强烈的危机感涌上心头!
他们赖以傲视的修为、高高在上的地位、根深蒂固的认知,在这由“一枚铜钱”引来的、由“荒诞泥板书”激发的、由“无知孩童”汇聚而成的纯净光芒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有些可笑!
青年剑修的脸色更是难看至极,他数次催动剑气,却都如同石沉大海,被那看似微弱实则坚韧无比的文字光幕轻易消融。他感觉自己的剑心都受到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冲击,一股烦躁和憋屈感让他几乎吐血。
“岂有此理!” 天枢阁大长老又惊又怒,猛地踏前一步,身上爆发出磅礴的灵压,显然是打算亲自出手,以雷霆之势将这“邪祟”之地彻底抹去!
就在这冲突即将升级的刹那——
“呱!吵死了!还让不让龙睡觉了?!”
一个带着浓浓睡意、暴躁无比、仿佛刚刚被强行从美梦中拖出来的稚嫩声音,毫无征兆地、在每一个人的脑海里——炸响!
声音的来源,并非棚内,而是……散落在学堂角落、被孩子们当做垫脚石或倚靠物的几块不起眼的——冰棺碎片!
确切地说,是其中一块相对平整、内部仿佛冻结着一缕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熔金色流光的碎片!
随着这声暴躁的龙吟(虽然是稚嫩版的),那块冰棺碎片猛地一震!碎片表面,那缕沉睡的熔金光斑如同被点燃的火星,骤然爆发出刺目的金光!
紧接着,令所有人目瞪口呆的一幕发生了!
那些被孩童们捧在手中、正在发光诵读的泥板书上,每一个亮起的文字,都猛地射出一道极其纤细、却凝练无比的光芒!这些光芒如同受到召唤的百川归海,瞬间跨越空间,精准无比地汇入了那块爆发出金光的冰棺碎片之中!
轰!
碎片上的金光暴涨!一道袖珍却凝练无比、威严凛然的金色龙影,猛地从碎片中挣脱而出!龙影虽小,却鳞爪飞扬,神骏非凡,它似乎还有些迷糊,盘旋在碎片上空,用小爪子(虚影)揉了揉并不存在的眼睛,然后瞪着一双熔金般的眸子,凶巴巴地扫视全场!
“哪个不长眼的敢打扰本大爷睡……嗯?” 小金龙的目光瞬间锁定了气势汹汹、灵力鼓荡的天枢阁大长老,还有他旁边那个一脸憋屈、剑气吞吐的负剑青年。
小金龙的龙须瞬间翘了起来,熔金的眸子里燃烧起熊熊怒火:“又是你们这几个老梆子?!昨天没被铜板骂够是吧?今天还敢跑这来撒野?!还带个拎小破剑的?” 它的小爪子一指那负剑青年,语气充满了鄙夷,“就这点剑气?连给大爷我剔牙缝都不够!昨天那铜板骂得真对,你们就是欠……差评!”
最后两个字,小金龙几乎是咆哮出来的!
嗡——!
随着它“差评”二字出口,一股无形无质、却带着龙魂威压和强烈否定意志的奇异波动,如同无形的浪潮,轰然扫过三大长老和那青年剑修!
天枢阁大长老浑身巨震,鼓荡的灵力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瞬间溃散!一股强烈的、仿佛自己所作所为完全是“错误”的认知冲击,伴随着灵魂层面的灼痛感,让他闷哼一声,脸色瞬间煞白!
玉衡宗和开阳府长老更是不堪,踉跄后退,体内灵力乱窜,道心剧烈震荡,眼神涣散!
那青年剑修更是首当其冲,他凝聚的剑意在这龙魂“差评”的冲击下如同脆弱的琉璃般寸寸碎裂!他“哇”地喷出一口鲜血,气息瞬间萎靡下去,惊骇欲绝地看着空中那只有巴掌大小、却威势凛然的金龙虚影,如同见了鬼魅!
“万……万劫?!”
“是那条龙?!它……它没死?!”
“怎么可能?!它明明……”
三大长老失声惊呼,声音都变了调!恐惧瞬间淹没了愤怒!他们认出来了!这气息,这语调,分明是昨天在金榜上把他们骂得狗血淋头的那条毒舌龙的残魂!它竟然在这冰棺碎片中复苏了?!还被这群孩子……用泥板书给……唤醒了?!
“呸!大爷我命硬着呢!” 小金龙——万劫的残魂虚影得意洋洋地在空中盘了个圈,然后鄙夷地甩了甩尾巴,“看什么看?还不快滚!再敢打扰本大爷消化星力、打扰孩子们念书,信不信我再给你们一个‘差评套餐’,包你们神魂酥爽三天三夜?!”
那“差评套餐”四个字,带着浓浓的恶意和灵魂层面的威胁,让三大长老和那青年剑修齐齐打了个寒颤!昨天那铜板的嘲讽只是让他们丢脸,这龙魂的“差评”可是实打实能伤到他们根本的!
