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去周家为周奶奶针灸的日子。林晚像往常一样，仔细准备好药箱，确认银针消毒妥当，又带上了两包自己配的安神助眠的药茶，这才出门。
站岗的士兵似乎早已熟悉了她的面孔，核查身份后便利落地放行。周家小楼依旧安静地矗立在院落深处，透着一种不容打扰的威严与沉静。
是周母亲自开的门。她是一位气质雍容、保养得宜的中年女子，穿着简约而考究的家居服，见到林晚，脸上露出得体的微笑：“林医生来了，快请进。妈一直在念叨你呢。”
“周夫人您好。”林晚微微颔首，礼貌地问候。
“叫阿姨就好，别那么见外。”周母侧身让她进来，语气温和，“今天真是麻烦你了，老太太这几天睡眠又有点不安稳，正好你来看看。”
“这是我应该做的。”林晚轻声应道，换了拖鞋，跟着周母走向周奶奶的房间。
周奶奶正靠在窗边的躺椅上听收音机里的京剧，见到林晚，立刻喜笑颜开，关掉了收音机：“晚晚来啦！快过来坐。我呀，就盼着你来，跟你说说话，浑身都舒坦。”
“奶奶好。”林晚放下药箱，坐到她身边，自然地执起她的手腕诊脉，“听说您最近睡得不太好？”
“人老了，觉就轻，有点动静就醒。”周奶奶拍拍她的手，“不过你上次留的那个药茶挺好，喝了能睡踏实几个钟头。”
林晚仔细诊了脉，又询问了些细节，温言道：“冬天气燥，容易心烦影响睡眠。我一会儿再帮您调整一下药茶的方子。现在我先给您针灸，安神定志。”
治疗的过程安静而舒缓。银针细微地刺入穴位，周奶奶舒适地闭着眼，呼吸逐渐绵长。周母轻轻进来过一次，放下一杯温水给林晚，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阳光透过窗纱，落在老人安详的睡颜和林晚专注的侧脸上，时间仿佛都慢了下来。
治疗结束，林晚轻轻起针，收拾好东西，周奶奶也悠悠转醒。
“哎哟，真舒服，感觉骨头缝里都松快了。”周奶奶活动了一下肩膀，满面红光，“晚晚，你这手艺真是没得说。”
“您觉得舒服就好。”林晚微笑道。
这时，周母又走了进来，笑道：“妈，林医生忙完了？正好，厨房饭快好了。林医生，今天说什么也得留下来吃顿便饭，每次都让你匆匆忙忙地走，我们心里都过意不去。”
林晚闻言，下意识地想要推拒：“阿姨，不用麻烦了，我……”
“不麻烦不麻烦！”周奶奶立刻接话，拉着林晚的手不放，“就是添双筷子的事儿。你都帮我这老太婆这么大忙了，吃顿饭还不应该？今天家里就我和聿深妈妈，聿深他爸出差了，没外人，你别拘束。”
“是啊，林医生，别客气了。”周母也真诚地劝道，“尝尝家里厨师的手艺，也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
两位长辈的热情真挚而恰到好处，并没有给林带来太大的压力。她看着周奶奶期待的眼神，再想到周聿深似乎并不在家（周奶奶的话暗示了这一点），那份潜藏的不安稍稍褪去。一直拒绝长辈的好意，反而显得自己过于别扭和失礼。她沉吟片刻，终于轻轻点了点头：“那就……打扰阿姨和奶奶了。”
“这就对了嘛！”周奶奶顿时眉开眼笑。
周母也笑道：“那好，你们先聊着，我去看看汤好了没。”说着便转身去了厨房。
林晚陪着周奶奶在客厅说话，主要是听奶奶讲些周聿深小时候的趣事和军区大院里的琐闻。老人家的叙述带着温暖的回忆和淡淡的骄傲，林晚安静地听着，偶尔微笑回应，心里那根紧绷的弦也不知不觉放松了些。
大约半小时后，周母过来招呼她们去餐厅用餐。
餐厅布置得典雅温馨，餐桌上已经摆好了几样精致的家常菜，香气四溢。周母安排林晚坐在周奶奶旁边，自己则在对面坐下。
刚坐下，还没动筷子，门口忽然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紧接着是沉稳的脚步声。
林晚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下意识地朝客厅方向望去。
只见周聿深穿着一身挺括的常服，肩上还带着一丝秋日的凉意，正从玄关处走来。他似乎也没料到家里有客人，目光扫过餐厅，在看到林晚时，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快的讶异，随即恢复成一贯的平静无波。
“奶奶，妈。”他开口打招呼，声音低沉如常，目光转向林晚，微微颔首，“林医生。”
“聿深回来了？正好，快洗手吃饭。”周奶奶高兴地招呼，“今天晚晚留下来吃饭，咱们家可热闹了。”
周母也笑道：“还以为你晚上有安排不回来了呢。快去洗手。”
周聿深应了一声，目光再次若有似无地掠过林晚微微低垂的侧脸，转身去了洗手间。
林晚放在膝上的手微微蜷缩了一下。他回来了。虽然周奶奶和周母的态度自然亲切，但他一出现，那个夜晚他强势的身影和话语瞬间又浮现在脑海，连同这几日那些无声的“守护”，让她刚刚放松的心情又泛起细微的波澜。她努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专注地看着眼前的碗筷。
周聿深很快回来，脱下了外套，只穿着军衬，更显得肩宽腰窄。他自然地在林晚对面的位置坐下，正好是周母的旁边。
“林医生别客气，就当在自己家一样。”周母拿起公筷，先给林晚夹了一块清蒸鱼，“尝尝这个，今天刚送来的鲜鱼。”
“谢谢阿姨。”林晚轻声道谢。
“晚晚，多吃点，你看你太瘦了。”周奶奶也忙着给她夹菜。
周聿深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拿起碗盛汤，先递给周奶奶，然后是母亲，最后，他盛了第三碗，手臂越过小半个餐桌，稳稳地放在了林晚面前。
他的动作自然流畅，没有任何刻意，仿佛只是基本的待客礼仪。碗底与桌面接触，发出轻微的一声“磕”。
林晚正小口吃着鱼肉，见状微微一怔，抬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他神色如常，已经收回手，开始给自己盛饭，仿佛刚才那个举动再寻常不过。
