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昏暗,墙根沁着夜露的凉意。秦平辉没有继续站着,而是顺着斑驳的砖墙缓缓滑坐下去,背脊抵着粗糙坚硬的墙面。
这个姿势谈不上舒适,却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脚踏实地的疲惫与安定。手机依旧贴在耳边,能听到电流细微的白噪音,以及对面……秦露希再次陷入的沉默。
这沉默不同于之前任何一次。不再是紧绷的试探,也不是汹涌情绪后的喘息,更像是一种千头万绪不知从何理起、语言系统短暂过载的空白。
秦平辉能想象出妹妹此刻的样子——或许咬着下唇,眉头紧锁,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脑海里正飞速掠过无数问题、担忧、猜测,以及那份沉甸甸的愧疚,彼此冲撞,让她一时失语。
他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待着,目光落在巷口被远处路灯拖进来的、一道斜长的光晕上,看着浮尘在里面缓慢游弋。这份耐心,是他在无数个充满变数和危机的轮回里,被迫磨炼出来的。
过了大约一两分钟,或许更久,听筒里传来秦露希轻轻吸气的声音,仿佛终于从纷乱的思绪中打捞起一个开头。
“哥,那个……” 她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点尝试性的、试图重新组织语言的迟疑,“其实刚才的沉默不是我的问题,其实是咱妈来了……”
“咱妈?”秦平辉微微一愣,“哦,知道了!”
秦平辉的声音平和却清晰地响起,截断了她刚刚起头的话。他的语气里没有不耐烦,反而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果决,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听不出来的疲惫笑意。
“话说回来,我倒是觉得铺垫得已经差不多了。” 他直接说道,目光从巷口的光晕收回,投向更深的黑暗,“你的担心,你的疑问,你的……愧疚,我都收到了。我的突然出现,我能说的和不能说的,你也大致有数了。”
他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让冰冷的砖石硌着后背的感觉更清晰些,这能帮助他集中精神。
“所以,现在,” 他的语调平稳,下达指令般清晰,却又带着家人间独有的依赖和信任,“是时候叫人来接我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不容置疑:
“最好,是你亲自来。”
这句话落下,电话那头又是一阵短暂的寂静。但这次的寂静里,惊讶迅速被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取代——那是被需要、被托付的震动,以及随之而来的、不容退缩的责任感。所有纷杂的情绪和未尽的言语,似乎都被这个具体而直接的请求暂时收纳、归位。
秦露希再开口时,声音里那些犹豫和滞涩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属于她那份特有的、一旦下定决心就异常清晰的执行力,甚至带着一点终于能“做点什么”的急切:
“定位发我。不,你共享实时位置。待在原地,别乱跑。” 她的语速快而稳定,“我马上出门。二十分钟……不,十五分钟。等我。”
“好。” 秦平辉只回了一个字,干脆利落。他挂断电话,将定位分享出去,然后向后彻底靠实墙壁,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气。
仰望头顶被狭窄巷道切割出的一线深蓝色夜空,几颗疏星淡淡亮着。身体依旧疲惫,心中依旧压着沉重的秘密和未卜的前路,但某种紧绷的弦,却稍稍松了一些。
接下来,就不是他一个人面对了。至少这回家的第一段路,会有妹妹来接。
半个小时后,巷口的光晕被一道急匆匆的身影切破。
秦露希就站在那里,微微喘着气,发丝被夜风吹得有些凌乱,贴在泛红的颊边。她身上套着一件略显宽大的浅灰色针织外套,手里还攥着车钥匙,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她的目光几乎是瞬间就锁定了巷子深处那个靠着墙坐着的、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
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没有放慢脚步,她几乎是朝着那个身影小跑过去,高跟鞋在寂静的巷子里敲出略显慌乱的笃笃声。然后在距离秦平辉还有两三步时,借着那股冲劲,整个人向前一倾——
不是简单的拥抱,而是带着全部重量、仿佛要确认存在般的、结结实实的“扑”。