天枢阁大长老脸色青白交加,嘴唇哆嗦着,最终狠狠一跺脚,连场面话都顾不上说,转身化作一道狼狈的流光,瞬间消失在天际!玉衡宗和开阳府长老更是如蒙大赦,紧随其后,跑得比来时快十倍!那负剑青年捂着胸口,怨毒又恐惧地看了一眼空中的小金龙和棚内平静的盲眼老妪,也挣扎着御起一道暗淡的剑光,歪歪扭扭地飞走了。
强敌如冰雪消融,狼狈退去。
棚内,孩子们看着那突然冒出来、把坏人骂跑的金色小龙,先是目瞪口呆,随即爆发出巨大的欢呼!
“哇!龙!是金色的龙!”
“好厉害!把坏蛋骂跑啦!”
“它刚才说差评!跟我的书上一样!”
“龙大人!龙大人!”
万劫的残魂虚影在空中享受了一下孩子们崇拜(在他看来)的目光,得意地扭了扭身子,刚想再说两句骚话巩固一下自己的威严形象——
“困死了……星力还没消化完呢……这群小崽子念得倒挺带劲……” 它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虽然是虚影),熔金的眸子扫过棚内一个个捧着发光泥板书、小脸兴奋通红的孩童,又瞥了一眼端坐如石、仿佛一切都与她无关的盲眼老妪,最后目光落在了角落抱着泥板书、似乎还在“咕噜”的石婴身上。
“啧,石头脑袋刻的字……火候还差得远呢……” 它小声嘀咕了一句,似乎是嫌弃,但语气却没那么暴躁了。金色的龙影不再盘旋,而是化作一道流光,重新投入了那块冰棺碎片之中。碎片上的金光缓缓内敛,只剩下内部那缕熔金流光似乎……稍微壮大、凝实了那么一丝丝?碎片本身也变得更加温润剔透。
棚内重新安静下来。孩子们经历了最初的惊吓和兴奋,此刻更加专注地捧着手中发光的泥板书,更加大声、更加认真地诵读起来。这一次,他们的声音里充满了底气,那泥板上的文字光芒似乎也变得更加明亮、稳定。
盲眼老妪依旧端坐不动,仿佛刚才那场风波只是幻梦一场。她那被布条覆盖的脸,朝着万劫残魂消失的冰棺碎片方向“望”了望,又缓缓转向窗外,朝向灵湖的方向。
阳光正好,透过棚顶的缝隙,暖暖地洒在她洗得发白的旧衣上。灵湖波光粼粼,湖畔那株在琉璃青莲消失后留下的、散发着清冷月华的冰晶圆月,正安静地悬浮在湖心之上,如同大地的心脏,无声地滋养着这片新生之地。
距离学堂不远的一处高坡上,不知何时,静静伫立着两道身影。
正是白泽和……已经苏醒过来,脸色依旧苍白、气息虚弱、被白泽半扶着的瑶光。
瑶光清冷的眸子,透过稀疏的竹篱,静静地望着棚内那由无数微光文字组成的、温暖而坚韧的光幕,听着那此起彼伏、充满了生机与希望的稚嫩诵读声。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端坐中央、如同磐石般平静的盲眼老妪身上。
“……是她……” 瑶光的声音很轻,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却异常肯定。
白泽沉默地点点头,环抱着她的手臂微微收紧。他的目光深邃,似乎穿透了时空,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在某个破败的小镇街角,一个同样穿着洗得发白旧衣、眼睛缠着布条的婆婆,用一碗浑浊却温暖的米粥,换走了当时还是个流浪乞儿、饿得快要昏死的少年手中,一枚冰凉而珍贵的铜板……
那是他最初理解的……交易?或者说,是比交易更早一步的……“信”?
他缓缓抬起手,掌心光芒一闪,一枚通体温润、流转着淡淡青光的半枚铜钱浮现出来——正是那半枚青蚨钱。钱身上的裂痕处,青光流转,带着奇异的因果律动。
就在这时,那端坐学堂内的盲眼老妪,仿佛心有所感,被布条覆盖的面容,极其缓慢而精准地,转向了白泽和瑶光所在的高坡方向。
她依旧沉默,只是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对着那个方向,点了点头。
随即,她收回“目光”,面向棚内诵读的孩童,那只枯瘦的手,再次从怀里摸索着,取出了另一块新的、湿润的泥板。
焦黑的树枝尖端落下,在柔软的泥板上,刻下新的、歪歪扭扭却力透“泥”背的字迹:
青 蚨 飞 去 复 飞 来
一 枚 铜 钱 信 为 阶
刻完,她将这块新的泥板,轻轻放在了身前。
学堂的诵读声依旧,如同涓涓细流,带着新生的文字之光,汇入这片被补好的蓝天之下,成为那名为“人间”的、永恒歌谣中,最清澈、也最执着的音符。
高坡上,白泽看着掌心半枚青蚨钱,又看看远处学堂内那块新刻下的泥板书。他的另一只手,轻轻覆盖在瑶光微凉的手背上。
远处,断壁方向,一道孤峭的身影无声地望向学堂。白惊鸿摊开手掌,那半枚温润的青蚨钱在阳光下流转着青光,钱身上的裂痕似乎又淡去了一丝。他灰白的眸子,倒映着那简陋棚子,倒映着棚内的微光与诵读,最终,那抹极其罕见的、带着温度的弧度,再次在他冷硬的唇角边,缓缓浮现。
青蚨学堂的炊烟,混合着灵稻的清香和孩童的读书声,袅袅升起,融入了这片劫后重生的、蔚蓝如洗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