“……谢谢。”她低声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周聿深几不可察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饭桌上的话题主要是周奶奶和周母在引导，问了些林晚医馆的情况，关心她母亲的身体，也聊些养生和天气。周聿深大部分时间沉默地用餐，吃得很快，但姿态并不粗鲁，带着军人特有的利落。他只是偶尔在母亲或奶奶问话时简短应答一两句，目光很少刻意投向林晚，的存在感却无比强烈。
林晚吃得有些心不在焉，她能感觉到对面那道目光即使没有直接落在她身上，也以一种难以言喻的方式笼罩着她。她小心地避免与他对视，回答周奶奶和周母的问话时也尽量简短得体。
席间，周母提起过几天有个朋友办的慈善晚宴，需要女伴，周奶奶立刻说：“让晚晚陪你去呀！晚晚气质好，又稳重，正好见见世面。”
林晚心里一惊，连忙婉拒：“阿姨，不行的，我……我不太适应那种场合，而且医馆也忙……”
周母倒是没强求，只是笑了笑：“也是，那种场合是挺闷的。没关系，我就是随口一说。”
这时，一直沉默的周聿深忽然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妈，那种场合不适合林医生。”他这话像是附和林晚的拒绝，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却轻易地将这个话题划上了句号。
周母看了儿子一眼，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林晚心里却因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又泛起一丝异样。他是在……帮她解围？还是单纯陈述事实？
用餐接近尾声，周聿深最先吃完，他放下筷子，对周奶奶和周母说：“奶奶，妈，我吃好了，你们慢慢用。”然后，他看向林晚，目光这次是明确地落在她脸上，语气依旧平稳克制：“林医生，慢用。”
说完，他便起身，离开了餐厅，走向了二楼书房的方向。
他的离开，让餐厅里那种无形的、微妙的紧绷感顿时消散了不少。林晚几不可察地轻轻松了口气。
又坐了一会儿，陪周奶奶和周母喝了半盏茶，林晚也起身告辞。
周母让勤务兵去叫车，周奶奶却对周聿深说：“聿深，你送送晚晚。这么晚了，她一个人回去不安全。”
林晚心里一紧，连忙拒绝：“不用麻烦了，奶奶，我出去打个车很方便的，不耽误周先生时间。”
周聿深已经站起身，拿起了桌上的车钥匙：“顺路。”他的理由依旧简短，不容拒绝。
夜风微凉，黑色的轿车平稳地行驶在通往城区的路上。车内气氛沉默而微妙。林晚坐在副驾驶座上，偏头看着窗外飞速流逝的霓虹，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
周聿深专注地开着车，侧脸线条在窗外忽明忽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冷峻。他身上淡淡的皂角清香混合着一丝烟草味，若有若无地萦绕在密闭的车厢里。
“医馆最近还好吗？”最终还是他先开了口，打破了沉默，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低沉。
林晚的心微微一跳，他果然知道那些事。她抿了抿唇，轻声道：“挺好的，谢谢周先生关心。”她停顿了一下，觉得还是应该有所表示，“之前……那些麻烦，也谢谢您。”
周聿深目光看着前方，手指轻轻敲了敲方向盘：“举手之劳。”他顿了顿，补充道，“安心做你想做的事，其他的不用担心。”
这话语里的承诺意味太重，林晚不知该如何接话。她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您不必如此的……我不需要特别的照顾。”
“我知道。”周聿深的声音很平静，“但这是我需要做的。”
他的话再次让她无言以对。他总是这样，用最简洁的话语，表达最不容置疑的决定。
车子很快到了医馆所在的巷口。林晚连忙说：“就停这里吧，里面不好掉头。”
周聿深依言缓缓将车停在路边。
“谢谢您送我回来。”林晚解开安全带，低声说道，手已经搭上了车门把手。
“林晚。”他忽然叫了她的名字，不是“林医生”。
林晚动作一顿，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回头看他。
车内灯光昏暗，他的眼眸却异常深邃，仿佛藏着万千星辰，又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牢牢锁定了她。“奶奶很喜欢你。”他说道，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几分，“她年纪大了，身体也不比从前，有你经常去陪她说说话，做治疗，她很开心。谢谢。”
他用奶奶做了借口，将他那些或许超出“报恩”范围的关注和举动，巧妙地掩盖在了孝道之下。
林晚看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些别的情绪，但他表情沉静，一如既往的难以捉摸。她只能微微颔首：“周奶奶人很好，我也很敬重她。您……不必客气。”
说完，她推开车门，像是逃离般快步走进了巷子，一次也没有回头。
周聿深没有立刻离开。他坐在车里，目光一直追随着那个纤细的身影消失在巷子深处的灯光下，他才缓缓收回视线。
他点燃了一支烟，却没有吸，只是夹在指间，任由猩红的光点在黑暗中明明灭灭。车窗降下，夜风吹散车厢内残留的她那极淡的、带着药香的气息。
他知道她仍在抗拒，仍在划清界限。但他有足够的耐心和策略。今晚这顿饭，是一个开始，一个让她逐渐习惯他的存在、习惯他融入她生活的开始。含蓄，但坚定；缓慢，但不可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