秦平辉在她动的一瞬间就已经本能地调整了姿势,张开手臂。女孩温热的身体带着夜风的微凉和奔跑后的气息撞进怀里,冲击力让他背脊抵着墙闷哼了一声,但手臂却稳稳地、有力地环住了她。
他甚至下意识地,用一个几乎是托举的姿势,用手掌承住了她的屁股,手掌托在她腿侧,像小时候无数次接住跳向自己的妹妹一样。
秦露希把头深深埋进他肩窝,手臂箍紧他的脖子,身体还在因为急促的呼吸和未平复的情绪微微发抖。
秦平辉感受到颈侧传来一点湿意,他没说话,只是收紧了环抱的手臂,轻轻拍抚着她的背。过了几秒,等怀里身体的颤抖稍稍平息,他才侧过头,下巴几乎蹭到她的头发,声音里带着一丝刻意放松的、低低的笑意:
“这么热情……这算是你在外面最‘开放’的一次了,嗯?” 他的语气调侃,试图驱散那过分浓重的感伤,“简直能跟在家里耍赖撒泼的时候比一比了。”
埋在肩头的脑袋动了动,传来一声闷闷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吐槽,热气喷在他脖颈的皮肤上:
“…这玩意有什么好比的。” 话虽这么说,她搂着他脖子的手臂却没松半分。
又安静地抱了几秒,秦露希才稍微抬起头,眼眶和鼻尖都红红的,但嘴角却努力向上弯起一个带着泪花的笑容。她飞快地瞥了一眼空旷昏暗的巷子两端,声音还哑着,却故意用一种“理直气壮”的口气小声说:
“反正……反正附近也没人。”
这句话,配上她红红的眼睛和有些狼狈却格外生动的表情,瞬间击碎了重逢最后一点生疏的隔膜。秦平辉终于忍不住低笑出声,胸膛传来微微震动,托着她的手臂又稳了稳。
“是,没人。” 他顺着她的话,语气纵容,“只有你哥我。所以,秦露希小姐,抱够了吗?再抱下去,你哥我这把老骨头,还有这墙,可能要一起抗议了。”
秦露希这才吸了吸鼻子,慢慢松开手臂,从他身上滑下来站好,但一只手还紧紧抓着他外套的袖子,仿佛怕他下一秒又会消失。她仰着脸,就着巷口透来的微弱光线,仔细地、贪婪地看着秦平辉的脸,像是要确认每一个细节。
“看够了吗?” 秦平辉任由她抓着,抬手,用拇指指腹轻轻蹭掉她眼角残留的一点湿痕,动作自然得仿佛他们从未分开过这么久,“先回家?”
“嗯。” 秦露希用力点头,抓着他袖子的手收紧,“回家。”
上车之后,车门在身后轻轻关合,将小巷的潮湿与寂静隔绝在外。车内弥漫着秦平辉熟悉的味道——淡淡的皮革清洁剂气味,混合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秦家的特制车载香氛,那是雪松与橘皮混合的微涩清香,多年未变。
驾驶座上,穿着熨帖制服的老管家周伯从后视镜里望来,目光平静,带着岁月沉淀下的从容。他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镜片后的眼睛在看到秦平辉时,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那是惊讶,随即被更深的、几乎无法分辨的关切与了然取代。
“秦平辉少爷,” 周伯的声音温和平稳,如同他驾驶的这辆车一般,有种令人安心的稳重感,“好久不见。” 他没有用“您回来了”这样带有明显指向性的词,仿佛秦平辉只是出了一趟稍长的门,今夜恰好搭车回家。
秦平辉靠在柔软的后座皮椅上,身体终于可以彻底放松因久坐和紧绷而带来的细微酸痛。他对着后视镜里的周伯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真实的暖意,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好久不见。身体还好?”
“劳少爷记挂,一切都好。” 周伯熟练地将车平稳地驶出小巷,汇入夜晚稀疏的车流。仪表盘幽蓝的光映在他轮廓清晰的侧脸上。“小姐刚才急匆匆出门,也没说清楚,只让我把车开到这附近等着。” 他语调平缓,既不探询,也不刻意回避,只是陈述事实,却巧妙地递出了一个话头。
秦平辉自然听懂了这温和的“询问”。他看向窗外飞速掠过的、熟悉又陌生的街景,霓虹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流动的影。“嗯,临时有点事,耽搁了一下,就让小希过来接我。” 他回答得轻描淡写,目光落在车窗外某个亮着灯的便利店招牌上,那里曾是他高中时常去的地方。
管家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那目光深邃,仿佛能洞悉平静话语下的暗涌,但他什么也没多问,只是微微颔首。“回来就好。老爷和夫人那边……” 他略作停顿,语气依旧平稳,“小姐一直处理得很妥当。”
这句话意味深长。秦平辉知道,“处理得很妥当”意味着父母或许被某种合理的理由安抚着,未曾因他的“失踪”而遭受过于剧烈的冲击。这背后,妹妹不知耗费了多少心力编织谎言、稳定局面。他心中那根因周伯出现而稍缓的弦,又为秦露希轻轻绷紧了一下。