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巴赫驶离皇宫侧门,重新投入东京的夜色。车内空调依旧维持着宜人的温度,但空气却比来时凝重了十倍。司机仿佛感知到后座异样的沉默,将隔离板无声升起,留给两人完全私密的空间。
凛二解开西装最上方的纽扣,这个细微的动作透露出他此刻的不适——不是生理上的,而是某种精神层面的紧绷。他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宫墙剪影,那些在夜色中沉默矗立的巨石仿佛某种古老的、未完全沉睡的巨兽骨骼。
麻衣没有立刻说话。她取出随身的小化妆镜,借着窗外流动的霓虹灯光,仔细检查自己的妆容。动作很慢,像在拖延时间,也像在整理思绪。镜子里映出她紧皱的眉头,但当她放下镜子时,那张脸已经恢复了惯常的、无懈可击的平静。
车子驶过护城河桥,进入普通街道。便利店的白光、居酒屋的暖黄、红灯区的暧昧紫,各种颜色开始涌入车窗,将车内染上一层流动的、不真实的光斑。
漫长的五分钟沉默后,凛二终于开口。
声音有点干涩,像很久没说话。
“皇太子如果代表皇室说出他的想法……”他顿了顿,组织着语言,“周围的国家,甚至是美国,都不会容许他这么说。”
他说的“想法”,是刚才在和室里,皇太子用平静语气勾勒出的那个蓝图——一个以皇室为精神核心、整合神道力量、建立“新型国家安全保障体系”的构想。那套说辞里提到了“恢复国家主体性”“超越战后体制”“以传统净化现代性病灶”等危险词汇。任何一个有政治敏感度的人都能听出其中潜藏的国家主义倾向,甚至是对现行和平宪法精神的挑战。
“如果他说的代表他自己……”凛二转头看向麻衣,车窗外的红灯在他脸上投下一片短暂的血色,“我觉得很疯狂。”
麻衣没有立刻回应。她将化妆镜收进手包,金属扣发出“咔嗒”一声轻响,在安静的车厢里格外清晰。
“三战以后,”她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得像在复述一份商业报告,“各国都在面临邪祟的骚扰。中国有‘地脉紊乱’,欧洲有‘古老诅咒复苏’,美洲有‘殖民怨灵反噬’。每个国家的超凡力量体系都在疲于应付内部问题,国与国之间……”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
“……没有力气,也没有互相开战的想法。大家都在努力维持表面稳定,避免社会崩溃。这么完美的‘窗口期’,换做你是他,你也会把藏在心里几十年的念头,拿出来晾一下的。”
她说的是事实。第三次世界大战后,全球政治格局陷入一种诡异的“冷和平”——不是不想争斗,而是内部麻烦太多,无力外扩。邪祟的泛滥让传统军事力量显得笨拙,也让各国政府不得不依赖或默许魔女工会这样的跨国超凡组织维持平衡。在这种背景下,一个国家内部的政治实验,只要不触及核武、不引发大规模人道灾难,确实很难引起外部力量的全力干涉。
凛二听懂了她的潜台词。他靠回椅背,闭上眼睛,像是在消化这个事实。
“你想陪他疯?”他问,没有睁眼。
麻衣笑了出来。
不是刚才那种克制的微笑,而是真正觉得好笑的笑声,清脆,短暂,带着某种冰冷的嘲讽。
“疯的是他。”她收敛笑容,眼神变得锐利,“成功与否,都不妨碍我拿到我要的东西。佐藤家的绝对控制权,与皇室深度绑定的政治资本,还有……一个‘干净’的、听话的弟弟。”
她侧身,面对凛二,晚礼服的丝绸面料在座椅上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我父亲的身体已经是注定的祭品,青岚的仪式势在必行。在这个过程中,如果皇太子的计划能为佐藤家开辟新的上升通道,我为什么不跟?如果他的计划失败,引发政局动荡,我也可以趁乱清理掉更多障碍。稳赚不赔的生意,干嘛不做?”
她说得如此直白,如此冷酷,连凛二都感到一丝寒意。
这个女人,正在用父亲的命做赌注,用国家的未来做棋盘,计算着每一分利益。而她邀请自己入局,不是寻求盟友,而是需要一个能在关键时刻为她清扫道路、或在必要时被她推出去挡刀的“工具”。
“你呢?”麻衣反问,眼睛在流动的光影中亮得吓人,“凛二先生,警察厅刑事部长,身处这个国家暴力机器的核心位置。你是要继续当个‘模范官僚’,等着被政客用完即弃,还是……”
她没有说完,但意思明确。
车子驶过东京塔下方。那座红白相间的钢铁巨塔此刻正进行着例行的灯光秀,无数LEd灯管明灭变幻,将夜空切割成绚烂而虚幻的碎片。光透过车窗,在凛二脸上快速流转——红、蓝、绿、白,像无数种可能性在他面前展开又消失。
他睁开眼,看向窗外那座象征现代东京的塔。
然后,他也笑了。
不是社交场合那种标准笑容,而是一种更真实的、混合着自嘲、释然和某种下定决心的笑。
“谁说不是呢。”他轻声说,声音几乎被引擎的嗡鸣淹没,但麻衣听清了。
两人没有再说话。
车子继续行驶,穿过霓虹闪烁的银座,穿过灯火通明的六本木,穿过夜色深沉的高级住宅区。窗外的东京如同一个巨大的、永不停止运转的精密仪器,每个人都是其中的齿轮,被更大的力量推动着旋转,以为自己在前进,实则只是在固定的轨道上重复运动。
但今夜,车内的两个人决定——要试着跳出轨道,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瞬,哪怕可能粉身碎骨。
因为他们都看透了,在这个吃人的城市里,温顺的齿轮永远最先被磨损、被替换。只有那些敢于咬合其他齿轮、甚至试图改变传动方向的,才有可能活到最后。
麻衣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她低头查看,是一条加密信息。
“青岚阁通报:仪式准备就绪。三日后子时。”
她删除信息,没有告诉凛二具体内容,只是说:
“下周三,我需要你的人在港区待命。具体坐标和时间,我会提前六小时发给你。”
凛二点头:“我会安排心腹。”
交易达成。
共犯关系确认。
车子停在凛二的公寓楼下。司机下车,为凛二打开车门。
凛二迈出车外,夜风带着初秋的凉意扑面而来。他回身,看向车内的麻衣。
麻衣也看着他,嘴角那抹棋手的微笑再次浮现。
“晚安,凛二先生。”
“晚安,麻衣小姐。”
车门关上,迈巴赫无声滑入夜色。
凛二站在公寓楼前,抬头望了望自己那层漆黑的窗户。然后,他没有立刻进去,而是点了支烟,靠在路灯柱上,慢慢抽完。
烟雾在夜风中迅速消散,像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旦暴露就会无影无踪,但在消散前,它们确实存在过,燃烧过,留下过灼热的痕迹。
他掐灭烟头,扔进垃圾桶。
转身,走进大楼。
电梯上行时,他望着镜面般的不锈钢门,里面映出自己的脸——快四十岁,眼神疲惫但依然锐利,嘴角有长期紧绷形成的纹路,头发里隐约可见几根银丝。
“疯了。”他对着镜中的自己,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
然后,他笑了。
电梯门打开,走廊的声控灯应声亮起。
他迈步走向自己的家门,脚步比来时更加坚定。
而在驶离的迈巴赫后座上,麻衣也看着车窗上自己的倒影。那张年轻美丽的脸,在流动的城市光影中显得格外冷静,甚至冷酷。
她从手包里取出一张老照片。照片上是年幼的优马,抱着她的腰,笑得很开心。背后是佐藤家的庭院,樱花满开,父母站在远处,表情模糊。
她看了很久,然后,用打火机点燃照片一角。
火焰迅速吞噬了那张笑脸,吞噬了樱花,吞噬了模糊的父母,最终在她指尖留下一点灼痛,和一小撮灰色的灰烬。
她将灰烬撒出窗外,夜风立刻将其卷走,消散无踪。
“再见了。”她轻声说,不知是对优马,对父亲,还是对曾经的自己。
然后,她靠回座椅,闭上眼睛,开始计算下一步的落子。
东京的夜晚,依旧繁华,依旧深不可测。
而在城市的无数个角落,林关掉了监控皇宫的魔法眼,青岚抚摸着恋人日渐成形的容颜,miss杨在酒店房间的棋盘上放下了一颗黑子,玉沼在某个维度发出满足的喟叹,真由子在梦中看到了无数双眼睛,皇太子在御所深处凝视着八咫镜中自己的倒影。
所有人都在等待。
等待那个即将到来的子夜。
等待一场献祭,一场转生,一场可能改变一切的仪式。
以及,随之而来的混乱、机会、与新生。
棋局已至中盘。
落子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